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梦魇的终结 一场政治恶斗
自从李隆基当上太子后,太平公主的心情几乎就没有轻松过。
尽管早在唐隆政变之初,她对这个能力过人的侄子就怀有很深的戒备,可直到李隆基在争夺朝权的斗争中漂漂亮亮地赢了第一回合,太平公主才赫然发现——李隆基的魄力和手腕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不过,太平公主并不十分担心。
因为她自信——姜还是老的辣。虽然李隆基初试啼声就搞得满朝皆惊,但是太平公主相信,以自己从政多年所累积的智慧和经验,对付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更何况,李隆基身上还有一个致命的软肋。
那就是他庶出的身份和相对靠后的出生顺位。
太平公主相信,只要死命抓住这个软肋,就完全有可能把李隆基从储君的位子上弄下来。连皇帝李重茂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废掉,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太子?
为此,太平公主开始在朝野上下到处散布舆论,声称李隆基不是嫡长子,没有资格立为太子。在太平公主看来,只要把李隆基废掉,重立一个柔弱暗昧的太子,她就能长久地把持帝国权柄。
面对太平公主咄咄逼人的姿态,睿宗李旦的心里老大不舒服。自从被儿子和妹妹拥立的那一天起,李旦就给自己确立了一条底线,那就是——无论他们两个如何争权夺利,自己始终都要保持不偏不倚。
换言之,李旦给自己的任务,就是维持双方的势力均衡,只求大家相安无事。可现在,太平公主的做法显然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他当然不能无动于衷。所以睿宗很快就颁发了一道诏书,下令任何人都不准再谈论废立太子之事。
然而,太平公主对睿宗的诏令却置若罔闻。除了继续散布流言外,她又利用自己多年来精心打造的人脉关系网,开始在李隆基身边不断安插耳目,对他实行全天候的监控。只要太子有任何细微的过失,她都会第一时间向睿宗呈上密奏。
通常情况下,这一招是很管用的。无论是太宗时代的太子李承乾,还是高宗时代的太子李贤,都是在私生活方面出了问题,最后遭到了废黜流放的厄运。所以太平公主信心满满地认为,这么一来,很快就会抓住李隆基的小辫子。
可结果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因为李隆基不是笨蛋。他知道身边都是太平公主安插的“特务”,所以一举一动都万分小心,中规中矩。到头来,太平公主派去的那些特务都累得半死,也只是搜罗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根本不足以整垮李隆基。
频频出手却伤不到李隆基一根汗毛,让太平公主十分恼火。景云二年(公元711年)正月,太平公主突然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乘坐车辇进入皇城的光范门,把宰相们堵在了下班回家的路上,然后跟他们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这番话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迫使他们一起出面,敦促睿宗废立太子。
谁也没有料到,太平公主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摊牌。
宰相们一个个脸色煞白,半晌无语。
这里头的水太深了!现如今的大唐帝国,还有什么比这件事的水更深呢?
宰相们没人想去蹚这趟浑水,所以始终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腔。
最后,一个宰相站了出来,迎着太平公主倨傲的目光,从容说道:“东宫有大功于天下,真宗庙社稷之主,公主奈何忽有此议?”(《资治通鉴》卷二一○)
太平公主定睛一看,这个公然和她唱反调的人,就是太子李隆基的心腹,如今帝国政坛上风头最健的宰执大臣——宋璟。
太平公主森然一笑。
很好,说得很好!她一边冷笑,一边深长地看了宋璟一眼,然后快步走回车辇,命车夫掉转马头,在众宰相惊魂未定的目光中绝尘而去。
望着太平公主渐渐远去的车辇,宋璟的心头瞬间沉重如铁。
他知道,太平公主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场政治恶斗已经在所难免……
既然在所难免,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宋璟和姚崇随后就向睿宗私下奏言:“宋王成器是陛下的嫡长子,豳王守礼是高宗的嫡长孙(李守礼是李贤的嫡长子,在高宗的所有孙子中排行最大。也就是说,他和李成器都比李隆基更有资格入继大统,所以客观上都对太子的地位构成了威胁)。如今,太平公主又在其中挑拨离间,臣等担心太子会有危险。为保社稷安宁、东宫无恙,应将宋王和豳王外放为地方刺史,同时撤除岐王(李旦四子李隆范)、薛王(李旦五子李隆业)的禁军兵权,让他们分任太子左、右率(东宫武官),事奉太子。此外,也是最重要的是,应将太平公主及驸马武攸暨迁出京师,于东都安置。”
