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京城无端兴大狱 贵妃伤怀首出宫

这日李隆基接连看了数道御史台的奏书,心中顿时大怒,令人速唤李林甫入宫。李林甫见皇帝召唤甚急,知道有大事发生,遂疾驰而至。

李隆基令李林甫先阅那几道奏章,然后在殿中踱步,说道:“这皇甫惟明意欲何为?李适之与韦坚他们到底在商议什么?”

李林甫细看书中详细内容,只见其中写有李适之与皇甫惟明夜游曲江,数夜共宿一起;韦坚又在景龙观与皇甫惟明相会。

皇甫惟明与李适之夜游曲江,外人不过说他们不该如此亲密,尚无大错;而韦坚与皇甫惟明的交往就有大错了。韦坚为外戚身份,皇甫惟明为边将,此前李隆基诫约贵戚不得与边将私自交往,此其一也;另外二人相会的地点也不对,二人既然共入回龙观,势必与道士见面,如此就犯了李隆基的大忌,此其二也。

李林甫读完奏书后,说道:“陛下所言甚是,皇甫惟明回京献俘,得封赏无数,此为圣上的恩典,其事罢后应及早返回河西才是。他逗留京中不回,热衷于与朝廷重臣交往,确实有些不妥。”

“难道仅仅为不妥吗?”李隆基目光炯炯,显然对李林甫的答话很不满意。

“其行为不端,陛下可召之训诫一番,让他速速离京返回河西就是。”

李隆基闻言,其目光就在李林甫身上凝视片刻,心里琢磨李林甫对此事的态度。奈何李林甫入宫之后脸色一直无激动之色,仅为平和恭谨之态,李隆基若想在其面上搜寻出真实心语,实在枉然。

李林甫见皇帝不吭声,又说道:“若得陛下允可,臣召他们训诫一番,以让他们敛其言行。”

李隆基道:“朕召你前来,就是想让你主持此事。不过非是训诫,你须好好查勘一番。”

“查勘?陛下,他们为左相、边将、贵戚,臣如何能查勘他们呢?”

李隆基冷冷地说道:“将此三人下在狱中,由你主持,再由三司会审,难道还有妨碍吗?”

李林甫一惊,说道:“陛下……陛下要将他们下在狱中?这个……这个……”

李隆基接过话头,厉言道:“你是不是想说朕小题大做呀?哼,是否小题大做,须查验后方才明白。嗯,那个吉温办事还算不错,你就嘱他具体为之吧。”

李林甫躬身领旨,恭谨而退。

如狼似虎的兵士同时抓捕李适之、皇甫惟明和韦坚,将此三人执入京兆府牢狱之中。自从吉温迁为御史中丞,李林甫兑现前言,果然授罗希奭为京兆府法曹,则此三人归入罗希奭的辖下。

三人被执后,其家宅前后皆有兵士把守,家眷们见此惊变,多恐惧不已,一日之内三名大员同时被执,也引起了京师震动。

夜幕张起,吉温与罗希奭不约而同地进入李林甫宅中。事情行到此处,当知其间的密窥、策划、告发皆为李林甫授意,吉温与罗希奭堪为功臣,现在就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李林甫屏退左右,室内仅留下他们三人。罗希奭首先禀道:“恩相,那三人已拘入牢中。若得恩相允可,小人可连夜用刑,不怕他们不招。”

李林甫沉吟不答,吉温毕竟对此三人了解甚深,小心说道:“此事还要稳妥行之。此三人皆为大员,若对他们妄动大刑,面上不好看,那李适之还为皇室之人,圣上知道肯定不喜,此其一也;再者,三人中韦坚许是扛不住,皇甫惟明却为硬骨头,李适之性子粗豪,也未必能招,三失其二,就有些不妥了。”

罗希奭得吉温引荐至今,可谓官运亨通,因而对吉温感恩万分,急忙答道:“吉兄所言甚是,就依吉兄所言。”

“我们听恩相的吩咐吧。”

李林甫观此二人,知道二人皆为心狠手辣之徒,这种人用起来很顺手,万一哪天反噬一口,那也非同小可,心里就对此二人有了警惕之心。他觉得吉温的思路还算妥当,遂说道:“圣上虽让我主持此事,然具体审理就要看你们的手段了。吉温,圣上知你办事干练,特意敕令具体审理时由你主之。这二人已收执入狱,至于下面如何审理,还是由你来拿主意。”

吉温也不推辞,禀道:“恩相,小可以为此案应先审外围,再证主犯。韦坚初到刑部,皇甫惟明又离河西军甚远,须将审理重点放在兵部那里。若从此有了突破,即可逐步扩大。”

李林甫见吉温所虑甚为缜密,心中同意,遂说道:“好吧,你们抓紧办吧。圣上对此事催得甚急,你们须昼夜不停,务必查出个水落石出。”

吉温道:“请恩相放心。希奭近来又制出数种刑具,那些兵部之人若见了这些稀罕之物,他们不用亲历,早已招了。”

李林甫冷冷地说道:“此时尚未审理,不可将话说得太满。哦,你们审理之时务必严谨,不得出一点差错。”

二人急忙躬身答应。

兵部共有各级官员五十三人,其中就有韦坚的弟弟韦芝,现任兵部员外郎。第二日傍晚正是他们下衙的时候,罗希奭带领一帮手执兵器的衙役堵在兵部门前,然后将他们押入京兆府狱中的一间大厅里。

这些人不明所以,及至入了牢狱之中,心中的无名恐惧顿生。他们畏畏缩缩,心中忐忑,此前有关牢狱之事的传闻瞬间涌上心头。

罗希奭入厅巡视一圈,其脸色阴沉,不发一言,将冷峻的目光与诸人的目光接触一遍,既而又背着手慢慢踱入侧室。

厅内之人早已风闻罗希奭的诸般折磨人的手段,现在见他仅入内走了一圈又退出,莫明其意,人们一时各有所思,厅内显得寂静万分。

蓦地,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寂静,此声显然从侧室传来。侧室之门露出一条缝儿,此后,接连的惨叫声愈来愈高,人们侧耳倾听,就听惨叫声中夹杂有皮鞭的抽打声。

片刻之后,又有不同嗓音的惨叫声加入其中,显系同时有两名受刑之人。这两种惨叫此起彼伏,皮鞭击打声音夹杂其间,令外厅之人听来觉得毛骨悚然。

这时皮鞭声忽然止歇,一粗豪声音大声喝道:“招是不招?”

