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六、曹家最厉害的死敌
终于把钟繇也打发走了,本相真的是太累太累了。曹操静静地坐在榻床上,不禁恍恍然发了一阵儿呆。这样的身心疲累,是正常的,是必然的,是不可拒绝的,谁叫我曹家自己选择了要走这样一条注定会斗争一生、疲惫一生的艰险之路呢?
夕阳的斜晖仿佛千丝万缕的金线从白虎堂的轩窗外细细密密地飘洒进来,把曹操皱纹纵横的脸腮染成了一片灿烂的金红。他微微地露出了笑颜,悠悠吟起了自己所著的《秋胡行》——
戚戚欲何念!欢笑意所之。戚戚欲何念!欢笑意所之。
壮盛智愚,殊不再来。爱时进趋,将以惠谁?
泛泛放逸,亦同何为!歌以言志,戚戚欲何念!
他的吟哦之音在白虎堂上回响着,仿佛绕梁而旋,袅袅不绝。
这时,白虎堂上的东角席位那边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鼓掌声,曹丕的赞扬之声也飘然而来。
“父相的诗写得真好!吟得真好!孩儿们听了真是神思清爽!”
曹操这才想起自己这两个儿子还留在堂上呐!他急忙摄定了心神、平静了情绪,缓缓向他俩那边举目注视过去:“植儿……你,你近来的身体可好些了么?”
曹植面色有些憔悴,轻轻避开了父亲那两道关切的目光,低低答了一句:“孩儿至今还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你还在为为父诛除孔融一事埋怨为父吗?”曹操的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唉……为父诛除孔融,实属迫不得已啊!植儿,你应该明白为父这一片良苦用心啊!‘爱时进趋,将以惠谁?’你明白吗?……”
曹植闷闷地坐在那里,没有回答。
“也罢,为父派辛毗明天安排你回邺城调养身心罢……许都既是你的伤神之地,就不要再久呆了。”曹操心底暗想:植儿哪!你千万不可存有妇人之仁啊!这世间有多少的鬼魅阴邪,你知道吗?我曹家在朝野之中亦是暗敌四伏、凶险万分啊!看来,为父南征期间不能把你留在许都,免得你因为遭到一些别有用心人的蛊惑而犯下大错。
“是。孩儿谨遵父相的安排。”曹植在席位上伏下身,徐徐答道。
曹丕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父相真的是太偏爱三弟了!偏爱得太露骨了!他居然连正眼都没瞧我一下……他眼里只有三弟!他从来没有像关切三弟一样关切过我啊!
在他恍惚失神之际,似乎听到曹操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你们退下罢。”一瞬间,他也不知从哪里鼓起了勇气,猛地开口失声喊道:“父相大人,孩儿有要事需要面禀于您。”
曹操一愣,目光立刻移到了他脸上:“有何要事?”
曹丕将头伏在地板之上不敢抬起:“孩儿此事需要向父相大人单独面禀。”
曹操听了,面现讶异之色,不禁满腹狐疑地向曹植看了一眼。
曹植此刻已从从容容地站起了身:“孩儿告退了。”
“植儿,你留下来陪为父听一听你大哥所禀的是何要事吧。”曹操向他招了招手,温颜而道,“我曹家父子兄弟之间应当不分彼此、异体同心,无事不可共议,无情不可共见。”
曹植斜眼瞟了一下曹丕,见他仍是伏在地上一声不吭,便淡淡答道:“父相大人,孩儿现在有些头痛,到了回府用药的时候了。”
他这么一说,曹操也不好再坚持什么,只得挥了挥手,点头答道:“好吧,你就先回府去吧。”
听着曹植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堂外的院落里,曹丕这才缓缓抬起了头,却倏地一下碰上了曹操那凌厉的目光,他心头不禁暗暗一阵慌乱。
“嗯,丕儿哪,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曹操沉沉地开口问道——他是不相信曹丕能和他谈出什么“要事”来的。
“唔……父相大人,您真是英明!孩儿心头确是压着一件大事。”
“有什么事就快讲嘛!不要半吞半吐的。”
“这件事,孩儿一开始也很懵懂,直到前两天才终于想透彻了。”
“你把什么事情想透彻了?”
