第五章 战后的扫雷工作 一、曹操仓皇北顾

十二月二十四日,曹操率领六七万北方步骑,踏着一路的泥泞,从华容道仓皇撤回了江陵城。

在此之前,二十二日凌晨丑时,曹仁、荀攸接到曹军赤壁大败的消息后,就立刻组织起江陵城中留守的三万劲卒,一边前来接应曹操,一边从陆地上对各个要隘进行了封锁。甘宁、程普等率领江东陆军追袭到云梦泽附近,便遭到了曹军从江陵赶来的新锐主力的抵抗,再也无法向前推进一步。即使后来刘备带着一万人马从夏口城疾趋过来相助,他们也没从曹军步骑手中讨得多少便宜。确实,在陆战方面,无论是江东陆卒还是刘备手下的劲旅,都不足以与曹军青徐悍兵抗衡。

但是,由于曹军水师在赤壁一役几近全军覆没,曹操彻底丢掉了对长江的控制权。江东水师从此可以纵横游弋于大江之上,可以随意选取任何一点登陆,对曹军所占领的城池郡县发起攻击。曹操纵是心有不甘,也只得望江兴叹。

回到江陵城,他亲自盘点了一下此役的结果。曹军在赤壁一役共损失水师四万、陆军一万有余,剩下的七八万北方青徐步骑当中的两三万人差不多都是拖伤带病。曹操不得不承认,自己遭到了自建安元年以来最大的一场失败。曹军天下无敌的“神话”被一举打破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曹操发出紧急手令,命张辽、徐晃等北路大军停止东征夏口,即刻从沔阳返回襄阳固守——南路大军既已败亡近半,北路大军就不能重蹈覆辙了。

十二月二十八日,孙权、张昭、孙邵为配合周瑜、鲁肃这边的行动,率三万人马从皖城出发,包围了臧霸、陈矫等驻守的合肥城,给许都造成了极大的震荡。他们甚至打出了“恭迎天子过江,扫殄曹贼安汉”的响亮旗号,还赢得了徐州、扬州一部分士民的响应。

十二月二十九日早晨,曹操在江陵幕府军事会议结束后,专门留下贾诩一番促膝密谈。

“文和,本相这一番在赤壁真的是败了,而且还是本相前所未有之大败。”曹操沉沉地开口了,他的声音滞重得一个字一个字就如同用铅铁铸成的一样,“只怕伏完、杨彪、魏讽他们在许都后方听到了还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呢……”

贾诩谨守着“百言百中,不如一默”的铭训,神色内敛,紧闭着口不吱声。

“文和,你今日且帮本相好好分析一下,此番南征荆州,本相究竟是败在了何处?”曹操的语调忽然变得十分缓慢而又十分清晰。

“这个……丞相此番南征非有交战之失,而实乃意外之厄迭逢。水师染疫,连环之舟,东风猝来……依诩之见,这一切都不过是小小瑕疵。您只要痛定思痛,查漏补缺,日后必能卷土重来,占尽上风。”

“文和何必又为本相文过饰非也?”曹操一听,却是淡淡地笑了,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处,深深道,“文和,本相其实很清楚,我没有败在水师欠缺之上,没有败在连环舟拙计之上,没有败在东风乍来之上——是本相的这个地方乱了。”他的手指使劲地点在了自己的心口上,“这才让本相在赤壁之战中一败涂地……

“因为这个地方乱了,本相在应该顽强进取的时候,却没有顽强进取。当日在汉津口处,本相若是听取了你的‘穷寇必追’之策,咬定牙根,调遣大军顺汉水东下,穷追猛打,紧抓不放,一举荡平夏口城,封住周瑜、鲁肃等西进的‘东大门’,又何来今日之败?

“因为这个地方乱了,本相在应该灵活趋避的时候,却没有灵活趋避。当日在赤壁与周瑜相持不下之际,本相若是听取了你的‘东进取势’之策,一边留下于禁、毛玠驻守乌林水寨操练水军,一边亲率八万步骑横扫夏口,虽不能一举铲净诸逆,但亦足以肃清荆州江北全境,奠定自己在荆州的深厚根基——唉,结果本相却动了意气之争,非要在那里和周瑜面对面赌个输赢不可。僵持到最后,本相还是栽了个大跟斗。唉……说到底,本相还是由于自己的胜仗打得太多了,也打得有些上瘾了……

“因为这个地方乱了,本相在应该从容镇抚的时候,却没有从容镇抚,那水师当中的一万三千余名重症病卒固然可虑,但水师上下的军心稳定更为重要。结果本相为了图个省心省事,来了一个‘快刀斩乱麻’,反而是越斩越乱,把水师将士们的忠诚和斗志都斩得一丝不剩了……所以,本相败了,败得是这般可悲!”