片刻之后,又有一人沉声说道:“换烙铁。”

侧室里由此沉静片刻,忽然两声凄厉惨叫声震周围,其声比刚才拖长许多,显是烙铁正在灼其肌肉。既而惨叫声戛然而止,想是受刑之人已然昏死过去。

这时罗希奭施施然而出,脸上努力挤出了一丝微笑,说道:“诸位兵部大人能够莅临鄙衙,实为下官的荣幸。只是鄙衙别无长物,唯刑具而已,大人们难得来此,这就请入室内观赏一番吧。”

此言名为相请,分明就是命令了。衙役们闻言,当即驱赶兵部之人进入侧室。他们入室之后,顿时瞧见其中惨状,只见两名遍体鳞伤之人耷拉着头,显然还在昏死状态;室内弥漫着满室的焦臭之味,墙边的炭火熊熊,其中数把烙铁被烧得通红。忽闻人群中接连有呕吐之声,自是其中的胆小之人又惊又惧,呕吐中又瘫软在地。

罗希奭很满意这帮人的神情,得意地说道:“诸位瞧见了,这两人明明为贼盗,偏偏不肯承认,只好受些皮肉之苦了。你们听到他们的惨叫之声,定是以为这里的刑罚严酷吧?嘿嘿,我告诉诸位,此等可以使人犯呼出声的刑罚,其实用的是最轻微的刑具。”罗希奭说到这里,呼唤左右道,“把铁笼子推过来。”

一阵声响之后,衙役们将墙脚的铁笼子推到众人面前。众人皆知这个令人胆寒的铁笼子,不禁毛骨悚然。

罗希奭走到铁笼子之前,伸手拽了一下红绳,就听笼顶的铁铃“当啷”一声。罗希奭得意扬扬地转过脸,笑对众人说道:“此刑具就不用人犯发声。诸位看到中间的圆孔了吗?人犯之头就嵌在那里,其嘴中还塞有麻团。待四周木橛逐步旋紧,人犯之头可以感受其压迫,他此时若回心转意,同意招供,手还是能动的,可拉铃一次,人也就被卸下来;否则木橛愈往里面深入,就可戳破人犯的脑壳。”

罗希奭说到这里,双手做放开状,口中夸张地说道:“只听‘嘭’的一声,这颗脑壳就开了花,其中有红色、白色,颜色煞是好看。”

其话音未落,就听人群中“哇哇”之声相连,自是胆破之人大声呕吐。

罗希奭皱起眉头,说道:“诸位为兵部的上官,职掌天下兵马之事,怎能如此娇嫩呢?牢狱刑法不过为皮开肉绽而已,战场上真刀真枪,一场战事下来,死伤者何其多也!唉,诸位为兵部上官,如此心智,岂不是愧对了圣上的圣眷?”

罗希奭掌握着火候,知道这帮人观摩了此等场面,至少有小半魂儿不知了踪影,遂开始说正题:“诸位想是一直奇怪,不知为何到了这里。呵呵,我罗希奭不过一个小小的法曹,就是再胆大妄为,说什么也不敢忤逆上官招诸位来此。诸位应该知道了,李适之、皇甫惟明、韦坚因密谋犯上,已被捕入牢中,呵呵,他们与诸位不过一墙之隔罢了。哦,又扯远了,我想说的是,今日将诸位请来,非是希奭大胆,实为奉了圣上的旨意。”

下面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罗希奭又厉声道:“李适之原为诸位的上官,你们或参与了他的密谋,或知道他的一些事儿,今日须一一说个明白。若有人隐瞒不说,即为抗旨,这些刑具就因之而设。好了,这里血腥味太浓,诸位请复归大厅。你们须好好想一想,我自会一一与诸位叙话。”

众人似避瘟神般逃出刑房,他们入了大厅,竟有一小半人瘫在当地。罗希奭乐见此景,就入另一侧房,开始一一审讯。他问话的秩序为:你是否参与李适之的密谋?你是否知道李适之的图谋?李适之有何不轨的言行?

大凡人遇到此等处境,往往急于撇清自己,却对别人没有怜悯之心。兵部答话之人不敢承认自己与李适之有图谋之举,一大半人多说李适之平时即有不轨言行。这帮人的证言合在一起,李适之分明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阴谋之人。

罗希奭大为满意,令他们在各自伏辩上画押。此后罗希奭再仿此例,努力扩大李适之三人的熟识范围,并一一招来询问。其间遇到一些强项之人,罗希奭少不了拿诸种刑具向其身上招呼。数日之间,罗希奭拘来询问之人已有数百人之多。一时间,与李适之等三人相熟之人人人自危。

东宫之中,三十七岁的太子李亨密切地关注此事态,接连两夜,他竟然不曾闭上一眼。

李隆基推长立储,李亨由此大捡便宜被立为太子。此时武惠妃已逝,李隆基新宠杨玉环,然杨玉环并无儿女,且少有野心,李亨的位置看似较为稳固。

李亨尚在母腹的时候,李隆基为避姑姑太平公主的中伤,差一点将李亨杀死于母腹之中。待李亨出生及至慢慢长大,其母早被李隆基遗忘,且二哥李瑛早早被定为太子,则李亨实难引起外人注意,由此他也学会了应以默默无闻来保全自己。

李亨突然间成为太子,其兴奋之余,又想起前太子李瑛的遭际:李瑛为太子二十余年,其间小心谨慎,不过多与二位弟弟说了一些话,由此遭遇横祸,被废后又被赐死。他举目四观:父皇心思难测,后宫又无可以倚仗之人,那权倾天下的李右相当初支持寿王为太子,自己实为孑然一身,无依无靠,除了加倍小心谨慎以外,李亨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李适之等三人骤然被捕入狱,吉温与罗希奭又在城中搜索甚急。李亨与此三人颇有渊源,皇甫惟明为李亨之友,韦坚又是太子妃之兄,李亨从一开始就觉得此事来势汹汹,其矛头似乎对着自己,且在事情背后隐隐看到李林甫的影子。

李亨有此思虑,却又无人可说,心中暗暗焦急。由此心火渐旺,竟然夜不能寐。李亨后来终于明白,不管外事纷纭,自己的太子之位是否存续,唯在父皇的一念之间。他想通了此点,于是决定入兴庆宫请见父皇。

李亨此前多在东宫读书,并不涉足政事,不过在朝会时能与李隆基见上一面。现在李隆基废朝,他又在宫中自得其乐,则父子相见的机会实在太少。李亨今日主动请见,肯定有非常之事,李隆基遂准其入见。

李亨见礼后,就躬身立在李隆基面前,禀道:“父皇,儿臣觉得韦氏不贤,就想将她贬退,不知能得父皇恩准否?”

李隆基有些奇怪,问道:“朕听说韦氏自入东宫后还算贤惠,她出身于名门,应该会恪守妇道的,又如何不贤了?”

“儿臣以为韦氏一门素爱生事,其家族枝蔓甚繁,由此良莠不齐,儿臣因此忧心。”

“呵呵,太子有些多虑了。昔中宗皇帝之韦庶人最爱生事,却与太子妃韦氏毫无干系。哦,莫非因韦坚被执入狱,你由此忧心吗?”