这显然是一个全面巩固太子地位的计划,其考虑不可谓不周详。然而,在睿宗李旦看来,太平公主并没有犯什么太大的过失,就这样把她逐出京师,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于是李旦作出了这样的表态:“朕现在已经没有兄弟了,身边只剩这一个妹妹,岂能把她赶到东都那么远的地方?这件事断不可行。至于其他几个亲王,倒不妨按照你们的办法处置。”
随后,李旦颁发了一道诏书,宣布:诸王、驸马从今往后不得统御禁军,已经任职的,一律改任其他官职。
李旦之所以不想贬黜太平,除了没有正当理由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么做不符合他的平衡原则。
然而,紧接着就发生了一件让李旦很不爽的事情,迫使他一怒之下主动打破了这个平衡。
这件事与一则预言有关。某日,一个宫廷术士忽然郑重其事地告诉睿宗,说最近天象怪异,“五日中当有急兵入宫”。(《资治通鉴》卷二一○)
李旦大惊失色。这些年来,帝国政局动荡不安,宫廷政变此起彼伏,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更何况,眼下太平公主和三郎隆基的矛盾冲突又愈演愈烈,若说他们中有人打算再发动一场政变,勒兵入宫夺取皇位,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李旦越想越怕,赶紧召集几个宰执大臣,把术士的预言告诉了他们,命他们一定要严加戒备,以防不测。时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的张说(曾任李隆基的东宫侍臣)闻言,不以为然地说:“如此耸人听闻之言,必是有小人企图离间东宫。臣请求陛下让太子监国,流言必然自动平息。”姚崇也赶紧说:“张说所言,是安定社稷的上上之策。”
李旦恍然大悟。
原来,指使术士捏造预言,制造恐慌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平公主!而她的目的,无非是想借此让李旦父子互相猜忌,进而迫使李旦废黜李隆基,甚至让他们父子刀兵相见!其用心是何其险恶,其计谋又是何其歹毒啊!
李旦是很少发脾气的人,可他这次真的动了肝火。此前他还在勉力维系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之间的平衡,还在顾虑驱逐太平没有理由,可太平公主这回真的是太不地道了,已经大大突破了李旦的底线。
所以,必须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这一年二月初一,睿宗李旦终于全盘采纳了宋璟和姚崇的建议,正式颁布诏书,命宋王李成器为同州刺史,豳王李守礼为豳州刺史,左羽林大将军李隆范为太子左卫率,右羽林大将军李隆业为右卫率;同时,将太平公主逐出长安,迁往蒲州(今山西永济市)安置。
次日,睿宗又断然发布了太子监国的命令,宣布自即日起,凡六品以下官员的任用,以及有期徒刑以下的刑罚,全部交由太子裁决。
至此,李旦完全抛弃了即位以来一直坚持的平衡原则,决定彻底朝太子李隆基倾斜。
儿子毕竟是儿子,到任何时候都比妹妹更值得信任。
接到驱逐令的那一刻,太平公主一下子傻眼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指使术士散布流言的结果居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迁往蒲州安置!
太平公主看着手中的这一纸诏令,心里不停地发出冷笑。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帝国地位最尊,势力最大,声望最高的公主,无论政坛上如何风云变幻,无论谁入主中枢,掌握大权,都没有哪一个人敢给她颜色看,更没有人敢算计她。而今天,宋璟和姚崇这两个家伙仗着太子撑腰,居然敢挑战她的权威,甚至怂恿李旦给她下驱逐令,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完全出乎太平公主的意料。
尽管气得七窍生烟,可太平公主并没有乱了方寸。跟随在母亲武曌身边那么多年,她学到的最大一项本事就是——定力。
是的,定力,一种临危不乱,临难不恐的定力。
所以,太平公主很快就告诉自己:没关系,你们一心要赶我走,那我就走好了,权当到河东去散散心,渡渡假,相信不用多久,你们就会恭恭敬敬地把老娘请回来!不过,我不会就这么灰溜溜地走的,在走之前,我会给你们留下一点临别赠礼……
接到诏令的当天,太平公主就着手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授意她的心腹,殿中侍御史崔莅和太子中允薛昭素向睿宗进言:“斜封官都是先帝任用的,都已经是既成事实,如今先帝尸骨未寒,姚崇等人竟然把他们一朝废黜,这么做必然带来两大弊害:其一,彰显先帝之过;其二,为陛下招来怨恨。而今,朝野怨声载道,海内众口沸腾,臣等担心会激发事变,陛下不可不慎啊!”