讲至此处,曹操已是喟然叹息起来。他其实还有后半截的话不好说出来——贾诩心底也许想问:您“那个地方”又怎么会乱了呢?这,曹操自己当然是知道答案的。自今年上半年来,他晋升丞相之位、大权独揽之后,他的“那个地方”就开始乱了——贪天之功,急于求成,心浮气躁,忙于代汉……连斩杀孔融那样的“昏招”都使了出来。尤其是当他知道他自己一直倚若耆龟的首席智囊荀令君,明确表态不再支持他对外征伐拓业之后,他就对自己能否以一族之力坚持到最后胜利的那一刻,缺乏了足够的信心……结果,没有了文若的支持,自己真的就在赤壁一役大败而逃……

想到这里,他抬头盯视着贾诩,慢慢说道:“唉……这一场大败,败的是我们曹家的千秋基业,也败的是你贾军师的张良之勋。唉,本相对不起你啊!”

贾诩听到他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不禁感动得双眼里一阵酸热,倏地淌下泪来,哽咽着说道:“丞……丞相大人,您何必如此唏嘘?当今天下纷争,日寻干戈,事机之来,数不胜数,岂有穷尽乎?您若能以此为戒,定心不乱,则必有绵绵后福可获,眼下区区赤壁一败不足为恨也!”

“说得好!说得好!”曹操的心境一下豁然开朗,不禁以拳捶席连连欢呼,“多谢文和殷殷开导,本相之心于兹大定矣!”他拿起笔来,在一张绢帛上“刷刷刷”写下一首短诗,抚须长吟道:

“意似青锋剑,心若明珠璧。时时勤磨砺,精芒夺九霄!——文和以为此诗如何?”

贾诩一听,这才感到先前那个叱咤风云、神威盖世的一代巨枭曹操,终于又重新振奋起来了。他在舔净自己伤口处的鲜血之后又无畏无惧、不屈不挠地站立起来了。念及此处,贾诩不由得鼓掌叹道:“好诗!好诗!雄韵铿锵,豪气四溢!诩不才,听了亦是不禁为之击节共鸣!”

曹操听了,连忙摆手谦谢。过了片刻,他心念澄定之后,向贾诩问道:“对了,文和,本相近来常常做起一个怪梦,梦境中有三匹骏马并排而立,在一具大石槽里狼吞虎咽般啃食着草料……本相总觉得这个怪梦有些不太吉利,但就是不太明白它的蕴意。你能帮本相解析一下吗?”

“‘三马食槽’之怪梦?”贾诩慢慢捋着胡须,皱着眉头,沉沉地思索着,“梦者,乃是天象示警于人也……依诩之见,‘槽’者,其意便是指丞相大人您的曹家基业;而‘马’者,莫非便是指某些姓氏之含有‘马’字之人,此梦可是喻指有阴险诡诈之徒意欲侵食您的曹氏基业乎?”

“什么?姓氏之中含有‘马’字的阴险诡诈之徒?”曹操耸然一愕,右手一下抓住了榻沿,“他们有可能会是谁呢?文和,你且给本相解析得更详细一些……”

贾诩心念微微一动,瞧了瞧堂门口处,见到那里似乎无人注意这里面的情形,便严肃地说道:“丞相大人,贾某认为,这姓氏中含有‘马’字的阴险诡诈之徒很可能是潜伏在……”

“启禀丞相大人,许都留守总领曹丕公子送来十万火急的军情讯报。”就在这时,兵曹从事中郎司马懿恰好一步跨到议事堂口向内急声禀道。

贾诩一听到他的声音,蓦地心头一颤,竟不由得一时停住了进言,急忙向他那边转头看去。

“快快呈进来!”曹操也顾不得听贾诩解什么梦了,转头朝堂门大声呼道。

他话音方落,司马懿便抱着一卷帛书匆匆快步趋入,递呈到了曹操的手中。在这之间,他仿佛无意地目光往左侧一扫,正与贾诩投来的凛凛眼神相碰,宛若刀剑交击一般,似有火星四溅,倏地又分了开去。

“哎呀!贾军师!您真是料事如神的高人啊!”曹操阅着那帛书,突然“咣”的一掌重重击在书案之上,“丕儿紧急来报,卫尉马腾与他的长子马超、次子马休遥相勾结,里应外合,企图在长安、许都两地同时起兵发难,挟持陛下和汉廷百官迁都于洛阳……原来您所讲的姓氏中含有‘马’字的阴险诡诈之徒就是马腾父子啊……”

贾诩听了,微微发红的脸庞上顿时浮现出了些许的尴尬之色。他暗暗瞥了一眼司马懿,却见他始终是一脸的平静如渊,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贾诩只得苦苦一笑:“这个……丞相大人所言甚是——马腾父子骁猛绝伦,西凉铁骑又凶悍无匹,他们既有这等阴谋,倒委实不可等闲视之。”

“唉!丕儿他们一定是弹压不住这三头‘悍马’的。”曹操放下了手中的帛书,喃喃地说道,“罢了!罢了!罢了!司马懿,拟令下去,襄阳、南阳等各部北方步骑全军戒备,随时整装待发,随同本相北返许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