“父皇圣目如炽,儿臣正是因此忧心。”

“唉,你有些多虑了。韦坚虽为太子妃之兄,他犯的事儿又非太子妃指使,你何必多心呢?且朝廷正在审理之中,韦坚有无罪过,终归要有凭证。”

李亨躬身拜道:“父皇,所谓瓜田李下,难以释疑。儿臣向为胆怯之人,深恐招惹麻烦。故切请贬斥韦氏,还请父皇为儿臣另择良人为盼。”

李隆基叹道:“你为储君,终有一日会即位,若如此心怯多虑,将来如何杀伐决断呢?韦氏虽家族枝蔓甚繁,她本身并无过错,若一旦弃之,朕于心不忍啊。”

李亨又跪倒叩首道:“父皇春秋鼎盛,可延千秋功业,此为玄元皇帝诏示,儿臣坚信不疑。儿臣能居太子之位,实属圣眷甚隆,请父皇今后万万不可再出此语。至于韦氏之事,儿臣心意已决,乞父皇垂怜。”

李隆基无奈地摇摇头,说道:“起来吧。韦氏的事儿,你自己瞧着办吧。念她终无过错,你若非要将她逐出东宫,须厚赠财货。”

李亨涕泣道:“父皇仁慈之心,实昭如日月,儿臣定将父皇的仁意,转述韦氏。”

李亨辞出之后,犹感到后背冷汗涔涔,然其心中却舒畅无比:将韦氏逐出东宫,就洗脱了与韦坚等人的干系,则眼前的大祸说什么也牵扯不到自己的身上。

因为,李亨已然明白父皇的真实态度。

经过十余天昼夜审讯,吉温与罗希奭终于将案结清。李林甫翻动案卷和所附伏辩,满意地说道:“旬日之间将此大案结清,堪称神速。好呀,我这就入宫向圣上禀报。”

李林甫入宫见到李隆基,即将所有案卷及伏辩奉上,李隆基看到案卷甚厚,惊讶地问道:“不过三个人的事儿,怎能有如此多的案卷?”

李林甫躬身禀道:“臣也是看了这些案卷,方悟陛下当初圣目如炬!臣当时以为,他们三人不过说些闲话,则稍加核实即可。不料案子愈加深入,愈发现此案非同小可。陛下所言确实,这的确为一桩图谋不轨的大案。”

李隆基也没耐烦看那些案卷,遂掩卷问道:“好吧,你就将此案的大致脉络说上一遍。”

“陛下,此案还要从皇甫惟明与韦坚在景龙观说起。原来韦坚此前与回龙观观主相熟,此道士又善卜筮观相之事,据那道士交代,皇甫惟明向他问了自己面相及国运二事。”

李隆基闻言心中大怒,不禁骂道:“该死!”

“那道士言道,皇甫惟明问询国运之时,曾旁敲侧击询问太子的大运如何。”李林甫如此说话,明显想将案情向太子李亨的身上引去。

“旁敲侧击?那就是并未直接问询了。这些摇唇鼓舌的骗钱之徒,如此模棱两可的话儿又如何当得了真?”

李林甫明白,罗希奭审讯道士之时,那道士绝口未提太子之名。吉温奉李林甫之令,让罗希奭在道士的伏辩中增加了太子的字样,其中写得甚为含糊,可谓语焉不详。李林甫现在向皇帝禀报,似无意间提及太子的言语,实为观察李隆基的态度。不料皇帝闻言后厉言斥责,李林甫由此见机,此后绝口不提太子之名。

李林甫由此想到,皇帝现在虽怠于理政,对诸般繁事不愿上心,然他毕竟为睿智之人,其思虑脉络清楚,逢事判断能择首要,实为不可轻松糊弄之人。他由是轻轻地掉转话头,继续说道:“其实皇甫惟明与韦坚相较,皇甫惟明武人本色,并无杂念,韦坚却有所思虑了。吉温愈深查,愈发现韦坚处心积虑,不经意已成就了一张巨大的网络。”

“哦?可细言之。”

“韦坚与李适之交往甚密,又自恃太子妃兄身份,竭力拉拢太子之友皇甫惟明、王忠嗣等人;其出身望族,朝中各级官员甚多,再加上李适之、韦坚深自交结同僚,此网已然成形。此次查出,朝中各级官吏有四十余人入此圈中,私下交往甚密。”

李隆基听到此处,方才大为警惕,就关切地问道:“其主要者为何人?”

“禀陛下,韦坚之弟韦兰任将作少匠,韦芝为兵部员外郎、韦冰为鄠县令,其子韦谅为河南府户曹,另韦坚又与殿中侍御史郑钦说、监察御史豆卢友相友善;李适之素与兵部仓部员外郎郑章、监察御史杨惠私谊甚密。”

李隆基闭目静想,看来李适之三人未必有反意,然其私下结党已彰显无余。李隆基此前遇到这等事儿,向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不将萌芽扼杀于出头之前,为日后的生乱就增添了变数。

李隆基睁开眼睛,说道:“李卿,就仿照前例,妥为处置吧。嗯,李适之既罢,谁来继之呢?朕的意思,想让陈希烈继任,你以为如何?”

陈希烈实与牛仙客行事风格相似,他若被授为左相,见了李林甫定会唯唯诺诺,此局面最为李林甫乐见,李林甫当即答道:“微臣奉旨。”

“好吧,你速去办理吧。韦坚的刑部尚书一职暂由你兼知,皇甫惟明的河东节度使一职,就由王忠嗣兼知吧。朕欲面见安禄山,他何时到京?”

“臣算着日子,安禄山应当在这几日入京。”

“嗯,你再知会王忠嗣,让他也入京吧。今后大唐边境之事,皆要仰仗此二人,朕就对他们各自嘱咐一番吧。”

一桩大案子由此结束,李林甫一举扳倒李适之、皇甫惟明和韦坚三人,算是消除了觊觎自己右相之位的主要威胁,他总体上还算满意,然也有遗憾。此案明为整治这三人,暗地却剑指太子李亨,他分明行的是“一石数鸟”之计。李林甫事后方知太子李亨已禀告皇帝逐出太子妃韦氏,由此抢占了先机躲过大难,他在遗憾之余,又暗叹太子李亨明似性软敦厚,内心实为灵动,就对李亨多了一份戒心。

后数日,朝廷制书颁下,贬李适之为宜春太守、皇甫惟明为播川太守、韦坚为缙云太守;郑章贬为南丰丞,郑钦说贬为夜郎尉,豆卢友贬为富水尉,杨惠贬为巴东尉;至于韦坚之弟韦兰、韦冰、韦芝及其子韦谅皆被流放;另有数十人也被连累。

吉温与罗希奭经过此案名声大振,人们为其送上一个“吉网罗钳”的雅号。此号寓意甚明,自是说吉温善于罗织罪名,而罗希奭谙熟酷刑,二人相配,则可横行天下。

罗希奭生得黑矮粗壮,一张驴脸上爬着一只鹰钩鼻子,面目可怖,手段又狠,又被京城之人呼为“骡子”。京城妇人有时为使孩子停止哭闹,动辄呼道:“骡子来了。”说也奇怪,孩子听到此呼顿时惊恐不已,也就不敢再哭出声了。

却说李适之等人被贬斥出京后,李林甫暗暗想道,这帮人虽遭贬斥,然他们心中肯定依然奉太子为倚靠,假以时日,他们定有翻身的机会。李林甫行事,向来不会拖泥带水,绝不会留下后患反噬自己,他将诸事思虑清楚,就与皇帝李隆基有了一番对话。

“陛下,那皇甫惟明看来颇得军中之人爱戴,他此次被贬为播川(今贵州遵义)太守,讯息传到河西,竟有军中之人私自前来送行。”

李隆基顿生警觉,说道:“妄离军中,即为大罪,果有此事吗?”

