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二章 《胡乱论语》

孔子的一生,所提倡的可以归结为三个字:仁、德、义。

什么是仁?归结起来其实就是八个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什么是德?归结起来其实也是八个字:欲人为者,以身作则。

什么是义?归结起来其实也是八个字:我有余力,可以助人。

孔子门下,所谓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最终可以归结为三杰:子夏、子贡、冉有。

学术和教育第一人:子夏

从商第一人:子贡

从政第一人:冉有

三杰对于孔子本人以及孔子学说的宣扬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谁是最爱孔子的人

孔子的学生中,最爱孔子的是子路、子贡和冉有,对孔子帮助最大的也是这三个人。不过,性格不同,他们爱老师和帮老师的方式也不同。

子路如何爱老师帮老师已经讲得太多,不再赘述了。子贡也讲得很多了,也不再赘述。这里,单独说说冉有。

冉有的能力强地位高,能够帮助老师的机会比较多。跟随孔子期间,冉有当孔子的管家,多数情况下老师出行都是他驾车;后来冉有做了季孙家的管家,帮助老师回到鲁国,又帮助老师获得季孙家的补贴,而师兄弟们的前程也多数靠冉有提携。

但是,冉有与子贡不一样,子贡爱老师帮老师非常有技巧,既帮助了老师,又照顾了老师的面子,可是说件件事情都抓在老师的痒痒肉上,所以孔子非常喜爱他。而冉有就比较武断,不讲究技巧,只要他认为对老师好的事情,他就去做,忽略了老师的感受。结果,好人好事做了一大堆,往往老师一点也不感激,有的时候还要生气。当然,孔子心里也明白冉有对自己是真好。

在给公西华补贴的事情上,冉有就做了好事受批评,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礼记》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

卫国人伯高是孔子的朋友,伯高死后,他的家人去向孔子报丧。

“我该去哪里哭他呢?”孔子有点犯难,他很讲究这类问题。“本家兄弟死了,我到宗庙去哭他;父亲的朋友死了,我到庙门外去哭他;老师死了,我在内寝里哭他;朋友死了,我在寝门外哭他;一般认识的人死了,我到野外去哭他。以我跟伯高的关系,在野外哭他就显得太疏远,在内寝哭他又显得太重。怎么办呢?我是通过子贡认识他的,我就到子贡家去哭他吧。”

整来整去,老头把事情整到了子贡家里。

哭完之后,孔子派子张到伯高家去吊唁,结果在路上遇上了冉有。

“老弟,别去了,我前两天恰好在卫国,于是准备了一束帛、四匹马,以老师的名义去吊唁过了。”冉有让子张回去,他已经主动帮老师吊唁过了,并且礼送得很重,很有面子。

这件事情,孔子应该很高兴甚至很感动吧?应该会表扬冉有吧?

“嘿,冉有这件事情办得不地道啊,这样做不是让我失礼于伯高吗?”孔子不仅不高兴,反而责怪冉有猫捉耗子多管闲事。

孔子的理想和追求

任何思想都有来源,都不可能是平白无故在大脑中浮现。孔子的思想也是一样,来自他的生活环境。

人世间的真理一定是这样的:缺什么就追求什么,懂什么就鼓吹什么。

孔子也不例外。

孔子出身低微,同时却有着贵族的血统。从小他没有地位,忍受贫穷。所以,他对名利的追求顺理成章。对于地位,对于富贵,他心向往之。

孔子从小跟随亲戚邻居从事丧葬祭祀,正是因为如此,他对周礼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特别是丧葬之礼,进而是对周礼的全部。因此,孔子在自己的努力之下成了周礼专家。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末期,他发现自己在周礼上的造诣竟然出类拔萃。需要特别提出的是,孔子提倡孝道,是他重视祭祀和丧葬之礼的必然和必要结果。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孔子决定运用周礼或者说通过鼓吹周礼来实现自己追求名利的目标。

然而,鼓吹周礼最终也并没有为孔子带来富贵,只为他带来了有限的地位。为什么会这样呢?

