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岳南佳人

一溜烟离去的玄德等人先回私宅,把私信、文书等当废纸统统烧掉,匆忙收拾,准备当夜离开此地。

弃官出走,张飞也是大加赞成。他召集起仅有的手下兵卒和仆人,道:“主公这次突然有点想法,准备辞了县尉官职,暂时过过悠闲自适的日子。其实,这些都是因为我毒打敕使督邮之故。你们有地方落脚的人就回家去吧。没地方落脚的,就跟着主公吧,就是病人也不能扔下,苦乐与共嘛。”

有人带着本该得到的东西,自由离去;也有人留下来,不管天涯海角都跟随玄德。

夜幕降临,一行二十来人,把手头家当装上马车,把任职之地安喜县甩在身后,消失在暗夜之中。

再说督邮。挨打后不久,手下小吏上前,把他抱进县衙馆舍,帮他疗伤。他浑身鞭伤火辣辣地痛,发起高烧,许久不省人事。

待到稍稍好转,他便像说梦话一样大叫:“县尉玄德何在?!”

一旁的人告诉他:玄德解下官印挂在你的脖子上,撂下几句话就离开了。听说今晚他已带着自己人逃之夭夭。

督邮一听,道:“什么!?逃掉了?这么说那个叫张飞的家伙也……”

“是的。”

“你,如此磨蹭,还不把他们给平安无事地放跑啦……赶……赶快派人,紧急差人!”

“派去都城吗?”

“混账!派人去都城,还来得及吗!?派人去找中山(河北省保定、正定之间)太守。”

“噢。派人去说些什么?”

“就说玄德经常虐民,此次敕使巡察,玄德害怕东窗事发,反而向敕使施暴,企图煽动良民谋乱,但事情早早就被官家发觉,便带手下混入暗夜,肆意弃官出逃……”

“是,明白了。”

“慢!不能就这样。要催他们速派快兵,追捕玄德等人,押送都城。”

“领命!”

快马飞奔中山府。

“哎呀,大事!”

中山太守畏惧敕使之名,巧妙迎合督邮的诡辩,派出探子四处行走,寻找玄德落脚之处。

数日之后。有报告说:“不知何人,用马车载着家财,带着随从十多人,自安喜县朝代州(今山西代县)方向北去了。其中三人骑在马上,看似流浪武士。”

“正是玄德。给我绑了,押送都城!”

中山太守接到命令,立即派出铁甲快兵约二百人,分两路向玄德一行追去。

向北,向北,逃亡人的身影跟着车马急急赶路。

多少次各州兵马袭击,多少次陷入追兵诡计,历尽千难万险,总算来到代州五台山下。

“张飞,跟着你的指引到了这里,有什么落脚的地方吗?已经到五台山下了。”

关羽问。玄德好像也在考虑,一起问道:“到底想到哪里落脚?”

“大可放心!”张飞满怀希望道。走到山下一个平静的村庄时,他说:“大家在这儿等一下,歇歇车马吧。”

说完,一个人离去,不久回来,告诉大家:“刘大人同意啦。大家放心,就当坐上大船啦。”

“刘大人?哪里人,干什么的?”

“是这个地方的大地主。呃,把他当做大乡绅不会有错。在宅子里豢养百八十个食客,是家常便饭。所以,照顾我们二十来人,他不会介意的。而且,他在当地德高望重,他家是我们暂时藏身的最好地方。”

“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别看刘大人现在隐居乡间,以岳南隐士自居,以前他跟我的旧主鸿家可有血缘关系,给鸿家当军粮兵马顾问,一直跟旧主鸿家有来往。当时我给鸿家当家臣时,也承领过他的好意。鸿家灭亡后,我的酒钱、遗臣的安置等,实际上也都是麻烦他的。”

“原来如此。那我们二十个人要是再带食客来,刘大人恐怕就会皱眉头了吧。”

“不会的。他这个人非常喜欢浪迹天涯,我把大哥的家世和我们义军弃官而去的事情细细一讲,他很通世故,非常理解我们,说住上两三年都行。”

听张飞此言,玄德也放下心来,道:“这样的人家可以栖身。”

说完,按着张飞的指引出发。

不久,山下疏林边上出现了一堵宏伟的土墙。张飞一边陪着玄德等人,一边像夸耀自家住宅一样自豪地说:“就是那座宅邸。怎么样,简直就是豪门宅第。”

玄德忽然勒住马,看到宅邸旁边有条路,路旁栽着杏树,一位在僻壤难得见到的丽人骑着白马在路上走过。白马后面,跟着一个书童,似睡非睡,肩扛古琴,伺候美人。

“咦,好像在哪儿见过……”玄德忽然感到。

距离虽远,却奇妙地留下了深刻印象。

当然,自己一直过着战场杀伐的生活,又从僻壤漂泊而来,因而越发觉得远处的女性美丽。

丽人很快进入围墙里巨大豪宅的大门。

张飞刚刚说过:“那儿就是刘大人的宅邸。”