“臣听说皇甫惟明行到马嵬驿之时,忽然自西面来了数十人,这些人未穿军服,系常人装扮,他们就在驿中摆宴替皇甫惟明饯行。驿卒听他们互相称呼,多为军中之职,由此断定,这帮人定为军中之人了。”

李隆基叹道:“皇甫惟明久在军中,且待属下甚为亲爱,由此得属下爱戴。唉,他若无与韦坚私通之事,实为我大唐的一位良将。可惜了。”

“陛下,如此正为微臣忧虑所在。皇甫惟明善于治军,这帮人竟然不顾国家法度前来私会,委实令人堪忧啊!”

“嗯,王忠嗣即日入京,朕嘱他回河西后诫约一番即可。”

“陛下,王大使虽执掌河西之军,毕竟初来乍到,又哪儿能知其中的幽微之处?微臣以为,此案由三司会审至今,须不留瑕疵之隙,须由三司访查到底,如此也为王大使执掌河西军杜绝了祸乱之源。”

“祸乱之源?李卿,你许是将事态看得过于严重了。”

“陛下,此案具结之后,臣又想了许多。此案事发前绝无征兆,而变起骤然,何以如此呢?缘于各人渊源甚多,其暗里交往,人莫能知。以皇甫惟明为例,其历任侍御史、司农少卿、司农卿等职,因久在京中,他的那些人脉渊源又如何能详查呢?”

李隆基赞同此议,自唐初以来,朝中大臣以能出将入相为荣,那么诸人一路走来,你又如何能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人脉渊源呢?

李林甫接着说道:“微臣之所以对皇甫惟明忧心,还在于他所历军职太过重要。自从兵制改革之后,边关士卒皆以募兵之法招募,遂使边关兵士相对固定,朝廷不用像此前那样提调,如此边将可以坐拥雄兵。如皇甫惟明在朝中人脉极广,又得属下爱戴,若他有怨怼之心,振臂一呼,极易生祸,乞陛下详查。”

李隆基道:“若如李卿所言,这些边将须有忠心才是。万一某人起了异心,即为祸乱之源。像王忠嗣兼知陇右节度使与河西节度使,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与平卢节度使,他们若有异心,岂不是祸乱更大?”

李林甫微笑道:“臣之所以殚精竭虑,即是倾国家之力防范,不许他们坐大,又互为制衡。以皇甫惟明为例,须于其萌芽之时即予扼杀。”

李隆基闻言没有做声,他此时对边将祸乱没有一点忧心:自己英武绝伦,那些有觊觎之心之人恐怕尚未生出来。

李林甫又道:“陛下,其实王忠嗣与安禄山相较,二人稍有区别。”

李隆基明白李林甫话中的含意,王忠嗣毕竟为中土之人,就与朝中之人有了千丝万缕的干系;而安禄山系胡人,他除了效忠皇帝之外,与朝中之人难有什么隐秘的瓜葛。李隆基此时对李林甫愈发赞赏不已:能将诸事想在前头,确实能消弥许多无端的烦乱,有相如此,自己确实可以省心许多。他想到这里,遂准许李林甫派人前去核查皇甫惟明与军中之人交往之事。

李林甫得此圣旨,当然要尽情挥洒一回。他唤来吉温和罗希奭,对他们密密嘱咐了一番。

罗希奭带领一干人沿着皇甫惟明的足迹追赶,到了蜀州地面终于追到皇甫惟明一家。罗希奭就将驿所作为刑堂,对皇甫惟明用尽诸般酷刑,终于得知了到马嵬驿前来送行的军中之人人名。罗希奭如获至宝,看到皇甫惟明已然奄奄一息,就授意属下将皇甫惟明活活打死。于是,皇甫惟明家财被籍没,其家人也成为流放之人继续前行。罗希奭又带领属下赶至河西,然后按图索骥将送行之人拿下,少不了又是一番严刑拷打。待罗希奭返回京城,那道皇甫惟明交结军中之人谋反的奏书早被李隆基和李林甫看过,此事也就真正尘埃落定了。

当罗希奭西行的时候,吉温也在京城开始行动。他又到处大肆搜捕与韦坚有交往之人,然后塞入牢中逼问韦坚的贪赃之举,那些凶狠的衙役远至洛阳、陕郡动辄拿人,沿途的牢房里竟然人满为患。

再过月余,李林甫又令罗希奭到李适之和韦坚等人的贬所巡视一圈。经过前案和皇甫惟明之死,罗希奭的大名早已流播天下,其如活阎罗一般的手段令天下人胆寒。韦坚闻听罗希奭到了自己的地面,不愿忍受其凌辱和酷刑,遂取一索挂在梁上,然后再将自己挂在上面;李适之的死法又与韦坚不同,他得知罗希奭即将到衙中,就取过案上早就备好的茶盏,将其中的毒药一饮而尽。

罗希奭得知二人不见自己之面皆已自尽,遂嘟囔了一句:“呵,都是明白人啊!如此倒免了我一番手脚。”

李林甫向李隆基禀报二人的死讯之时,将其死因归于他们自愧有亏,以死相谢皇恩。李隆基也就信了这番鬼话,感叹数句后,就此丢开。

且说安禄山这一路行得太难,由此误了一些日子。

安禄山出了营郡,到了下一个驿站之后,发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安禄山身体太胖,到了驿站中要挑选最壮之马,此事还好办,最难的是安禄山骑到马上之后,周身的肥肉随着马蹄声摇摆不停,尤其是腹前的那坨肥肉忽儿向左忽儿向右,慢慢行走尚好,若稍快一些,这些肥肉将安禄山坠得非常难受。前几日因赶路甚急,安禄山晚间躺在榻上周身疼痛,竟然哼叫至半夜。此后他便不敢行得太快,只好慢慢行走,如此就误了行程。

安禄山这日入宫后即伏地叩拜,李隆基眼见面前好大一坨肉,脸上就浮出微笑,起身行至安禄山面前搀起其胳膊,笑道:“哈哈,数年未见,不料安卿增肥许多。”

以李隆基之力,那是决计扯不动安禄山的,然安禄山身体虽肥,行动还算迅捷,他哪儿敢让皇帝使力?急忙顺势而起,起身后又躬身言道:“微臣托陛下洪福,由此心宽体胖,足证国富民强,臣实为幸甚。”

李隆基见安禄山挺会说话,就觉得有趣,遂打趣道:“只怕安卿体态愈肥,就疏于战阵,朕边关之事还能安稳吗?”

