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濒临破产的大唐朝廷 胜利:一种“否极泰来”的假象

马燧回到前线的时候,心情是很不轻松的。

因为朝廷按照他自己主动立下的军令状,只给了他最后一个月的粮食。如果不能在这最后的期限内平定李怀光,不仅他本人要入朝向天子请罪,而且天子也将不得不向李怀光妥协。倘若如此,那他马燧的前程就彻底毁了。

所以,他现在必须和时间赛跑。

当时,官军正面最顽固的据点就是河中骁将徐庭光据守的长春宫(今陕西大荔县东),“长春宫不下,则怀光不可得”。(《资治通鉴》卷二三二)此地守备甚严,浑瑊、骆元光部已对其围攻半年多,却始终未能前进半步,若继续强攻,恐怕也是旷日持久,别说一个月,再过半年也不见得能打下来。

如果绕开长春宫直取河中,倒也不是不可行,但就怕被徐庭光抄了后路,到时候非但不能速战速决,反而会落入腹背受敌的险境。

因此,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与徐庭光达成协议,让他按兵不动,然后官军绕过他直取河中。李怀光一完蛋,长春宫自可不战而下。

可是,要怎么才能跟徐庭光达成协议呢?

马燧决定亲自去和他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随后,马燧单枪匹马来到长春宫城下,向城上喊话。徐庭光素来敬重马燧,旋即带着麾下诸将来到城头上,向马燧遥拜。

马燧知道,徐庭光为人忠义,却被迫处于朝廷和李怀光的夹缝之中,虽然跟着李怀光造反,但心里并不好受。凭着这一点,马燧相信自己一定能说服徐庭光。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马燧发出试探,向城上喊道:“我从朝廷来,可全权代表天子,你们可西向受命。”徐庭光等人一听,立刻以觐见天子之礼向西遥拜。

马燧一看,心里就有数了,接着大声喊道:“自安禄山叛乱以来,朔方军转战南北,为国建功,迄今已三十年,为何一朝与朝廷为敌,自取灭族之祸?你们今日听我一言,不仅可以免祸,还可得到富贵。”

徐庭光等人默然不语。

马燧突然拉开胸前的衣襟,厉声高喊:“你们既然不信我的话,为何不拔箭射我!”

徐庭光悚然动容,他身边的将士已经有人跪伏在地,低声发出啜泣。见此情景,马燧意识到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最后说了一句:“这场祸乱是李怀光一个人的责任,你们无罪。我今天要告诉你们的是,我将率部直趋河中,希望你们固守城池,不要出战。”

徐庭光听懂了。

马燧的这个计划,是尽快结束这场战争的最好办法,也是帮助他徐庭光摆脱两难处境的最佳策略。徐庭光和左右将士对视一眼,随即异口同声地大喊一声:“诺!”

李怀光的末日就这样降临了。

八月十日,马燧与浑瑊、韩游环等部绕过长春宫,进抵焦篱堡(今陕西合阳县南),该城守将尉珪当即率守军七百人望风而降。当天夜里,李怀光得知官军已经到了眼皮底下,慌忙命人燃起烽火,可驻扎在河中附近的各部兵马却始终没有举火响应。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次日,徐庭光料定李怀光败亡在即,遂下定决心归降,其部众大声欢呼:“从今往后,我辈又是天子臣民了!”

八月十二日,马燧率领各军迅速进抵黄河西岸,河中大恐。城中将士早就厌倦了这场战争,遂惊惶奔走,继而谣言四起,一会儿说:“西城已经投降了!”一会儿又喊:“官军攻进东城了!”片刻后,河中城上就纷纷打出了写有“太平”字样的旗帜。

这是什么旗?

降旗。

最后的胜利竟然得来全不费工夫,让马燧等人颇有些喜出望外。

与此同时,一直心怀侥幸、苟延残喘的李怀光终于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一条白绢抛上房梁,打一个结,然后把脑袋伸进去……

李怀光自缢当天,一向反对他发动叛乱的长子李璀亲手杀了两个弟弟,随后自杀。河中大将牛名俊砍下李怀光的首级,率众出降。

马燧就这样兵不血刃地进入了河中城。

从他离京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天。也就是说,只要再过三天,他的部队就断粮了。此时,河中城内尚有守军一万六千余人,假如他们拼死抵抗,马燧非但不会这么快取得胜利,而且还会因粮饷不继而被迫撤退。

倘若如此,这场战争的结局就全然不同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马燧最后入据河中的军事行动虽然是一场兵不血刃的完胜,但同时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险胜。

马燧进入河中后,将死心塌地追随李怀光造反的大将阎晏等七人全部斩首,其余将士一概不问。

至此,河中之乱宣告平定。

在李怀光败亡之前,亦即这一年六月,幽州的朱滔在惶惶不安中一病而死,其麾下大将刘怦在部众的拥戴下接过了军政大权;七月,朝廷任命刘怦为幽州、卢龙节度使;九月,刘怦又患病身亡,德宗随即下诏任命刘怦之子刘济代理节度使。也就是说,差不多与河中平定的同时,作为叛乱重灾区的河北也总算是消停了。

接下来,德宗朝廷要对付的最后一个敌人就是自称楚帝的李希烈了。其实,随着各方叛乱的相继平定,势穷力孤的李希烈分明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这一年岁末,让德宗李适望眼欲穿的四方贡赋(钱帛)总算陆续入京,濒临崩溃的帝国财政也终于度过了危险期。但是,粮食还是极度短缺,德宗李适还是要眼巴巴地等待着江淮漕米。

