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落四起,一代良相李泌 一石三鸟:危险的“平凉会盟”

闰五月初,德宗内心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赶紧命镇国节度使骆元光进驻潘原(今甘肃平凉市东),邠宁节度使韩游环进驻洛口(今甘肃庄浪县东南),以备随时援助浑瑊。

骆元光率部进抵潘原后,顾不上休息,马上又赶到平凉川,对浑瑊说:“潘原距此足足有七十里,万一发生紧急情况,我如何获知消息?请浑大人让我把部队调过来,与大人连营。”

浑瑊想起临行前天子对他的叮嘱,坚决不同意与骆元光连营。骆元光不听他的,执意把部队开到浑瑊大营的三十里处,并修筑了一座深沟高垒的营寨。相形之下,浑瑊的大营却修得十分草率,壕沟浅狭,栅栏也十分稀疏,根本挡不住骑兵的进攻。

骆元光扎营之后,想想还是不放心,又派出一支部队埋伏在浑瑊大营的西侧。与此同时,韩游环也派出了一支五百人的骑兵埋伏在浑瑊大营附近。韩游环叮嘱他们:“一旦有变,你们就向西攻击柏泉(平凉市西北),分散吐蕃的兵力。”

此时的浑瑊当然不会知道,这两支兄弟部队的秘密行动虽然不符合“推心置腹、以诚相待”的会盟宗旨,但马上就将挽救他的生命。

贞元三年闰五月十九日。平凉川。

按照事先约定,唐吐双方各派武装部队三千人,排列在盟坛的东西两侧;同时各派文职官员四百人,随同两国特使抵达盟坛之下。

就在会盟仪式开始之前,尚结赞又忽然派人通知浑瑊,建议双方各派数十名骑兵,互相搜索对方区域,以此表明自己的诚意,同时确保双方都能遵循“推心置腹、以诚相待”的会盟宗旨。

浑瑊觉得尚结赞的建议很有道理,所以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当双方的侦察骑兵进入各自的区域后,吐蕃骑兵在唐军大营中穿梭自如,如同在自家的后院里溜达;而唐军骑兵刚一进入吐蕃军营,就全都被捆了起来,一个不漏地成了对方的俘虏。与此同时,吐蕃的数万精锐骑兵早已埋伏在盟坛西面的山谷中,就像一支拉满弓弦的箭,随时准备射进浑瑊的心窝。

浑瑊对此一无所知。

此时,他已率领文官们到达盟坛下,正在帐幕里更换礼服。

突然间,吐蕃大营的战鼓敲出三声巨响。紧接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就像潮水一样漫过平凉川,飞快地向盟坛冲来。

这突如其来的巨变顿时把唐朝官员们吓得魂飞魄散。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吐蕃大军已经杀进帐幕。宦官宋奉朝等一大批官员立刻被砍倒在血泊中。浑瑊毕竟是武将,反应还算快一点,慌忙从帐幕后门逃出,随便抓过一匹马就跳了上去,身子紧贴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抓住马鬃,飞也似地朝自己的大营狂奔而去。吐蕃骑兵在后面拼命追赶,如蝗箭矢般纷纷从浑瑊的背上和耳旁擦过。

负责在盟坛警戒的唐军官兵猝不及防,一下子被砍杀了数百人,其他人慌忙向东逃窜。吐蕃骑兵紧紧追击,一路上擒获了一千多人,其中就包括唐会盟副使、兵部尚书崔汉衡。

浑瑊策马狂奔了十多里地,好不容易才逃回大营,可眼前的景象却令他目瞪口呆——整座大营空空荡荡,所有人都逃得无影无踪!

征战沙场数十年,浑瑊还是头一次感到如此狼狈和沮丧。

就在浑瑊近乎绝望的当口,骆元光已命原先那支伏兵在大营外集结,并摆开了阵势。片刻后,吐蕃追兵杀到,一看见严阵以待的唐军,不禁相顾愕然。此时,韩游环的那支伏兵也正按原计划朝柏泉方向运动,吐蕃追兵唯恐被截断后路,赶紧掉头撤退。

生死一线的浑瑊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命。

就在唐军惨遭吐蕃屠杀的同一天,德宗李适正在朝会上庆贺唐吐会盟的成功。他笑容满面地对文武百官说:“今日和戎息兵,真乃社稷之福啊!”