“请陛下放心,臣体态虽肥,依然能跨马征战,不敢让外人侵唐土一寸。”

“安卿姗姗来迟,朕听说缘于安卿乘马时不敢疾行,又如何能上阵了?”

“禀陛下,微臣乘驿马之时,确实不敢疾行。然臣在营中所备战马,皆有特制的鞍子,马背上固定有一囊,可将臣腹肉收束,如此一来不碍事,就可以疾驰拼杀了。”

李隆基哈哈大笑道:“昔张九龄创出笏囊,今安卿又有肉囊,实在有趣。高将军,你吩咐下去,今后安卿入京沿途的驿所里,须专为安卿配置有肉囊的鞍子,使安卿再来京时不再误了行程。”

安禄山闻言,当即跪倒谢道:“陛下待臣恩情无微不至,臣感激涕零。”

李隆基唤其平身,又予赐座,温言道:“安卿,张守珪贪功瞒报已获惩罚,则今后东北境军事就由卿主持。朕唤你来京,就是想当面问询,契丹人、奚人近来还算安生吗?”

安禄山一路上慢慢行走,他此前已知皇帝欲面授自己为范阳节度使,皇帝既然对自己重用,那么自己下一步对边关之事将采用何等对策呢?

若集范阳军与平卢军,约有十万人马,大唐国力今非昔比,一应粮草、战具丰富,可以长期支撑战事。以此兵力来对付那些若散兵游勇的契丹人与奚人,实为绰绰有余。契丹人与奚人倚仗马骑灵活及熟悉地势,往往设伏讨些便宜,这些法儿若今后想用在安禄山身上,实在是打错了主意。安禄山此时胜券在握,根本未将敌人瞧在眼中。他若上任后采取摧枯拉朽之势大肆讨伐敌军,不出一年,东北境就可再无战事。

一个边将若想取得朝廷注意,务必将面临之敌描绘得穷凶极恶,朝廷方会拨钱拨物拨人予以强援;若想得到朝廷封赏,务必常有胜仗,且不能完胜,如此方能细水长流。当然,若想达到这种境界,必须有将对方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能耐。

安禄山就有这种能耐。

皇帝现有此问,安禄山遂滔滔不绝地讲述敌方大势。他要极力渲染敌方之强、山川之险,当然,其话语中要流露出自己有掌控大势的能力。

李隆基听言后觉得很满意,心中又想起往事,认为自己当初未听张九龄之言杀掉安禄山,实为大唐保留了一位能办大事的良将。

李隆基于是说道:“张守珪瞒报军情,已被贬斥,朕今日就授你为范阳节度使,则今后东北境军事,就由卿一力担当了。”

安禄山急忙叩首谢恩。

李隆基令其平身,继续说道:“张守珪昔有大功在身,你久在他身边,当知其能。然他贪功瞒报,使其一生英明,毁于一旦。安卿,前有覆辙,你须切记。”

安禄山躬身道:“臣谨遵圣谕,不敢胡作非为。”

“嗯,你刚才说过欲行战事。好呀,新官上任,须有一个好的开局。至于钱粮、人马之事,你就找李右相禀报吧,他定能妥为处置。朕在京中,今后日日盼望佳音。”

李隆基又令安禄山在京中等待数日,让他与王忠嗣见上一面之后再走。安禄山领旨,然后拜辞而退,即入中书省求见李林甫。

安禄山此来又携带了不少礼物,其入京之后立刻见了吉温,并想携礼拜望李林甫。吉温此时已知李林甫待安禄山的态度,遂坚决不许安禄山妄入李林甫宅中,仅许他公事公办,到中书省拜见即可。安禄山心有遗憾,只好依计而行。

李林甫看到安禄山入室,顿时满面春风,起身绕过案前,就将其让在侧座上坐定。安禄山谦让了一回,就将来意说了一遍。

李林甫笑道:“安大使既有出战之志,就是替国分忧,我当依圣旨办理。钱粮之事现在就可办理,只是增兵之事,不知安大使属意何方兵士呀?”

安禄山道:“谢李大人待末将宽厚。末将想一战大挫契丹势头,所增之兵最好要久历战阵。末将以为,陇右、河西之兵精强,近来那里又无战事,若能借兵三万,即可取得大捷。”

李林甫道:“安大使此虑甚好,王大使近日也蒙召入京,待他入京之后,我将你们召集在一起,届时商议如何?”

安禄山道:“圣上刚才也让末将见一见王大使,许是圣虑已想到此节。”

李林甫见安禄山抬出了皇帝的牌子,心中思虑瞬息万变,然面上的笑容依然灿烂,说道:“圣上圣虑远大,常人如何能及呢?好吧,兵力之事留待以后,钱粮之事现在就办。来人。”

衙役躬身入内,李林甫吩咐道:“速将王中丞唤来。”

安禄山现在对朝中之臣了如指掌,李林甫所说的王中丞,即是王鉷了。王鉷自从接替了韦坚的差使,过了不久又被授为户部侍郎、御史中丞,这两个职位并不十分显赫,然他同时兼领户口色役使、江淮转运使,河北道、京畿道、关内道采访处置使,天下勾当租庸、铸钱等使,共有二十余职,由此就掌握了天下财税大权,其一人之力早已凌于户部之上。京城人知道,自从李适之被贬后,陈希烈继为左相,然陈希烈唯唯诺诺,形同虚设。若从朝中重臣所掌实权而言,除了李林甫高高在上,其下就是这位貌不惊人的王鉷最为显赫了。

李林甫步回案前落入座中,又从案上取过一道奏书观看。安禄山在侧座上静静等待,堂上一时显得很寂静。

此后的场面令安禄山惊愕万分,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一人小跑至门前,然后立定稍整衣衫,方才敛步入内。其在门外本来为直直的身体,入内后身子即前倾成萎缩之状,他小步疾趋至李林甫案前,身子弯下与脚面平行,头仰起时,就见面上皆为媚笑之态,言道:“下官王鉷闻召前来,请大人吩咐。”

安禄山得知此人为王鉷,又瞪大了眼睛重新审视了一遍,心中大惊道:如此作态分明为仆役模样,哪儿似朝廷手握实权的四品大员呢?

李林甫头也不抬,问道:“嗯,河北道有存粮多少?如今东北境需用粮十万石,另需草料三十万斤,能够短期筹措吗?”