很简单,因为礼崩乐坏有礼崩乐坏的理由。就像二十几年前算盘,被淘汰自然有被淘汰的理由,并不能因为那是中国传统文化就无条件地存在下去。

所有国家中,鲁国是最遵守周礼的,结果怎么样呢?结果鲁国越来越弱。说明什么?说明周礼已经不适合于这个时代了。即便是鲁国,对于周礼也越来越不尊重了。

以一个在鲁国都过时的东西去游说更加强大和先进的国家,怎么行得通呢?

那么,在政治主张处处碰壁之后,孔子还有什么办法来求得富贵呢?经商。

孔子为什么不经商?

首先,孔子缺乏经商的天分。

其次,孔子的处境决定了他很难去经商。鲁国是个农耕国家,历来轻视商业,孔子毕竟做过大夫,去经商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社会地位。从另一个角度说,孔子教育弟子们不要去经商,如果自己反而去经商,就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样,孔子实际上就陷入一种尴尬境况。凭借自己的政治主张得不到富贵,可是放弃自己的政治主张同样得不到富贵。于是,不如坚持。

所以孔子说得很明白:我想富贵啊,要是给人家赶车也能富贵的话,我也愿意。可是,如果没有什么办法能得到富贵,我还是从事我喜爱的事业吧。

按《论语》。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在得不到富贵之后,孔子自我安慰,说是如果通过不道义的方法得到富贵,对于自己来说就是浮云,根本不去想。

按《论语》。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从理想和追求来说,孔子的一生是很失败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证明这种失败,那就是通过孔子弟子们的发展。最坚信孔子学说的颜回和原宪都混得很悲惨很穷困潦倒,而背离了孔子学说的冉有和子贡都混得很滋润很有成就。

儒法道

按《论语》。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不同阶段,不同的年龄和不同的际遇,每个人的思想都是在变化中的,而绝不是一成不变的。

孔子也是这样。

所以,我们可以说孔子是儒家的圣人。但是,我们不能说孔子就是儒家,因为他也是法家和道家。后世所强调和放大的孔子的思想,实际上多数是他早期的思想。

早期,孔子笃信周礼,崇拜周公,这时候他的思想是纯正的儒家思想。所以,到了齐国他拿君君臣臣来说话。

但是,在齐国他感受到了另外一种文化,他一定思考过为什么齐国会比鲁国强大,所以他对于不遵守周礼的管仲有了新的认识,对不肯为国君献出生命的晏子有了新的看法。

回到鲁国之后,孔子的思想已经由儒家向法家转化。实际上,周礼本身就是礼法,就有法的元素。

在从鲁国前往卫国之后,卫国文化对他又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到周游列国碰壁之后,孔子实际上已经经过了多次的反思,他很少再提周礼,相反,他懂得了变通,明白自己是不可为而为之,对管仲则更加敬佩,而管仲是法家。

回到鲁国,孔子已经从儒家成为法家,一个故事可以印证这一点。

按照鲁国的法律,如果有人能够从外国赎回在那里做奴仆的鲁国人,可以从政府领取奖金。有一次,子贡从外国赎人回来,却退还了奖金。听说这件事情之后,孔子非常失望。

“子贡错了,圣人做事,是可以移风易俗的,是给大众做榜样,让老百姓都能按照他的做法去做的。如今鲁国富人少穷人多,子贡作了这样一个榜样,有几个人能做到他那样呢?从今以后,鲁国人不会再去想办法赎人了。”孔子说。这段话,贯穿了法的精神。

按《说苑》。鲁国之法,鲁人有赎臣妾于诸侯者,取金于府;子贡赎人于诸侯而还其金,孔子闻之曰:“赐失之矣,圣人之举事也,可以移风易俗,而教导可施于百姓,非独适其身之行也。今鲁国富者寡而贫者众,赎而受金则为不廉;不受则后莫复赎,自今以来,鲁人不复赎矣。”

实际上,在《论语》中,孔子所崇拜的人并不多,可是他崇拜管子和子产,而这两人是著名的法家人物。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思想由儒到法了。

另一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自子夏。

子夏是孔子在卫国以及回到鲁国期间最器重最赏识的弟子,孔子一定认为子夏是最理解自己的人,是自己学问最佳的继承者和阐发者。所以,孔子说子夏是“起予者也”。所以,孔子把《诗经》和《春秋》都传给了子夏,对他的偏爱无以复加。