贞元二年(公元786年)春天,已成强弩之末的李希烈又对襄州、郑州采取了几次小规模的军事行动,但均被当地官军击败。自此,李希烈一蹶不振、兵势日蹙。

四月初,意志消沉的李希烈又感染重病,其麾下大将陈仙奇遂买通医生,在李希烈的药中下毒,将他毒死。随后,陈仙奇发动兵变,将李希烈的妻子、儿子、兄弟及其家属全部屠杀,最后宣布归顺朝廷。

四月末,德宗下诏,正式任命陈仙奇为淮西(原名淮宁)节度使。

虽然四方叛乱一一平定了,但是德宗李适却高兴不起来,因为禁军将士这些日子都只能喝稀粥了。而且据主管粮仓的官员奏报,过几天连稀粥也没得喝了,只能喝西北风。

禁军将士开始骚动了。一部分士兵甚至跑到了大街上,丢掉头盔,扯掉头巾,对着过往行人大声嚷嚷:“朝廷把我们弄进了军营,却不发粮食,这不是把我们当罪犯了吗?”

眼看泾师之变又要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重演,德宗李适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每次上朝,他头一句话就是问百官们:江淮漕米到了没有?

遗憾的是,李适每次听到的都是死一般的沉默。

就在德宗君臣等得花儿都快谢了的时候,终于等到了李泌从陕州发来的一道加急奏章——韩滉发送的三万斛米已经运抵陕州,不日即可转运入京。

这一刻,李适激动得都快哭了。他拿着那道救命的奏章,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跑进东宫,对着太子李诵大喊:“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资治通鉴》卷二三二)

噩梦过去了。

所有的噩梦终于都过去了。

德宗李适感觉直到这一刻,“贞元”年号所象征的“否极泰来、浴火重生”的寓意才开始得到了应验。

是的,诸藩之乱平定了,财政危机也过去了,然而,大唐帝国真的已经“否极泰来、浴火重生”了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也许首先需要追问的是:引发诸藩叛乱的那些根本因素是否已经消除?

似乎是为了给这个问题提供佐证,贞元二年七月,淮西兵马使吴少诚再次发动兵变,杀了毒死李希烈的主谋陈仙奇,夺取了兵权,自立为留后。据说,吴少诚生性狡猾阴险,却是李希烈生前最宠信的大将,他之所以发兵诛杀陈仙奇,是为了给李希烈报仇。

不管吴少诚起事的动机是什么,对于朝廷来讲,他的行为其实就是赤裸裸的兵变。这个性质是毋庸置疑的。然而,面对拥兵自立的吴少诚,德宗朝廷又会采取怎样的应对之策呢?

德宗李适很快就发布一道诏书,任命虔王李谅(德宗第四子)为淮西节度使,同时任命吴少诚为淮西留后。

这道诏书是什么意思?

意思明摆着——德宗妥协了。

所谓任命虔王李谅为淮西节度使,实际上就是朝廷的一面遮羞布而已。因为李谅并没有实际到任,仅仅是名义上的“遥领”。既然是遥领,那么淮西的军政大权当然就稳稳落在吴少诚手中了。

至此,我们终于发现——从建中二年(公元781年)五月开始,因德宗对成德李惟岳开刀而引发的这场诸藩大叛乱,在经历了五年的战火洗礼并席卷了大半个帝国之后,与其说是以李唐朝廷的胜利告终,还不如说是以德宗李适的妥协退让而草草收场!

我们都还记得,这场诸藩大叛乱之所以爆发,其因有二:一是诸藩的目无朝廷和自代自专,二是德宗的锐意中兴和志在削藩。

可是,这场叛乱又是如何终结的呢?

恰恰是朝廷重新承认了诸藩自代自专的合法性,恰恰是德宗放弃了他的中兴之志和强硬立场,这一切才宣告终结。

相对于这场大叛乱的起因,这种终结的方式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我们可以想象,倘若魏博的田绪刺杀田悦、拥兵自立之后,倘若幽州的朱滔病死、刘怦自立之后,倘若淮西的陈仙奇杀了李希烈、吴少诚又杀了陈仙奇之后,德宗仍然像当年拒绝李惟岳那样拒绝承认他们,那么,叛乱能就此终结吗?战争能就此平息吗?

答案是否定的。

所以,从这场战争的结果来看,我们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帝国表面上是胜利了,可德宗企图维护的帝国纲纪、朝廷尊严,以及他本人试图树立的强势天子的形象,却在无形中一一丧失了;另一方面,那些起兵叛乱的藩镇首脑是兵败身死了,可诸藩“拥兵割地、一切自专”的这套规则本身,却毋庸置疑地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我们当然不会否认,德宗一朝的君臣在这场平叛战争中都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比如德宗李适的真诚罪己,比如谋臣李泌、陆贽审时度势的智慧和韬略,再如猛将李晟、浑瑊、马燧等人的舍生忘死和浴血奋战等等;我们也不会否认,在历经安史之乱和诸藩之乱的重创后,德宗的妥协退让毕竟为帝国换取了一个休养生息、重建家园的机会。

然而,我们却不得不承认:德宗初年的锐意削藩换来的只是帝国的生灵涂炭和满目疮痍;李唐朝廷不顾一切与诸藩大动干戈的结果,也无非是让帝国再次回到了代宗时代的原点。藩镇之乱的根源并没有被铲除,而诸藩废立自专、拥兵抗命的局面也并未得到一丝一毫的改善。换言之,此时的大唐帝国依旧是层层太阿倒持、遍地骄兵悍将!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似乎有理由怀疑:所谓的“贞下起元”“否极泰来”只不过是一种假象。除非未来的德宗李适能够重拾即位之初的雄心壮志和中兴梦想,否则帝国的臣民又怎能真正享有暌违已久的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