王鉷记忆力甚好,某粮仓存粮多少皆能记出大概,由此对答如流;而李林甫所问,也十分精审。安禄山在侧听闻他们对答,方悟这二人皆为一等一的吏治之才,皇帝重用他们,自是因为可以将政事交托于他们。安禄山又想起自己身边的高尚、严庄,与眼前二人相较,只配做一个把门的厮仆罢了。

二人一番对答,将供应粮草之事说得甚为明白。李林甫此时方抬起头来,点头示意道:“王中丞,安大使就在当场,刚才说好的粮草数目,你们二人自行交割即可。”

王鉷此时方才直起腰来,他侧头去看安禄山,脸色中的恭谨早变成了一派凛然。安禄山此前看到王鉷的恭谨模样,早对自己刚才与李林甫对坐一起的举动深悔不已,身子不觉就离开座中。他此时迎着王鉷的目光趋前数步,躬身言道:“末将有礼了,王中丞,今后粮草一事就多承费心了。”

王鉷微微颔首,意甚矜持,又惜字如金,答道:“好说,好说。”

李林甫道:“王中丞,你须按安大使所需,按时将粮草输往前线。圣上甚为重视此战,若因粮草误了战事,王中丞,你当知后果。”

转身后的王鉷又复刚才的媚态和笑脸,躬身答道:“请大人放心,下官这就下去安排。”李林甫微微颔首,王鉷施礼后即转身离去,竟然不与安禄山招呼一声。

王鉷的傲慢和不屑刺痛了安禄山之心,然他那胖脸上常挂有憨憨的微笑,此时虽微微抽动一下,既而恢复常态,外人就难识其心。

安禄山见事儿已办妥,遂向李林甫施礼辞出。李林甫对安禄山甚是客气,又起身笑眯眯地将安禄山送出门外。相别之时,李林甫执其手说道:“安大使,今后有事就直接提出,不要顾虑太多了。你知道,圣上近来春秋渐高,我们做臣子的就要戮力多办一些事儿,既替圣上分忧,又报答了圣恩。圣上待我甚是放心,又委事甚多,今后安大使遇到大事自须向圣上禀报,若是一些小事儿就不用惊动圣上,我们谈说一番就是了。”

安禄山又是躬身再谢。他别后行了一段路程,李林甫这些柔和亲切的话儿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竟然挥之不去。然安禄山殊无亲切之感,只感到冷气森森直刮心底,满身皆是恐惧之意,其脖项后背之上,此时已冷汗直淌,他又是一阵心悸。

李隆基愈来愈崇道法,大同殿内设有玄元皇帝之像,他每日坚持四更起床,然后到大同殿玄元皇帝像面前焚香顶礼。每至特别日子,他还要在宫内道坛大做法事。

这日为玄元皇帝的诞辰之日,李隆基照例在宫内道场忙碌一回。他将自己亲手撰写的黄素文放在案上,恰至一阵微风吹来,那黄素文冉冉升起,既而飘得无影无踪。李隆基是年六十一岁,随着其年龄渐长,心中也愈发虔诚,眼见如此异状,李隆基眼观即将消逝在浩渺天际的黄素文,心中暗暗想道:莫非玄元皇帝有何启示不成?其思念至此,遂双目微闭,身子直立,双手抱于胸前,果然听到了天上传来了巨大的声音,其声异常清晰,仅有四个字——“圣寿延长。”

人至暮年之时,往往感到时日短促,就对那无法避免的死亡有了深深的恐惧。李隆基已年届花甲之年,曾无数次想过自己若闭目而逝,那是何等的可怕,遂对生有了深深的眷恋。现在上天启示自己可以“圣寿延长”,实为李隆基最为兴奋之事。

辰时之后,李林甫与李适之入宫奏事,李隆基脸含春风,不待二人奏事,就先告知了自己的这般际遇。

李林甫与李适之闻言,急忙跪伏祝贺。二人此后也不再奏事,转身出宫将此情告诉百官及王室之人。

很快,贺表如雪片似的送入宫中,此后,皇太子李亨率领文武百官及王公贵戚入宫祝贺,宫内于是贺声一片。

玉真公主得知皇兄有此际遇,当然要前来恭贺一番。她不喜吵闹,觉得宫中百官散去之时,方乘舆自复道进入兴庆宫,此时已经午时。

玉真公主见到李隆基,先是真诚地祝贺一番,然后说道:“看来皇兄慧根甚深啊!我修道多年,尚无此际遇,妹子深羡皇兄了。”

李隆基也自吹自擂道:“哦,我做事向来坚执,凡事皆有所成。想来玄元皇帝知道我心,故有此启示。”

玉真公主本想揶揄一番,又想上天启示为“圣寿延长”,此为皇兄的好话,不敢有丝毫亵渎之情,遂将话头咽回肚中。

李隆基倒是瞧见了玉真公主的神情,笑问道:“妹子脸现不屑之色,莫非心中笑我吗?”

玉真公主摇摇头道:“我哪儿敢笑皇兄?我只是想呀,皇兄不管做何事,都会弄得轰轰烈烈。譬如这道法之事,我修道多年难识其味,因而无声无息。而皇兄你呢?未及三年,又是玄元皇帝真容,又是频显灵符,动静闹得挺大。”

玉真公主如此说话,实际上有嘲笑李隆基的成分。放眼天下,敢如此说话者,唯玉真公主一人而已。

李隆基听言不怒反喜,笑道:“你刚才不是说我有慧根吗?慧根通灵,方有动静。再说了,你为道士,果然为道士吗?整日里笙歌宴乐,心能够静下来吗?”

玉真公主微微一笑,说道:“皇兄日日处于锦绣丛中,且有常人难有的齐人艳福,犹得道法如此。妹子与皇兄相比,还是要寂静许多了。”

李隆基知道妹子在取笑自己,仅呵呵一笑,并不接腔。

玉真公主犹穷追猛打,继续说道:“呵呵,看来玉环的滋味挺好嘛。皇兄自从将她从妹子身边夺了过来,竟然视后宫粉黛无颜色,皇兄实在专情得紧了。”

“胡说,又如何成了从你身边夺来?”

“怎么不是?杨玉环本来好好地做她的女道士,若非皇兄偷偷抬走,如何成了今日的贵妃?”

玉真公主在李隆基面前说话毫无禁忌,反而使李隆基觉得与妹子说话是一种享受,其间既有兄妹亲爱之情,又有无比的轻松惬意。许是李隆基渐至老年,早将世间万物看得平淡,那些刀光剑影的谋略争权,那些豪情顿生的千秋功业,已不是李隆基的兴趣所在,因而渐少激情。所以李隆基现今待人接物,偏爱那些轻松惬意的人事,他喜爱杨玉环,其中一点就是杨玉环能如玉真公主一样,能给李隆基带来许多愉悦。

“呵,什么话儿从你嘴里说出,就变了味儿。我偷偷抬走,我就如此不堪吗?”

玉真公主叹了一口气道:“唉,自太宗皇帝至皇兄,怎么一个个皆为情种呢?你们坐拥后宫粉黛众多,却偏爱钟情一人,如此一来,岂不是冷落了他人之心?”

“嗯?妹子又想替谁说话来着?”

“你许是不知道吧?自从你封了贵妃,别看她好似万事不上心的模样,其实颇有心机呀。皇兄想想,那些昔日侍寝的后宫之人还能见到你吗?”

