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玄武门之变 玄武门事变真相

玄武门之变是李世民一生中最为重大的转折点,它将李世民一举推上了大唐帝国的权力巅峰,同时也将他推上了一个彪炳千秋的历史制高点。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个骨肉相残的悲剧事件无疑也使他背上了一个沉重的道德包袱。

这样的一种负罪感在某种程度上被李世民化成了自我救赎的力量,成为缔造盛世贞观的潜在动力之一,但是与此同时,这种强烈的道德不安也驱使着李世民把权力之手伸向了他本来不应染指的地方。

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这个地方历来是“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的,然而这一次,唐太宗李世民却非进不可。

李世民很想看一看——当年那场骨肉相残的悲剧事件,包括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在史官的笔下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

为此,当玄武门之变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后,李世民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强烈冲动,向当时负责编纂起居注的褚遂良发出了试探。

贞观十三年,褚遂良为谏议大夫,兼知起居注。太宗问曰:“卿比知起居,书何等事?大抵于人君得观见否?朕欲见此注记者,将却观所为得失以自警戒耳。”

遂良曰:“今之起居,古之左、右史,以记人君言行,善恶毕书,庶几人主不为非法,不闻帝王躬自观史。”

太宗曰:“朕有不善,卿必记耶?”

遂良曰:“臣闻守道不如守官,臣职当载笔,何不书之?”

黄门侍郎刘洎进曰:“人君有过失,如日月之蚀,人皆见之。设令遂良不记,天下之人皆记之矣。”(《贞观政要》卷七)

李世民打算调阅起居注的理由是“观所为得失,以自警戒”,听上去很是冠冕堂皇,也与他在贞观时代的种种嘉言懿行颇为吻合,可是褚遂良知道——天子的动机绝非如此单纯。退一步说,就算天子的出发点真的是要“以自警戒”,褚遂良也不愿轻易放弃史官的原则。所以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天子的要求,说:“从没听说有哪个帝王亲自观史的。”

李世民碰了钉子,可他还是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我有不善的地方,你也记吗?”这句话实际上已经很露骨了,如果换成哪个没有原则的史官,这时候估计就见风使舵,乖乖把起居注交出去了,可褚遂良却仍旧硬邦邦地说:“臣的职责就是这个,干嘛不记?”而黄门侍郎刘洎则更不客气,他说:“人君要是犯了错误,就算遂良不记,天下人也会记!”

这句话的分量够重,以至于李世民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次试探虽然失败了,但是李世民并没有放弃。短短一年之后,他就再次向大臣提出要观“当代国史”。这一次,他不再找褚遂良了,而是直接找了当时的宰相、尚书左仆射房玄龄。

贞观十四年,太宗谓房玄龄曰:“朕每观前代史书,彰善瘅恶,足为将来规诫。不知自古当代国史,何因不令帝王亲见之?”

对曰:“国史既善恶必书,庶几人主不为非法。止应畏有忤旨,故不得见也。”

太宗曰:“朕意殊不同古人。今欲自看国史者,盖有善事,固不须论;若有不善,亦欲以为鉴诫,使得自修改耳。卿可撰录进来。”

玄龄等遂删略国史为编年体,撰高祖、太宗实录各二十卷,表上之。

太宗见六月四日事,语多微文,乃谓玄龄曰:“昔周公诛管、蔡而周室安,季友鸩叔牙而鲁国宁。朕之所为,义同此类,盖所以安社稷、利万民耳。史官执笔,何烦有隐?宜即改削浮词,直书其事。”(《贞观政要》卷七)

李世民这次还是那套说词,可在听到房玄龄依旧给出那个让他很不愉快的答复后,他就不再用试探和商量的口吻了,而是直接向房玄龄下了命令:“卿可撰录进来。”在这种情况下,房玄龄如果执意不给就等于是抗旨了。迫于无奈,房玄龄只好就范。结果不出人们所料,李世民想看的正是“六月四日事”。

看完有关玄武门之变的原始版本后,李世民显得很不满意,命房玄龄加以修改,并且对修改工作提出了上面那段“指导性意见”。这段话非常著名,被后世史家在众多著作中广为征引,同时也被普遍视为李世民篡改史书的确凿证据。

在玄武门事件中,李世民真正要掩盖的东西很可能并不是兄弟和侄子们的死亡真相,而是一种他难以在道义上重新包装,也难以在道德上自我说服的行为。换言之,这种行为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发露”的,宁可背负着它沉重前行,也绝不愿将其公诸于世。

那么,有关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的那场流血政变,李世民到底向我们隐瞒了什么呢?