孔子去世之后,子夏受魏文侯之邀前往西河讲学。子夏的学生中,有田子方、段干木等大儒,但是特别要提出的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法家李悝、商鞅都出于子夏门派。

李悝(即李克)著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法学专著《法经》,商鞅在秦国变法。

毫无疑问,子夏的法家思想来源于孔子,只不过子夏发扬光大了。

而另一位法家代表人物吴起出于曾参的门下。

孔子的晚年沉迷于《易经》,理想的破灭让一向不谈命不说神的孔子开始说命了,开始淡泊世间的得失了。这个时候,孔子俨然化身为道家了。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理解老子的思想。

按《论语》。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按《论语》。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按《论语》。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按《论语》。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以上这些,都是典型的道家的思想。

甚至,孔子还想学习老子,逃避现实,去蛮夷国家归于自然。

按《论语》。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一个显而易见的线索说明了一切,什么线索?孔子的研究路线。

最早,孔子研究周礼;

之后,研究诗经;

之后,研究春秋;

最后,研究周易。

这说明什么?说明孔子从理想主义走向现实主义,再走向神秘主义。

儒家,是理想主义;法家,是现实主义;道家,是神秘主义。

其实,绝大多数人都走同样的路线:从理想回到现实,从现实走向神秘。

孔学的自相矛盾

从儒到法到道,孔子的思想在变化,所以,前后出现矛盾是必然的。

譬如孔子对于各种周礼礼仪的态度,一开始,孔子非常讲究礼仪的形式,对礼仪的完备看得非常重要,这也是当初晏子对孔子最讨厌的地方。直到到了卫国,孔子还是这样,各国诸侯每月月初有一个吿朔之祭,每次要杀一只活羊,子贡觉得很浪费,应该去掉,可是孔子反对子贡的看法,他对子贡说:“你爱的是羊,我爱的是礼。”

按《论语》。子贡欲去告朔之钱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可是后来,孔子的看法有了很多变化,对于礼仪不再那么坚持。

回到鲁国之后,有一次子游向孔子请教丧葬礼仪用具的问题。

“应该看自己的家底量力而行。”孔子说。

“老师说具体点啊。”

“就算家里有钱,也不要超过礼仪规定。如果家里没钱,那么只要装殓时衣物能够盖住死者就行了。丧事只要尽心尽力了,就没有什么好指责的了。所以办丧事时,与其缺少哀痛之情而使用过多的礼仪,不如礼仪不完备却充满哀痛之情。”孔子的意思是,礼仪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情流露。

到了这个时候,孔子对形式上的东西就远远不如从前那么看重了。

问题在于,孔子被圣人化被神化之后,他的每句话都是真理了。既然这样,矛盾就被强行掩盖或者忽视,很多自相矛盾的东西就被熟视无睹,进而被认为原本就是和谐的一体。

后世统治者打着儒家的旗号,实际上干着半儒半法半道的事情,就是所谓的儒表法里。而这样的矛盾体之所以能够存在,在于有了孔子这个矛盾体的存在,也就是说,不论怎样做怎样说,都能从孔子那里找到依据。这样做的前提是否定孔子本身是矛盾的,所以,宰我这样的人是绝对不能让他存在的,所以要编造他被杀的假历史,提醒后人不得质疑孔子思想的自相矛盾。

正是因为这样,中国人能够很自然地生活在自相矛盾之中,譬如:急流勇退、急流勇进都是对的,好死不如赖活与士可杀不可辱同时运用着。堂皇的大道理和世俗的小道理之间的矛盾能够坦然共存,永远有道理,只要是领导,只要有权力,说什么都是对的。我们以为这是中华语言的特点,其实不是,这是这个民族思维的问题,而这样的思维,就来自统治者对孔子思想的“创造性”利用。

有时人们会质疑孔子思想的虚伪,其实不然,孔子是真实的,他只是被历朝统治者们虚伪掉了。

《胡乱论语》

了解孔子,《论语》是最好的材料。不过,《论语》中没有记录胡乱与孔子的对话,是一大遗憾。在此,进行补充,补充部分称为《胡乱论语》

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

胡乱问:“既然这样,为什么国君这么喜欢养女人和小人?”