马燧当即接腔:“确是如此。”

群臣纷纷附和。

德宗的笑容顿时更加灿烂。

满朝文武中,只有两个月前刚刚拜相的柳浑一脸凝重。等同僚们阿谀奉承完了,他才冷冷地说:“吐蕃人犹如豺狼,并不是一纸盟约就能约束的。对于今日会盟这件事,臣一直深感忧虑!”

百官愕然,唯独李晟向柳浑投来赞同的一瞥,说:“柳浑说的是。”

德宗勃然变色,厉声道:“柳浑一介书生,不知军国大计,你李晟乃当朝太尉,竟然也说出这种不识大体的话!”

一见皇帝动怒,满朝文武赶紧跪地叩首。李晟和柳浑无奈,也只好顿首谢罪。

退朝后,德宗余怒未消,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可他绝对没想到,真正让他郁闷的消息紧跟着就到了——这天深夜,邠宁节度使韩游环的一道加急战报递进了大明宫:吐蕃劫盟,前锋已进抵本镇!

德宗犹如五雷轰顶,木立当场。

一切都被李晟和柳浑料中了!

这帮狗娘养的吐蕃人,为何如此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呢?

当天晚上,德宗就命人把战报送到了柳浑手上。第二天一早,德宗召柳浑入宫,不无尴尬地说:“贤卿是个读书人,没想到却能对敌情判断得如此精确!”

会盟失败后,德宗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吐蕃人再度入侵的消息让他惶惶不可终日,并且又让他动了逃跑的心思。李晟等人察觉后,极力劝阻,才勉强稳住了德宗的心神。

虽然德宗被劝住了,但是吐蕃人的威胁还是让他如坐针毡。闰五月二十一日,德宗匆忙派遣宦官王子恒,携带求和诏书前去原州晋见尚结赞。

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几个月前是吐蕃人低声下气来求和,还被德宗屡屡拒绝;现在却轮到他向吐蕃人求和了,人家会买他的账吗?

很遗憾,王子恒刚刚走到唐吐边界,还没跨进吐蕃境内,就被人家给轰了回来,连尚结赞的面都没见着。

德宗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死乞白赖跑来求和的是吐蕃人,如今幡然背盟、刀兵相向的又是吐蕃人,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尚结赞很快就给了德宗答案。

就在德宗惶惶不安、愁肠百结的同时,尚结赞正在原州对被俘的唐兵部尚书崔汉衡说:“我用黄金打造了一副镣铐,本来打算铐住浑瑊,送给我们的赞普(国王),没想到却让他跑了,白费一场力气,只逮住你们这帮不痛不痒的人。”

随后,尚结赞又接见了几个俘虏。

其中一个是马燧的侄子马弇,另外还有宦官俱文珍,浑瑊部将马宁等人。

尚结赞和颜悦色地对马弇说:“我们胡人把马当做生命,去年冬春之交,河曲一带寸草不生,马匹饿得不能动,那时候,如果侍中大人(马燧)渡河攻击,我军必定全军覆没!在那种艰难的局面下,我才不得不与贵国和谈。多亏了侍中大人全力相助,终于促成了这件事。如今我方将士得以保全,我岂能再扣押他的子侄!”

说完,尚结赞当场释放了马弇、俱文珍、马宁等人,将他们全都遣送回国。而崔汉衡等一批高阶官员,则被押到了吐蕃后方囚禁。

马弇等人回国后,德宗很快就从宦官俱文珍的嘴里听到了尚结赞跟马弇说的那番话。

德宗恍然大悟,同时也恨得咬牙切齿。

原来,所谓的会盟纯粹就是一场骗局!

而最可恨的是——马燧居然跟吐蕃人暗中勾结,把天子和朝廷通通给卖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六月初五,也就是马弇等人回朝的第二天,德宗立刻下诏,加授马燧为司徒,仍兼侍中,但河东节度使、兵马副元帅等其他军职全部免除。马燧做梦也没想到,他处心积虑跟李晟唱反调的结果,竟然是和李晟一个下场——被德宗以“外示尊宠”的手法彻底剥夺了兵权!