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清晨,当李世民在玄武门前一举除掉太子和齐王之后,当守门禁军与东宫齐王卫队激战正酣的时候,太极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否真如史书所载,高祖和近臣们正悠然自得地“泛舟海池”,沉浸在一片诗情画意之中,对宫门前正在发生的惨烈厮杀一无所知,直到尉迟敬德满身血迹、“擐甲持矛”地前来“宿卫”,高祖和一帮近臣才如梦初醒?

如同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这天早晨是李渊召集三兄弟入宫对质的时间,为此一帮宰执重臣也都早早就位了,在此情况下,李渊怎么可能有闲情逸致到海池去泛舟?其次,就算李渊和近臣发现三兄弟全都迟到了,许久等不到他们,百无聊赖之下才跑去泛舟,可是,就在宫廷的北正门,几支军队正杀得鸡飞狗跳、人喊马嘶,而高祖李渊和那帮帝国大佬怎么可能对此毫无察觉?

如果此刻的李渊还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还是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他会继续悠然自得地泛舟,等着尉迟敬德前来逼宫吗?

显然不会。这个时候,一个正常的皇帝只可能做三件事:第一,第一时间离开海池,进入太极宫中某个最隐蔽且最易于防守的地方,命近卫禁军刀出鞘、箭上弦,进入一级战备状态;第二,火速下诏,由身边的宰执重臣到玄武门宣旨,命令所有人放下武器,听候裁决;第三,立刻调集皇城中所有未参与政变的禁军,逮捕兵变各方的首脑和主要将领,随后调查事变真相,严惩政变者。

一旦皇帝采取上述举措,李世民的这场政变还有几分胜算?就算李世民不会马上溃败,但是他必然要与皇帝开战。而我们知道,在玄武门事变前夕,李渊对皇权的控制仍然是有力的,并未出现大权旁落的情况,所以,秦王斗胆与皇帝开战的结果,恐怕无异于自杀。

由此可见,如果我们所见的正史记载是真实的,也就是尉迟敬德是直到前方战斗接近尾声时才入宫去找高祖的,那么李世民就等于是在打一个天大的赌。

赌什么呢?

赌好几支军队在玄武门前乒乒乓乓地打仗,而整座太极宫中的所有人在那一刻全都丧失了正常的视觉、听觉和行动功能。

这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那么李世民要如何保证在玄武门前开战的同时,太极宫中的所有侍卫、嫔妃、宦官、宫女都不会去向皇帝报信呢?

答案只有一个——控制他们。

如何控制呢?

不言而喻——派兵入宫,用武力控制他们的人身自由。这才是真正可行、真正有效的“定身术”。

到这里,一个被李世民和贞观史臣刻意隐瞒的重大真相就浮出水面了——玄武门之变事实上有两个战场:一个在玄武门前,一个在太极宫中。

前者是我们熟知的,是公开的第一战场;而后者是我们完全陌生的,是被遮蔽的第二战场。

那么,这个战场的范围有多大?是整个太极宫吗?最需要控制的目标是谁?是所有侍卫、嫔妃、宦官、宫女吗?