孔子说:“乱啊,告诉你,因为国君是公款消费啊。”

胡乱问:“夫子常赞扬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那夫子怎么吃了这么多家的粟?从前帮着国君灭三桓,现在吃着三桓的粟,怎么不说灭三桓了?”

孔子说:“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胡乱问:“后世程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老师怎样看?”

孔子说:“我猜他想说的应该是‘饿死别人事小’。”

孔子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胡乱说:“老师,既然鲁国比齐国好,为什么全世界人都想去齐国,没人想来鲁国呢?”

孔子说:“乱啊,你不是来了吗?”

胡乱说:“老师,我们那个年代讲究做好人好事。譬如,坐火车的时候帮乘务员拖地。”

孔子说:“那,乘务员干什么?”

胡乱说:“乘务员帮带小孩的妈妈喂奶。”

孔子说:“那带小孩的妈妈干什么?”

胡乱说:“带小孩的妈妈帮司机开火车。”

孔子说:“那司机干什么?”

胡乱说:“司机?是啊,司机干什么?”

孔子说:“乱啊,真乱。其实,自己干好自己的本职就行了,大同世界也不过如此。当乘客的不像乘客,当乘务员的不像乘务员,有什么好提倡的呢?”

胡乱整日闷闷不乐,夫子不以为怪,盖因大家都是闷闷不乐。一日,胡乱同子路来,孔子问什么事,胡乱不敢言,子路说:“胡乱这些天很郁闷,因为他有问题但是不敢问。”孔子说:“为什么不敢问?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啊。”子路说:“所以他找我帮忙,让我来问。是这样的,他想知道大便的礼是什么,先放屁还是先撒尿,还是屎尿屁泥沙俱下。”孔子皱眉头,说:“这样的事情属于私事,讲什么礼?礼都是在人前的。”胡乱说:“老师说要人前人后一个样啊。何况,有的时候大家同去大便,怎么能说不是在人前呢?”孔子:“总归还是自己掌握吧,怎样方便怎样。”胡乱说:“那么,大便时狂呼乱叫,念念有词,合于礼吗?”孔子:“胡乱,真有此事?”胡乱说:“大便,人生大事也。若是憋了一个时辰,突然喷薄而出,一泻千里,岂不快哉?既然快哉,为何不能叫出来?”孔子说:“胡言乱语啊,大便本是私事,私下里进行就好,大喊大叫就不合乎礼了。”胡乱说:“那么大便的礼就是闷声大便,是么?”孔子喟然叹道:“你要这样认为,就算是吧。”

一日,孔子与胡乱聊天。胡乱问:“老师,管仲三次打仗三次逃跑,因为怕自己死了老母无人奉养;孟公绰三次打仗三次逃跑,也是怕自己死了母亲无人奉养。我想问问,到底是行孝重要,还是忠君为国重要?”

孔子说:“乱啊,这个问题很好啊。奉养父母,是为人的根本;忠君为国,是为臣的根本。如果不能忠君卫国,至少还能做一个人;如果不能奉养父母,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你说说,哪一个重要?”

胡乱说:“老师,我明白了。”

一日,胡乱和孔子讲起《春秋》,说到董狐直笔,孔子为赵盾鸣冤一段,胡乱说:“老师,赵盾先后杀了三个国君的儿子,杀了六个卿赶走了三个卿,又把霸权拱手让给了楚国,老师怎么说他是良臣?”

孔子无言以对,过了一阵,小声说:“乱啊,君子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当今天下,晋国最强,而赵家执掌晋国国政,得罪赵家就跟在鲁国得菲季孙家一样,何必呢,何必呢?不要因为写本书给自己带来麻烦啊。”

胡乱感慨:“以老师这样正直的人在世俗面前有时也不得不低头,历史真是用刀枪写成的。”

孔子说:“惭愧啊,我不如董狐远矣。”

胡乱说:“老师也是不得已,不过春秋笔法,把事情真相都写得很清楚了,后人自会领会,重新作出结论。”

孔子说:“那就好了,但愿后人能够领会。”

胡乱说:“老师不知道,后世的史书,干脆就是瞎编乱造,黑白颠倒,完全没有廉耻,不像老师这样,事实保留,就算有违心的话,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孔子释然。

孔子死后,胡乱痛哭:“老师啊,您死之后,谁还会听我的胡言乱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