得知马燧被德宗解除兵权的消息后,尚结赞心满意足地笑了。

事实上直到这一步,尚结赞的棋才算刚刚走完。

从去年九月遭遇李晟伏击、在汧城险些丧命的那一刻起,尚结赞就开始精心设计这盘棋了。他的第一步是亲自带兵到凤翔走了一趟,却对凤翔秋毫无犯,故意空手而回,以此陷害李晟;表面上看,这么做好像有些小儿科,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此举发挥了四两拨千斤之效。他的第二步棋,是利用马燧与李晟的嫌隙,让马燧选择主和的立场,然后通过他影响德宗、促成和议。第三步棋,是利用“平凉会盟”的机会抓住或杀死浑瑊,继而放风声给德宗,让德宗以为马燧和吐蕃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从而借德宗之手除掉马燧或至少解除他的兵权。

走完这三步,尚结赞就能把李晟、马燧、浑瑊这三个“唐之良将”全部摆平,让唐朝的大门从此为他彻底敞开!(《资治通鉴》卷二三二:“尚结赞恶李晟、马燧、浑瑊,曰:‘去此三人,唐可图也!’”)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环环相扣、一石三鸟的完美计划。当然,这个计划要想顺利实施,不能没有德宗李适的配合。而从目前的结果来看,德宗确实跟尚结赞配合得相当默契——不仅让吐蕃人成功渡过了一场“羊马多死、粮运不继”的危机,而且还把尚结赞最憎恨、最顾忌的李晟和马燧从战场上拿掉了,为吐蕃日后的入寇打开了绿灯。

总的来看,除了浑瑊侥幸漏网之外,尚结赞的这盘棋走得可谓相当完美。

他足以为此感到自豪了。

然而,尽管尚结赞凭借他的谋略化解了危机,可自然灾害所带来的副作用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消除。从去年冬天开始,一直到这一年六月,屯驻在盐州和夏州的吐蕃守军始终受到粮运不继、补给短缺的困扰,很多人都染上瘟疫,并且患上了严重的思乡病。

尚结赞很无奈,即便他很想趁唐军受挫之机杀进关中,在长安城内狠狠掳掠一把,可现实情况却不允许他这么做。最后,尚结赞只好选择撤兵。他命人焚毁了盐、夏二州的房子,拆除了城墙,然后裹挟当地的汉人百姓扬长而去。

马燧因力主和议失势后,同为主和派的宰相张延赏大为忧惧,遂一病不起,一个月后就呜呼哀哉、抑郁而终了。

在张延赏死前不久,宰相齐映、刘滋已先后被他排挤出朝。此时,朝中的宰相只剩下一个柳浑。德宗意识到,值此会盟失九-九-藏-书-网败、上下离心的艰难时刻,朝廷太需要一个有资历、有经验、有智慧、有魄力的宰相来掌舵了。

放眼天下,有谁能当此重任?

当然是李泌。

贞元三年六月,时任陕虢观察使的李泌被德宗征召回朝,旋即被任命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对于此次任命,李泌并未推辞,这一点着实让德宗甚感欣慰,同时也让满朝文武很有些意外——这个四朝元老兼三朝帝师,曾经在肃宗和代宗时代数次坚拒宰相职位,这次为什么答应得这么爽快呢?

答案很简单——德宗朝廷有麻烦了!

此时的德宗朝廷正面临一个巨大的潜在危险,要是李泌再不出手化解,帝国很可能又会爆发一场类似于建中年间的诸藩之乱。

因为,曾经在军队中享有极高威望的李晟和马燧,此时与德宗的关系正日益紧张。尽管他们都已被剥夺了兵权,但是为数众多的旧部对他们的拥戴之心仍然存在,更重要的是——德宗李适对他们的猜忌之心仍然存在。

换句话说,面对李晟和马燧这两个平叛功臣,德宗常常有一种“尾大不掉”之忧;而面对德宗的百般猜忌,李晟和马燧则常常有一种“功高不赏”之惧。用老百姓的话说,这就叫麻秆打狼两头怕!

如果任由这种局面发展下去,谁敢保证李晟和马燧不会迫于无奈、铤而走险呢?谁又敢保证他们不会步李怀光之后尘呢?

要想化解皇帝与功臣之间的紧张关系,避免灾难性的后果,李泌就必须以宰相的身份上场斡旋。

李泌知道,自己责无旁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