李隆基想了一下道:“是了,近时果然难见她们。”

玉真公主呵呵一笑道:“皇兄的一颗心儿,皆拴在玉环身上,还能留意他人吗?她被封为贵妃成为后宫之主,一日说道,圣上虽多居兴庆宫,宫城与大明宫也不可冷落,说不定圣上哪日兴起又复入住,因需派妥当人儿入居主持。”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想是玉环以此理由将他人遣出此宫了?呵呵,她竟然有此心思,我倒是想不到。”

“呵呵,想不到吧。再傻的女人,也知让郎君专爱自己。”

“哦,妹子既如此说,玉环并无不妥之处呀?”

“皇兄既喜杨玉环,她做的任何事儿皆无不妥!罢了,皇兄的这些闲事儿,妹子也不想多费心了。然妹子刚刚碰上一人,我心一软竟自答应,看来还是脱不开皇兄的闲事儿。”

“哦,妹子出手相帮,定非闲事儿。”

“就是闲事儿。玉真观与紫宸殿相距甚近,我昨日闲暇,就入紫宸殿前漫步,恰遇一人梨花带雨向我倾诉对皇兄的思念,听得我有些心软了。”

“想是你常入紫宸殿漫步,让此人心中有了计较。此人为谁?”

“她托我带来一纸,此人为谁?你一看便知。至于其中写了一些什么,我也没耐烦细看。”

李隆基接过纸笺,轻轻伸展开来,就见上面写有一赋,题为《楼东赋》。其开篇写道:“玉鉴尘生,凤奁杳殄。懒蝉鬓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疑思于兰殿。”李隆基再观下文,既有此人回忆与自己的共相缱绻之时光,又有现在无尽的思念。李隆基识得此字迹,又知后宫之人中能为此赋者唯有一人,遂喟然叹道:“此赋乃江妃所作,难得她巧思如此啊。”

江妃即是高力士选来的莆田才女江采萍,当武惠妃逝去之后,此女入宫在李隆基身边待的时间最长。

玉真公主道:“皇兄,妹子真正多管闲事了。我当时见她那楚楚可怜之神情,心中不忍,由此带笺予兄。皇兄可将她召见一回,以慰其心。”

李隆基笑道:“此女文才卓越,要是妹子喜欢,就将之度为女道士然后为伴可好?”

玉真公主摇手道:“罢了,我今后不会再招惹皇兄身边之人了。度为女道士?万一皇兄兴致所致,又派人将她偷偷抬走,则如何是好?罢了,我不再多话,这就走了。”

玉真公主走了几步,又折转身道:“对了,我知皇兄现在与玉环无话不说,妹子今日私传信笺一事,请皇兄不要多嘴了。”

“呵呵,妹子向来毫无畏惧之心,怎么今日变得小心谨慎了?”

“唉,皇兄与玉环终归是夫妇一体,我虽为皇妹,终究是外人了。”

“罢了。玉环待你向来敬爱有加,每见到稀罕之物,皆亲自捧着送入玉真观。放眼天下,玉环敬爱者唯妹子一人,我犹在你之下,又何来此语呢?”

“哼,皇兄如此说话,对玉环相护之情无以复加。不管怎么说,妹子今日传笺之事,皇兄务必烂于肚中,不许对玉环提及。”

“好了,我这就将此笺咽入肚中如何?”

玉真公主知道哥哥说什么也不会将纸笺咽入肚中,她话已至此,不用多说,遂展颜一笑,转身出殿。

玉真公主走后,李隆基又将江妃之赋读了数遍,其脑海中又回忆起与江妃相处时的情景。他看到赋中“君情缱绻,深叙绸缪”的字样,想起了江妃那双如一泓秋水的妙目,其中荡漾着无尽的柔情与撩人的风致,此为她当初最吸引李隆基的地方。那一时刻,李隆基心弦一动,心中泛起了一阵涟漪。

李隆基沉思片刻,唤过高力士说道:“记得江妃最爱梅花,也喜珍珠的晶莹模样。近来合浦呈来的珍珠甚好,你这就派人赐予江妃一斛吧。”

江妃自将纸笺托玉真公主带走,即在紫宸殿里日思夜祷,渴望李隆基读赋后召见自己一回。谁知左等右等却等来了一斛珍珠,心思就变得有些幽怨,她让送珠之人少待,转身至案前取过一纸素笺,在上面匆匆写就一诗,该诗题名为《谢赐珍珠》,诗曰: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江妃写诗之时,心中情动,泪飞如雨,由此泪落纸上,变成了点点泪痕,恰似梅花之状。

江妃写完,素手轻抹泪花,将诗笺与那斛珍珠递于来人,说道:“请转言高将军,务必将此物转呈圣上。”

来人亦知江妃系由高力士选拔入宫,他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捧着两物回到兴庆宫。

李隆基将江妃之诗细细读了数遍,一种温温的暖意涌上心头,就对高力士说道:“萍儿由你访来,此女温柔似水,观其寂寥之情,却又似火熊熊。”

高力士不知如何回答,怯怯说道:“江妃看似温婉恬静,其实性子执拗。她将陛下所赐珍珠退回,其实不该。”

李隆基叹道:“后宫之人甚多,又有几人如江妃这样对朕一往情深?唉,男儿在世,若能得女子一腔挚爱,最难消受啊。她将珍珠退回,其实欲明其心迹啊。”

高力士难知男女两情相悦的滋味,也就难明李隆基所言的深意。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萍儿如此一往情深,我也有些念着她了。”

李隆基念起江采萍,又顾及杨玉环的感受,这日晚间竟然不辞辛苦,乘舆自复道中进入大明宫紫宸殿,在此与江采萍密会。那江采萍想不到皇帝果然难忘自己,一时间百感交集,喜极而泣的清泪中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仅就情感上而言,男女差别很大。女人若动了真情,往往一往情深,对所爱男子专情日久;而男子囿于一时情境,可能对某女也倾尽全爱,然再获其他际遇,又会钟情他人。以李隆基的禀性,其对杨玉环的宠爱发乎真情,且可持久下去,然江采萍身上拥有的柔情如诗如水甚为别致,他也难以忘怀,于是难忍心头之火再来寻爱。

是夕江采萍如水蛇一般缠绕在李隆基身上。寂静的深夜里,她用轻声慢语倾诉对李隆基的依恋之情,李隆基听来心中感激,只觉得她此前独对星河长天,将一番心事化成满腔思念与寂寥,心中不觉有些愧对她了。

杨玉环于晚膳时就不见李隆基身影,女人遇到此等事之时往往有着敏锐的预感,遂猜到明白皇帝有事瞒着自己。她不动声色,暗暗访查了皇帝此前常待的地方,依旧不见皇帝的踪迹,就由此判断道:皇帝是夕肯定离开兴庆宫了。

杨玉环是夜无法入眠,双目一直睁到天亮。

翌日,李隆基回到了兴庆宫,见到杨玉环面色疲惫,又未梳洗,遂惊问其故。杨玉环微微一笑,说道:“妾夜里未见陛下,由此心忧,也就懒得梳洗了。”

李隆基心中有鬼,不愿深入叙说前一晚之事,就咧咧嘴,一笑置之。

杨玉环也默默无语,不再追问。

如此又过了两日,李隆基难舍江采萍的滋味,又重入大明宫再复故事。江采萍眼见皇帝又来,即纵体入怀,又与李隆基缠绵在一起。是时窗外月光皎洁,殿内灯光氤氲,江采萍的柔情蜜意似乎拥塞殿内的角角落落,令李隆基感受到了佳人似水。

蓦地,外面忽然有了动静,顿时破坏了李隆基的美好心境,他轻轻挪开江采萍,愤而呼道:“为何喧哗?”