“孩儿左思右想,忽然觉得不管是南边的刘表、刘备、孙权,还是西边的马超、张鲁、刘璋,其实都不是我曹家最厉害的死敌。”
啊?丕儿他……他怎么会想到这一层来?曹操的脸庞一瞬间便微微变了颜色,心中大感意外,不由脱口问道:“依丕儿看来,他们都不是我们曹家最厉害的死敌,那么谁才是我曹家最厉害的死敌?”
“是……是当今陛下!”曹丕竭力以沉缓凝重的语气说道,强压住心头的阵阵震荡——
司马懿说过,我“独自悟出”的这些事情,必须单独进呈给父相大人。如果我当着三弟的面献上这些想法,只恐会惊醒了他,让他抢过了话头,就显不出我的过人之处了,也让我的一腔心血枉费了。所以,我今天冒着被父相误解,冒着被三弟记恨,也一定要单独面禀给父相。我必须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让父相对我刮目相看啊。
“胡说!当今陛下贤德仁明,又对我曹家恩重如山——他怎么会是我曹家的死敌呢?”曹操板起了脸孔,冷冷叱问,眸中却闪射出奇异的光芒,心底思潮纷涌。这些正是我一直以来最为担心的“要事”,也是我一直以来最难与外人启齿的“要事”。恐怕连我的心腹至亲夏侯惇、曹洪、夏侯渊他们,都未必明白这一切。然而丕儿却悟到了!他能悟到这件事情,可见他目光之长远、思维之成熟,已迥非往昔年幼之时可比了。我先前真是有些看轻他了,没料到他胸中竟有这等的智略……他是真的站在推进我曹家大业的立场和角度来思考问题了呀……
“父相大人讲错了,是我们曹家对当今陛下恩重如山,是我们曹家为当今陛下争取到了一切的尊荣。”曹丕缓缓答道,“倘若当今陛下通时达变,他是应该主动效仿尧帝禅位于舜帝、舜帝禅位于大禹的……”
曹操坐在那里,浓浓的夜色掩盖住了他的面庞,让曹丕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曹丕暗暗咬了咬牙,继续冷冷地说道:“然而,当今陛下非但没有通时达变、知恩图报,反而再三挑动孔融、杨彪、伏完等汉室大臣们拼命和我曹家作对,时时刻刻恨不能置我曹家于死地,我曹家已经被逼得退无可退了……”
“停!”曹操蓦地断喝一声,“你今天的话就讲到这里为止吧。”
曹丕一听,急忙闭住了口,心中暗想:怎……怎么回事?莫非父相心中最顾虑的居然还不是大汉皇帝和那些汉室忠臣吗?难道司马仲达和我都猜错了?……
曹操缓缓地从那一团阴影之中站起身走了过来,目光犀利得仿佛一直射到他的内心最深处,语调也凝重得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向他逼压而至:“这些想法不会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父相……父相……这些想法真的是……是孩儿从太史令王立大人所讲的那些天机之语中自己领悟出来的……”曹丕一听,急忙依照司马懿先前所教,伏在地上连连叩头,“还有,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和那些汉室重臣们也的确对我们曹家是步步紧逼啊!——您那天大公无私地让出了武平县封邑,陛下甚至连一道婉劝之诏都没有颁下,也许他在心底里还认为这是父相身为人臣的应尽之事呐!只要一想到这些事情,孩儿就深深地为父相您感到寒心呐!”
曹操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他仔细地观察着曹丕的神情变化,心中暗道——
丕儿年龄渐长,所历之事亦是甚多,近来还为支持本相而写了《述征赋》,举止甚是稳重得体,与往日相比,实是大有长进。而且他的长进也自有脉络可寻,看起来并非像是受人所教那般“突发奇想”。这样看来,倒是本相刻舟求剑,先前对他的看法有些太死板了。
他慢慢缓和了面色,声音也变得异常地亲切起来:“丕儿,你真能这么去想我曹家的事情,为父很是欣慰啊!这样吧,你就留在许都,为我曹家尽心尽力守护好许都这个‘根本之地’,为父会特别交代曹洪、司马朗、夏侯惇他们好好辅助你的。”
“孩儿恭谢父相的信任和重托!”曹丕心头兴奋若狂,猛地一头叩了下去,磕出“砰”的重重一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