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原大决战 李世民和窦建德的对决

此时的窦建德实际上一刻也不敢耽搁。

因为他很清楚,陷入绝境的王世充随时可能投降或者覆灭,万一真的让李世民占据了洛阳,那么他坐山观虎斗的好处就全部落空了。

窦建德攻占周桥后,即命部将范愿镇守曹州(今山东定陶县),然后集结孟海公和徐圆朗的所有部众,马不停蹄地进抵滑州(今河南滑县),郑朝行台仆射韩洪立刻开门迎接。

三月二十一日,窦建德进抵酸枣(今河南延津县),随后攻陷唐军驻守的管州(今河南郑州市),斩杀唐管州刺史郭士安。其后,窦建德又迅速西进,接连攻克了荥阳(今河南荥阳市)和阳翟(今河南禹州市),大军水陆并进,用舟师运载粮食,一路溯黄河西上。王世充的弟弟、时任徐州行台的王世辩随即派遣部将郭士衡率数千人与窦建德会师,两军共计十余万人,对外号称三十万。

数日后,窦建德率大军进至虎牢关,于成皋(gāo,今河南荥阳市西北)东面的河岸平原驻扎,开始修筑营垒,并派人通知王世充。

窦建德大举南下,来势汹汹。李世民紧急召开了一个军事会议,讨论对策。将吏们提出了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双方的争论异常激烈。

多数将领表示应该避其锋芒,可李世勣的副手郭孝恪却坚决反对。他说:“王世充已经穷途末路,转眼就要投降,窦建德千里迢迢地跑来救他,这是天意要让他们一起灭亡。而今之计,应据虎牢之险,伺机而动,必可破之!”

记室薛收也说:“王世充据守东都,府库充实,所率领的士兵皆江淮精锐,他们现在唯一致命的弱点是缺乏粮食,所以才会被我们控制,战既不能战,守又守不久,已经陷入了困境。而今窦建德亲率大军,集中了他的所有精锐远来救援,如果我们稍微松懈,使其进抵东都,双方会师,则河北之粮必将源源不绝运至东都,大战重开,偃兵无日,统一海内之日更将遥遥无期。如今应当留一部分兵力继续围困洛阳,深沟高垒,世充出兵,慎勿与战;同时由大王亲率精锐进据虎牢,秣马厉兵,以逸待劳,必可克之。窦建德既已溃败,王世充自然瓦解,不出二十天,便可同擒二人!”

李世民频频点头称善,他的意见当然是和薛收、郭孝恪等人一致的。可是,以萧瑀、封德彝、屈突通等人为首的高级文官武将却一再坚持说:“我军的士气和体能已经到达极限;王世充据守坚城,不容易马上攻克;窦建德大军席卷而来,锐不可当,我军将处于腹背受敌之境。如果两线作战,实在不是上策,不如暂时退保新安,等待敌军师老兵疲,我军伺机再战。”

这些人发言完毕,把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李世民。

刚才还闹哄哄的大帐内忽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李唐王朝的中原之战就这么走到了一个最微妙的关头。

李世民也面临着他军事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个十字路口。他知道,萧瑀、屈突通等人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唐军与王世充已经打了足足八个月,早已疲惫不堪,而且在此前的攻坚战中又遭遇挫折,士气已大不如前,而窦建德的夏军则是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并且挟着新胜的余威;两相比较,唐军实在没有多少取胜的把握。再者说,燕赵自古多豪杰,夏军的战斗力绝对不可小觑,武德二年把李神通率领的河北唐军打得一败涂地就是明证。而且这一次窦建德几乎出动了他的所有精锐,这十几万精兵强将是那么好打发的吗?这不能不让唐军的多数将吏感到巨大的不安和恐慌。

万一失败,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听从大多数将吏的建议——暂时撤兵,伺机再战。

在当时的情况下,没有人会认为这么做是错的,就算李渊也不会认为李世民这么做是消极怯战。因为战局确实对唐军不利,而且还有这么多的文武将吏赞成退兵。再说了,避敌锋芒、暂时退守新安也不等于输掉了这场战争。稍事休整之后,仍然是有希望赢得胜利的。

战局如此险恶,退兵的理由如此充分,李世民还能坚持己见、一意死战吗?

在李世民看来,两线作战的风险固然很大,可一旦成功,便可一战平定河南河北,奠定一统天下的坚实根基,同时为他的军事生涯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进一步巩固并提高他在李唐统治集团中的声望和地位。

这样的战果实在是诱人,所以李世民绝对不可能放弃。他最终选择了这个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的策略——围洛打援,两线作战!