李世民绝不会笨到把有限的兵力放到整个太极宫中去漫天撒网,而且就算你控制了九十九个,只要有一个漏网,跑去跟皇帝报信,整个行动照样是前功尽弃。所以,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直接派兵进入皇帝所在的地方,直接控制皇帝。

由此可见,李世民要想确保整个政变行动万无一失,就必须在袭杀太子和齐王之后,第一时间入宫控制高祖。就像我们前面分析的那样,作为一个精神正常、大权在握的皇帝,高祖李渊如果不是在第一时间被李世民控制,那他绝对会采取应变措施,也绝对有能力进行镇压,而玄武门之变最终也可能功败垂成。由此我们基本上可以断定,史书中记载的高祖“泛舟海池”的一幕肯定是出自贞观史臣的虚构,而事实很可能是——李世民在玄武门前袭杀太子和齐王后,立刻派兵入宫,把高祖和一帮近臣囚禁了起来,而囚禁的地点有可能就是海池。

这就是李世民在太极宫中开辟“第二战场”并“囚慈父于后宫”的真相。

那么李世民囚父的目的是什么?

答案很简单,当然是逼迫父亲交出政权。

假如李渊坚决反抗,誓死也不交权,那李世民该怎么办?

答案只能是一个字——杀。

至此,我们已经逼近了李世民竭力向我们隐瞒的那个真相的核心。

也就是说,在李世民的计划中,他入宫控制高祖的行动必然会分成三步:第一步是“囚父”,即消灭有可能顽抗的禁军侍卫,将高祖和近臣们彻底控制起来;第二步就是“逼父”,即让某个将领出面,逼迫高祖下诏,把军政大权移交秦王;最后一步,也是李世民最不希望走到的一步,那就是——假如高祖誓死不从,李世民就不得不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被迫“弑父”。

这样的“三步走”是任何一场逼宫行动都不可逃避的内在逻辑。因为对于高祖李渊这样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来说,假如他始终不肯屈服于李世民的意志,坚决不肯以他的名义发布诏书,将军政大权移交给李世民,那么李世民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杀了他。

或许有人会说,采用软禁手段,然后矫诏夺权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但是如此一来,李世民无疑要承担一个很大的政治风险——只要高祖不死,那么即便秦王要矫诏夺权,那些仍然忠于皇帝的文臣武将们也有可能会识破秦王的阴谋,因而拒不奉诏,发兵与李世民对抗。到时候不光京师会爆发大规模的流血冲突,整个帝国也完全有可能陷入内战。所以,在李世民率兵入宫的时候,他心里肯定已经做好了“弑父”的思想准备,因为这是代价最小、成本最低、最能避免上述政治后遗症的唯一办法。

当然,谁都希望事情在第二步结束,谁都希望最后的结局是高祖妥协,与秦王达成政治和解,双方相安无事。可是,谁敢保证事情不会发展到第三步呢?在尚未知悉高祖的反应之前,李世民又怎敢保证自己不会走到第三步呢?

可见,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李世民所面临的一个最可怕的道德困境和最艰难的人生抉择,恰恰不是应不应该在玄武门前袭杀兄弟,而是如果形势逼不得已,他应不应该痛下杀手、弑父弑君?

对于一个以“爱敬君亲”为最高行为规范的社会而言,对于一个以恪守“忠孝之道”为人生准则的古代臣子而言,还有什么行为比弑父、弑君更罪大恶极、不可饶恕的呢?还有什么比这种行为产生的道德和舆论压力更让人难以承受的呢?

虽然后来事实的发展让李世民有幸避免了这样的罪恶,但是对于李世民本人来讲,这样的罪恶只要在他的心中预演过一次,就很可能在他的记忆中留下永远无法抹除的阴影。

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时隔多年之后,李世民尽管可以大胆地把弑兄、杀弟、屠侄的真相昭示于天下,但唯独不敢公开他在太极宫中开辟“第二战场”并“囚慈父于后宫”的真相。

对李世民和贞观史臣而言,当年那场逼宫行动确实难以在道义上重新包装,也难以在道德上自我说服,因而只能尽力掩盖。但是考虑到事件的完整性,有关高祖的情况在史书的编纂中又不能只字不提,所以贞观史臣最后只好挖空心思地编造了高祖和近臣“泛舟海池”的荒诞一幕,之后又大而化之地抛出了“尉迟敬德入宫宿卫、请降手敕”的粗糙情节,试图以此掩人耳目,把整个玄武门之变最重要的一部分内幕和真相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