莫非她是刘家的女儿?刘备独自一人想象着。

片刻,玄德一行也来到这座大门前。停车,下马,看了看一身旅尘。

听说主人喜欢浪迹天涯之人,经常豢养众多食客。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见面之前,玄德、关羽不禁做着种种想象。

跟着张飞的指引来到南苑客馆。这里悠闲得像世外桃源。与其说主人喜欢浪迹天涯之人,不如说他给人的感觉是一位飘逸之人,心里喜爱风流更甚。

不一会儿,主人刘恢出来招呼:“啊,在下就是这里的主人刘恢。欢迎各位远道而来。各位的情况刚才已经听张飞讲过。请不要拘束,随便住吧,一年两年都行。只是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啊。不过,酒可有的是啊。”

张飞道:“谢啦!只要有酒,住多少年都行啊。”

他已经觉得奢侈。

刘备拜托暂留,恭敬道:“承蒙照应!”

关羽也自报姓名和故乡,仰承将来的高谊。

刘大人沉稳寡言,唤来用人,腾出南苑客馆,权当三人住房,吩咐一番,便自回去。

“怎么样,还踏实吧?”张飞问道,一脸居功自傲的样子。

“太踏实啦。”关羽笑道,又点张飞嗜酒的毛病,“可别现眼啊!”

翌年。春上。

五台山下,村落和平。土豪刘恢兼任村长。因此,这里既无恶吏栖身,也无匪贼之患。

可是,过于安全反使张飞、关羽痛苦不堪。他们对安逸的日子感到厌倦。与他们迥异,玄德近来异常寡言少语,经常显得想入非非。

“大哥近来是不是也开始想再去打仗了?风云人物,一下子没了精神头儿。”有一次关羽问道。

“不是不是,他可不是想去打仗啊。”张飞摇头。

“那他是想老家的母亲啦?”

“可能也有点吧。不过,另有原因。我是悟到这一点,才故意不跟他照面的。”

“噢,另有原因啊。”

“是的。”张飞不悦道。

看着张飞的神情,关羽想起:最近南苑梨花盛开,夜晚春月辉映,宛若彩霞,美丽绝伦。一位比月亮还美的佳人常在梨花下徘徊。这时,玄德的身影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客馆里消失。

听了张飞的话,关羽也猜到几分。此后关羽更加关注玄德的行踪。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朦胧的月亮分外妖娆。夜雾笼罩着五台山,把原野刷成银白,朦朦胧胧。

“哎呀,啥时候……”关羽发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

三个人正围着饭桌。张飞照例不停地喝酒,关羽也拿着酒杯陪他喝酒。过了一会儿,玄德走出屋去,只留下器皿和酒盏。

对!今晚我要跟踪他。关羽暗忖,并不告诉张飞,疾步走出屋去。

他蹑手蹑脚,走在南苑白色梨花下的小径上,四处张望。

已经接近内苑深处。林泉映照,看得见对面主人刘恢及其家属居室的灯火。

“唉,不会再往前去了吧……”

关羽伫立片刻,发现近处林间有人楚楚走过。定睛一看,正是这家的妙龄丽人,刘恢的什么侄女。

“哈哈……”

关羽证实了自己的预感,心里反倒感到一阵寒冷。他一向对什么事情的内幕、他人的隐私之类,避而不视,漠不关心。但这次却终于悄然跟踪别人。

片刻,所谓刘恢的侄女,那个美人伫立月下,楚楚动人。周围没有树荫,没有物影,宽广的草坪上,只有夜露闪闪发亮,仿佛洒落的宝石。

梨花小径突然站起一个人影。一个躲在花丛中的年轻男子。

“哦,是玄德!”

“芙蓉!”

两人见面,相互一笑。

随即相互依偎,玄德道:“你出来啦!”

“哎。”芙蓉答道,低下头去。

两人肩背相依偎,朝梨树林走去。

“刘恢在这方面可是个非常严格的人呢……对食客、豪杰们温情一片,但对家里的人严厉得怕人……所以……就连这样到苑子里来,都要煞费苦心。”

“是啊。反正我们这样的食客有好几十人的嘛。我也一样,跟关羽、张飞他们几个心腹住在一个屋里,他们眼睛亮着呢。要背着他们出来,也不容易。”

“为什么?”

“嗯?”

“你们都那么辛劳,为什么一到晚上,你就非想到这儿来啊?”

“我也在问。我对自己的心情也感到不可思议。”

“月亮真美啊!”

“夏天、秋天月光明媚,但这个时刻更好啊!就像在做梦一样。”

梨花下,两人徘徊在小径上,毫无倦意。知道是在做梦,却又在追梦。

关羽亲眼目睹这家的深闺佳人跟玄德成了共享春宵私语的伙伴,感到非常震惊与狼狈。

“啊,太平销蚀大志!”他慨叹。

关羽看到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慌忙从后苑梨树林跑回来。朝客馆摆放饭桌的房间看了一眼,张飞还在那里自斟自饮。

“喂!”