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所有将领,作出了他的总结发言:“王世充连遭重挫,粮食告罄,上下离心,根本无须我军力攻,稳坐城下便可摘取战果。窦建德新近攻破孟海公,将骄兵惰,我军若据虎牢,无异于扼其咽喉。若其冒险争锋,我军取之甚易;若其狐疑不战,旬月之间,世充自溃。我军一旦拿下洛阳,士气自然倍增,一举两克,在此一战!若不速进,让窦建德攻占虎牢,刚刚归附的所有城池必将重新沦陷;窦、王两军合力,其势必强,怎么可能会师老兵疲,让我军有机可乘呢?”

李世民最后斩钉截铁地说:“不必多言,吾意已决!”

李唐王朝统一中原最主要的一场战役,就在这句话中一锤定音。

李世民要放手一搏、孤注一掷了!会后屈突通忍不住再次劝谏,可丝毫改变不了李世民的决心。或许在沙场老将屈突通的眼中,此刻的李世民活脱脱就是一个年少气盛、好勇斗狠的典型。

这一年,李世民才二十三岁。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轻人最终还是赢得了“围洛打援”的胜利,一举消灭了王世充和窦建德这两大割据政权。

或许屈突通到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的二皇子确实是一个天才——一个纵然不算千载难逢,起码也是百年不遇的军事天才。

李世民作出决议后,随即兵分两部,命齐王李元吉和屈突通率一部继续围困洛阳,自己亲率骁勇之士三千五百人,向虎牢进发。

武德四年三月二十五日,李世民进驻虎牢关。

在与窦建德决战之前,李世民就出人意料地露了一手,给了夏军一个下马威。二十六日,李世民率五百名骑兵出虎牢关,东行二十余里,侦察夏军动向。就在这个时候,李世民的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决定打一场小规模的伏击战,挫挫夏军的锐气。

李世民命李世勣、程知节、秦叔宝率领这五百名骑兵埋伏在道路两侧,而自己和尉迟敬德只带着四个人径直往夏军的营地驰去。路上李世民对尉迟敬德说了一句相当自负的话,他说:“我执弓箭,你执长矛,就算有百万敌众,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在距夏军大营三里远的地方,他们碰上了夏军的游骑兵。对方以为他们只不过是唐军的斥候(侦察兵),都懒得攻击他们。李世民忽然高喊:“我是秦王李世民!”同时拉弓射箭,当即射死了为首的一个夏军将领。

游骑兵飞速跑进军营中报信,夏军大营立刻炸开了锅。

唐军主帅居然只带着几个人摸到了他们眼皮底下?

这简直比白日见鬼更让他们骇异。当然,这同时也让他们感到无比惊喜——因为李世民这么做等于是在送死。转瞬之间,夏军的五六千名骑兵排山倒海地冲了出来,都想活捉秦王这条大鱼。

李世民的随从骑兵大惊失色。李世民却若无其事地说:“你们尽管先走,我和尉迟敬德殿后。”那几个骑兵慌忙拍马狂奔而去,李世民和尉迟敬德却一脸优哉,按辔徐行,等到夏军几乎快追上的时候,李世民才回头放箭。每发一箭,夏军必有一人落马。追兵恐惧,不敢逼近,想想又不甘心,于是再追。可每次追上来,为首的几个都会被李世民射杀,尉迟敬德前后也杀了十余人。如是三番五次,追追停停,最后夏军终于被李世民引入了伏击圈。李世勣等人率众突然杀出,大破夏军,砍杀了三百余人,俘获夏军勇将殷秋和石瓒(zàn)。

窦建德被李世民死死地挡在虎牢关外,一挡就是一个多月。

从武德四年三月下旬到四月末,窦建德率十余万大军对虎牢发动了多次进攻,却被唐军一一击退,始终无法前进半步。四月三十日,李世民又命王君廓率一千余名轻骑兵抄掠了夏军的补给队,不但缴获全部粮草和物资,还生擒了夏朝大将军张青特。

形势急转直下,夏军士气低落,每天都在盼望班师。

虎牢成了一座泥潭。

到底是继续进攻,还是班师回朝?窦建德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命运的转折点上。

夏朝的国子祭酒凌敬向窦建德提出了一个新的战略。他说:“大王应率全部兵力渡河北上,夺取怀州、河阳,命心腹将领镇守,然后亲率大军翻越太行山,进入上党(今山西长治市),占领汾州(今山西吉县)、晋州(今山西临汾市),向蒲津(今山西永济县西黄河渡口)进攻。这么做有三个好处:其一,如入无人之境,可获全胜;其二,开疆拓土,壮大实力;其三,关中震骇,洛阳之围自解。以目前的情势看,没有比这更好的战略!”