高力士是时一直候在殿外,此时怯怯入内低声禀道:“陛下,贵妃……不知贵妃如何来了。”

李隆基闻言,心中顿时燃起无名火,就将佳人推开,斥道:“她为何来此?哼,她意欲何为?”

高力士不知如何回答,轻声说道:“这个……这个……臣尚未问询,臣这就去劝贵妃返回。”

李隆基此时上了肝火,大声喝道:“你让她进来!”

高力士急忙转身,出门将杨玉环引入殿内。杨玉环入殿后发现皇帝此时已立在殿中,灯光下可见其脸色铁青,显然震怒无比,她急忙敛身下拜,说道:“妾得知陛下入了大明宫,就有些不放心,遂跟随前来侍奉。”

李隆基不理杨玉环,目视高力士道:“高力士,你速去查勘,到底是哪一个奴才多嘴?查实立刻棒杀。”

高力士应了一声,然脚步未动。

李隆基未提让杨玉环平身之语,可见其火气依然很大,其恨声斥道:“杨玉环,你身为贵妃,当知宫内的规矩。你尾随朕前来,就是对朕不敬,且妄动嫉妒之心。”

杨玉环不料李隆基如此愤怒,观其脸色,再闻其声,这哪儿是平日里情意绵绵的那个三郎呢?她就对自己的行为有了一些悔意,然心中的幽怨终究难平,遂抬头说道:“陛下,妾不敢有嫉妒之心。然陛下此前多次对妾说过,陛下春秋渐高,得妾侍奉最为称心。妾今日挂念陛下,怎么又成嫉妒之心了?”

其时江采萍在侧冷目旁观,李隆基见杨玉环竟然敢犟嘴,就觉得脸上实在挂不住,遂喝道:“你……你还敢与朕犟嘴?!高力士,速将她拖下去。”

杨玉环闻言跳起身来,傲然说道:“陛下,妾自己会走,不用别人来拖。好吧,既然妾来此陛下不喜,妾这就走了。”

李隆基见杨玉环如此倔强,愈发感到自尊受到了伤害,遂冷笑道:“哼,你想走了,你又走向何处?”

杨玉环道:“妾又有何处可走?只好回南熏殿了。”

李隆基此时早已恼羞成怒,说道:“你不用再回南熏殿了,这就出宫去吧!”此言一出,殿内之人皆惊呆了。

高力士趋前一步,禀道:“陛下,此时宫门皆闭,贵妃如何出宫呢?请陛下息怒,臣先将贵妃送回兴庆宫吧。”高力士冷眼旁观,知道杨玉环今晚的行动激怒了皇帝,且杨玉环又与皇帝强项相顶,如此弄得不可收拾。若先将二人分开,待他们心静之后自然平息。

唐代宵禁极严,各城门及宫殿的殿门,皆有禁军守护。每日早晚按时开启、关闭,均以击鼓报时为号。此时诸门皆已关闭,若要夜开禁门,务必事先奏报中书门下核准方可。

李隆基此时已然暴怒,大喝道:“胡说,我为天子,难道就不能使禁门开启吗?高力士,你就速将这个悍妒之人送入其兄宅中吧,朕不想再见到她。”

杨玉环见皇帝说出这等狠话,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火气也被激起,遂躬身施礼道:“陛下,妾这就走了,如此就还陛下清净。”说完,就将脖项扬起,转身疾步冲出门外。

李隆基见状,竟然口不择言,说道:“她……她这是还我清净吗?分明想气死我!嘿,她还自顾自地走了,我此前怎能宠上这样的人儿?”

高力士示意江采萍过来,然后说道:“江妃,你速将圣上搀至座中歇息。陛下,老奴这就将贵妃送出宫外,然后再来侍奉陛下。”

李隆基此时兀自嘴硬,斥道:“什么贵妃?你告诉她,这个贵妃的名号自今夕始,就从此没有了。”

高力士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什么话都不要多说,就向江采萍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出外。

高力士将杨玉环送入杨铦宅中。其宅居于崇仁坊内,离兴庆宫甚近。其时杨铦因身为杨玉环亲兄的缘故,被授为殿中少监,是为四品官员,且此宅也系李隆基赐予,可谓皇恩浩荡。

杨铦见妹妹深夜被高力士送至宅中,又见妹妹满脸戚容,以泪洗面,不禁错愕万分,急问缘故。

高力士见府内一时忙乱,急忙一把将杨铦拽至一旁,沉声说道:“此事重大,不可多问。你速备净室一间,将贵妃迎入其中,另寻妥当人儿相陪,不许其他闲杂人与贵妃接触。”

杨铦见机甚快,急忙说道:“东客房甚为整洁,贵妃又素与内人亲爱,今晚就让她们姑嫂同居此室吧。”

“如此甚好。你这就吩咐下去,待咱家与贵妃说上几句话之后,我们再叙说详细。”

杨玉环就被迎入东客房之中,经历了巨变及一路上的哭泣,杨玉环的心情此时稍稍平静下来,高力士察言观色,就徐徐劝道:“贵妃呀,今日的事儿却怨不得圣上,还是贵妃失于计较了。”

杨玉环心中虽有悔意,嘴上依然硬气,说道:“哼,过六旬的人了,儿女一大堆,犹如馋猫儿一样。哼,我从此不再入宫,也就图个耳目清净。”

高力士叹道:“贵妃呀,此等话儿今后不许再提。老奴想问贵妃,果然决绝如此吗?”

杨玉环也知现在弄得不可收拾,遂低头不语。

高力士颔首道:“这就对了。其实圣上与贵妃皆有不舍之意,今日气头之上不免各说气话,若贵妃答应老奴一件事儿,老奴设法弥合今晚的局面可好?”

杨玉环就有了热切的眼光,问道:“高将军有话请讲。”

“嗯,今晚之事,不许对外人提及,就是今后见了圣上,也不许强项顶嘴。”

杨玉环阖目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妾知道了。”

高力士露出笑容,说道:“如此甚好,老奴这就回宫了。请贵妃放心,不出二日,老奴自会请圣上将贵妃迎入宫中。”

杨玉环于是欠身为礼,说道:“妾深谢高将军玉成。”

高力士临走之前,又郑重嘱咐杨铦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你须诫约宅中之人,今后不许对外人提及贵妃出宫之事。”

杨铦此时惶恐万分,唯有连连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