太平公主在关键时刻打出这张牌,目的有二。
首先,是利用斜封官的事情把姚崇和宋璟搞臭。她授意心腹说这番话,就是在暗示睿宗,姚、宋二人之所以花那么大力气罢黜斜封官,其实并不是出于公心,而是为了沽名钓誉,捞取个人的政治资本。
其次,斜封官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太平公主的人,这些人被逐出朝廷,无疑大大削弱了她的势力。所以,如果能在离开长安之前把姚崇和宋璟搞下台,把自己的人重新弄回朝廷,那样既可收买人心,又能遥控朝中局势,还能为她日后回朝铺平道路,可谓一石三鸟。
就像太平公主所预料的那样,听完崔、薛二人的一席话,李旦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就在李旦满腹狐疑,忧心忡忡的当口,太平公主又以辞行为由亲自入宫,极力强调罢黜斜封官的种种弊端,把睿宗李旦说得频频点头,连连称是。
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有时候人之将走,其言往往也比较悦耳。在睿宗李旦看来,太平不但欣然接受诏令,毫无怨言地前来辞行,而且只字不提被驱逐一事,同时还一心牵挂朝政,如此豁达的心胸,如此不计私利,以大局为重的坦荡襟怀,没有理由不让人感动。
因此,李旦当天就颁下一道诏书,宣布:“先帝时期任命的所有斜封官,凡已被停职的,皆可重新量才录用。”
做完这件事后,太平公主心满意足地从宫中出来,然后一刻不停地直奔东宫。
临走之前,她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还太子以颜色。
一听到宫人禀报太平公主驾到的消息时,李隆基心里马上跳出了四个字:来者不善。
但是人既然已经来了,李隆基也只好硬着头皮匆匆出迎。
尽管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李隆基绝对没有想到,太平公主一见到他的时候,竟然会摒弃所有礼节,撕破一切脸面,当着双方下人的面,指着他的鼻子一顿臭骂。
这是李隆基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这个姑母的狠戾与强悍。
出于对姑母的尊重,同时也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李隆基在太平公主口沫横飞的痛骂声中始终保持冷静,一直敛首低眉,一言不发。
与此同时,李隆基心念电转,飞快地盘算着应对之策。
刚才父皇李旦发布恢复斜封官的诏令时,他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毫无疑问,这个消息让他非常不安。因为此事至少透露了两个信息:一、姚崇和宋璟上台后的改革力度太大,已经引起了相当一部分既得利益者的强烈不满,而这种不满,现在分明已经通过太平公主传递到了父皇那里;二、父皇既然恢复了斜封官,就相当于否定了姚崇和宋璟的政绩,或迟或早,姚、宋二人必定被贬。
太平公主这次败得太惨,可以说到了恼羞成怒的地步,否则她也不会不顾公主之尊,找上门来大吵大闹。在此情况下,自己势必要给她一个说法。而按照父皇李旦一贯的性格和处事方式,他必然会在太平公主利益受损之后寻求一种新的平衡。说白了,很可能就是将矛盾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因此,就算自己不主动给太平公主一个说法,父皇肯定也会下手翦除东宫的势力。
想到这里,李隆基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他决定主动认错,丢卒保车。
也就是说,与其坐等姚崇和宋璟被贬,还不如主动把他们抛出去。如果不这么做,不但姚崇和宋璟的宰相乌纱保不住,就连李隆基自己的储君之位恐怕也有失落的危险。
李隆基很清楚,在复杂多变、诡谲无常的政治博弈中,一路奏凯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有时候主动输掉一两张牌,会起到麻痹对手的作用。尤其是在自己实力不足,尚不能一口吃掉对方的时候,这么做就是明智和必要之举。
于是,就在太平公主大闹东宫的当天,李隆基便入宫去向睿宗请罪。他郑重表示:姚崇和宋璟这么做,显然是在离间他和姑母、兄长之间的感情,其用心不可谓不险恶,所以建议将他们处以极刑。
李隆基当然不想真的让姚、宋二人为此送命。
他之所以敢把话说得这么绝,是因为他料定父皇不可能对他们痛下杀手。
二月初九,亦即太平公主动身前往蒲州的数日之后,睿宗李旦下诏,把姚崇贬为申州(今河南信阳市)刺史,宋璟贬为(今江苏淮安市)楚州刺史;两天后,又撤销了将李成器和李守礼外放的命令。
综观景云二年发生在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之间的这场政治恶斗,双方各有损伤,谁也没有捞到便宜,更没有人取得绝对优势。
以太平公主在大唐帝国所享有的地位和威望而言,她是不可能被长久放逐的,更不可能轻易被淘汰出局。
太平公主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太子李隆基对此也心知肚明。
所以,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之间真正的对决,其实还没有开始。
这一切都还只是热身,或者说前戏。
真正的高潮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