“噢,你去哪儿啦?”

“还在喝呢?”

“不喝酒,还有什么可干的?空有髀肉之叹,不得时利,不唤风云,蛟龙也只能潜在渊底。你也潜在酒里如何?”

“来一杯吧。其实,酒刚才全醒啦。”

“怎么事儿?”

“张飞……”

“啊。”

“我跟你一样,对现在的世态和时机不遇并不那么悲观。可是,今天晚上彻底失望啦。……我原来一直相信,隐于野潜于渊,终有一日蛟龙定会抓住风云,可是……”

“你的样子很失望啊!”

“再来一杯!”

“难得你这么喝啊。”

“喝了再说吧。”

“什么?”

“其实,我今天看到别人的秘密了。”

“秘密?”

“是啊。刚才你把话说得像谜一样,今晚玄德出去,我就悄悄地跟上了他。于是怎样?……啊,我不忍道也。我没想到,他竟是那么个柔弱之人!”

“你到底看到什么啦?”

“不知是真是假。他竟然在跟这家养于深闺的那个叫芙蓉姑娘的美人幽会!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坠入情网了。还是我们义军的盟主呢,心却被一个女人抢走,成何体统?!”

“你是说这个啊。”

“你以前就知道?”

“隐隐约约。”

“为什么不告诉我!”

“都相好了,还能怎样!?”张飞一脸失望地喃喃自语。他用手撑着脸,一只手独自斟酒,道:“英雄豪杰,在和平的温床上放久了也会发霉,变成他那个样子啊。”

“不得志的抑郁一旦发泄到这个方面,人可就毁啦……还有,那个女人不就是个女人吗!?又不是刘恢的亲女儿,到底是什么人?”

“你问起来,我觉得很没有面子。”

“哦,你怎么就没面子啦?”

“……其实呢,那个,那个芙蓉小姐是我旧主鸿家的女儿。刘恢也跟鸿家关系不浅。所以,旧主鸿家没落后,我就把芙蓉小姐带到刘家,拜托他帮我藏起来。”

“什么?那她是你旧主的女儿啊?”

“那还是我们结义前几年的事啦。这个芙蓉小姐跟玄德被黄匪追杀,都遭遇到危难。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人在某地古塔之下邂逅。他们早就认识啦。”

“哦,原来早就……”

关羽瞠目结舌。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

是主人刘恢。

刘恢看了看屋内情形,道:“打搅打搅。”

得到两人同意,刘恢进得屋来,商量道:“有件事很麻烦。几天之内,洛阳的巡察使和中山太守要来巡视此地。我的宅邸要给他们当下榻之所。当然,会发现你们藏匿在此。你们得转移到别的藏身之处暂避,否则会有危险。”

说巧也巧。关羽、张飞都感到一时束手无策,认为这是上苍对他们懒惰的惩戒,道:“哦,我等已在府上逗留多时。即使不出这事,我等此时也需要转转机运了。总之,我们三人商量之后给您回话。”

“太为难你们啦……如果想不出落脚的地方,我所信赖的人那里有放心安居的地方,我介绍你们去。”

刘恢说完退出。

他走后,两人面面相觑。

“主人肯定也发现了玄德跟芙蓉小姐的关系,觉得不可,这才拿这个借口来说事儿。”

“哎,谁知道啊。”

“不过,倒是好机会。”

“是啊。对玄德再好不过。”

第二天早晨。二位早早将主人之意“如斯云云”地转达给玄德,以谋善后之策。

玄德一时现出莫名其妙的神色,随后立即毅然抬起低伏的目光,道:“马上离开。不能给恩人刘大人再添麻烦。我也没有心思总是待在这里享受安闲。”

玄德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在深深反省自己。

于是关羽一不做二不休地道:“话虽如此,你不留恋吗,这里的深闺佳人?”

玄德微笑里带着几分羞耻之色,答道:“不。恋爱乃路旁之花。”

只听此一语,关羽就觉得“真不愧……”遂打消自己的杞人之忧,眉头舒展。

“你有如此心情,自然叫人放心。其实,我和张飞正暗自担心,你既是我们的盟主,又是肩负着远大希望的豪杰,为了一个女人而壮志销蚀,岂不遗憾至极?!……那你和芙蓉姑娘并非真心谈情说爱啰。”

“不能这样讲。”玄德坦诚道。

“恋爱时,说出来害臊,我确实是真心恋爱的。不能欺骗女人,也不能欺骗自己。只是有恋情。”

“呃……”

“不过二位,求你们放心。这不能成为玄德的全部。恋爱也只是一时的。我会马上找回自我,找回中山靖王后裔刘备的自我。从一寒村田夫起事,高举义军大旗已经两三年,至今故乡仍有老母,盼儿归来,不知儿子已成尸骨还是流落洛阳。我怎能丧失大志呢!……二位也可放心!请相信玄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