这是一个典型的“围魏救赵”之策。按照凌敬的设想,如果夏朝出兵河东、威逼关中,李世民必定要回师自保,其结果就是——洛阳之围不解而解,中原唐军不败而败。

窦建德一开始也决定采用这个战略。可王世充的使臣王琬和长孙安世每天都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同时还暗中用重金贿赂夏军将领,所以当窦建德征求诸将意见的时候,多数人都反对凌敬的提议,说这纯粹是纸上谈兵、书生之见,绝不可听信。

事实上凌敬的战略虽有一定的可行性,但问题是过于理想化了,难怪被将领们讥为书生之见。首先,夏军一旦掉头北上,早已岌岌可危、粮尽援绝的东都还能撑几天?恐怕等不到夏军占领河东,东都就陷落了。其次,河东是李唐的发祥地,经营日久、根基牢固,同时又是抵御突厥的前沿阵地,并州、浩州、晋州等战略要地皆有重兵布防,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岂能让夏军轻易拿下?就算窦建德不以占领河东全境为目的,只从上党直插蒲津、威逼关中,可并州、西河、介休一线的唐军又岂能坐视?而正在围攻东都的中原唐军也不是桩子,即便暂时不能攻下东都,李世民肯定也会留下一部分兵力继续围困,自己则亲率主力北上。到时候夏军必然遭到唐军的围追堵截,甚至很可能落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也许正是考虑到了这一切,所以窦建德最终放弃了凌敬的战略,决定在虎牢与李世民决战。他用一种略带歉意的口吻对凌敬说:“而今军心正锐,乃天助之时,因之决战,必将大捷!故不能用公之言。”凌敬一再坚持他的意见,窦建德大怒,命人一左一右把他架出了大帐。

凌敬被拖出去后,有个人又走了进来,她是窦建德的妻子曹王后。

曹氏本身就是一个能带兵打仗的女中豪杰,凭着一个政治女性的特殊直觉,曹氏认为凌敬的意见是对的。对窦建德即将进行的这场决战,曹氏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她对窦建德说:“凌敬之言不可废!大王倘若从滏口(今河北武安市西南,太行山八陉之一)深入,乘唐朝后方空虚夺取河东,并且联络突厥,让他们从西方抄掠关中,那么唐军必定回师自救,何必担心洛阳之围不解?倘若继续逗留于此,劳师费财,欲求成功,在于何日?”

窦建德猛然一挥手,说:“此非女子所知!我们来救洛阳,而今其困若倒悬、危在旦夕,我们若弃之而去,是畏惧敌人、背弃信义,这绝对不行!”

窦建德就这样推翻了一个文臣的“书生之见”和曹王后的“妇人之言”,听从了诸位将领的意见,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属于他的命运。

如果说窦建德纯粹是因为耳根子软,禁不住王琬和诸将的劝说才放弃了这个战略,那未免小瞧了他;如果说他是因为所谓的“信守诺言”而决意要救王世充,那又未免美化了他。

事实上,窦建德的想法和李世民一模一样——他要抓住战机与对手一决雌雄!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眼前李世民虽然占据虎牢天险,但是窦建德自忖实力远在唐军之上,如果一战击溃李世民,再伺机吞并王世充,那么整个大河南北就将全部落入他的手中,到时候李唐只能龟缩于关中一隅,很难再有大的作为。所以,窦建德相信,逐鹿天下的大业在此一举。如果赢得这场战役,即便不说一战定乾坤,起码也能雄踞中原、睥睨天下!

这是一个多么辉煌而又多么诱人的前景啊!窦建德怎么舍得放弃?

说白了,他和李世民都是想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玩一把大的!

公元621年。虎牢。

李世民和窦建德站在这座天下雄关的两侧,义无反顾地开始了他们的巅峰对决。

这是一场历史性的较量。

这是一场命运的轮盘赌。

两个逐鹿的英雄都已押上他们的所有。

两个命运的赌徒都已买定离手。

最后,上帝微笑着掷出了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