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崤之战

秦军吼着秦腔向东开进,基本上,每个人都相信这是一趟腐败之旅——好吃好喝还有女人可以玩。

对于秦国人来说,其实他们此时的动机与戎狄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准备去捞一票就走的。而他们的主帅百里孟明视是一个打狼出身的人,什么阵法、纪律在他看来都是没用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兄弟们卖命。至于谋略,什么叫谋略?

所以,这就是一支打狼的队伍,一路叫着向猎物行进。

在他们的眼里,世界上只有狼。可是,世界上不仅仅有狼,还有猎人,还有猎杀猎人的猎人。

从秦国到郑国,有很长的路要走。不仅要穿过晋国南部的狭长地带,还要经过周王室的伟大首都洛邑,还要经过几个类似滑国的小国家,之后才能到达郑国。

让秦国人走着,看看世界上的其他人怎么反应。

晋国人要行动

绛,晋国朝廷。

驻秦国地下办事处最新的线报是秦军三百乘战车在孟明视的率领下向东进发,出发时,蹇叔和百里奚都在痛哭。据内部人士透露,秦军是准备偷袭郑国。

秦国人的保密工作很差。

而崤谷一带守军也以快马加急来报,说是秦军吼着秦腔通过晋国,一路向东去了。

“秦国人要干什么?”晋襄公问。襄公是过过苦日子的人,人很宽厚,性格与他父亲有些相像。

“如今天下没有战事,秦军东行而不事先向我们借道,必有阴谋。三百乘战车,一定不是一件小事。依我看,他们一定去郑国。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准备偷袭郑国。”先轸是什么人?他认为驻秦办的情报是准确的。

“先元帅,为什么秦国人不是去换防呢?”栾枝问。

“第一,换防不可能出战车三百乘;第二,不可能派孟明视去戍守郑国;第三,如果换防,士兵一定很沮丧,不可能一路唱着歌过去。”先轸分析,十分透彻。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秦国人要干什么了。

“那,我们怎么办?”晋襄公问。他刚刚登基,甚至也可以说还没登基,因为父亲还没有下葬。

“消灭他们。”先轸说得斩钉截铁。

大哗。

从情理上说,秦晋两国是亲戚,而且晋国欠秦国很大的人情,更何况两国还是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所以,凭什么要消灭对方?

从另一个角度说,秦军在上次的联合行动中出卖晋军,这一次又趁着晋文公刚刚去世偷偷摸摸单独行动,似乎又有打的理由。

“元帅,秦伯对先主公有恩啊,还没有报答他们就要打他们,不好吧?”栾枝有不同意见。

“不然,秦晋两国都是大国,而且紧邻,两国之间今后必有一战。再说,秦国要去偷袭我们的同姓国家,那就是要伤害我们的兄弟,我们怎能袖手旁观?这次放过他们,今后几代人都要遭受他们的祸患。若能一战歼灭他们,我们的子孙都能过得舒坦一点。为了子孙后代的利益,一定要打。”先轸决心已下。

尽管所谓的同姓兄弟的说法大家听起来就是放屁,但是为了子孙后代的说法还是引起了共鸣。

“好吧,那就打。那么,要不要派人赶紧给郑国送信?”晋襄公没什么主意,既然大家说打,那就打。

“不用,千里奔袭,我看他们根本到不了郑国。”先轸断定。

王孙满看出问题

秦军吼着秦腔,穿过了晋国,这一天来到了周王室的伟大首都。

“传令,所有人脱盔下车步行。”经过洛邑北门的时候,孟明视下令。这一点规矩他是懂得的,在出发之前他爹还特别交代过。

除了御者,秦军士兵纷纷跳下车来,摘下头盔,可是只走了两步,又纷纷跳上车去。

洛邑城头,人们纷纷前来参观秦军的军容,看着乱七八糟的秦军车队,纷纷感叹:“这哪里是军队,简直就是一群打狼的。”

这确实是一群打狼的。

周襄王的孙子王孙满那时候还小,看完秦军,回去对周襄王说:“爷爷,秦军一定要被打败的。”

“为什么?”

“秦军轻佻无礼,所以不仅没有谋略,而且不够细心,这样的军队,能不失败吗?”王孙满说。

伟大首都的小孩子都看出问题来了,可见问题真是不小。

卖牛的忽悠秦国人

秦军吼着秦腔,来到了滑国(今河南偃师县一带)。刚刚扎下大营,一件令他们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郑国使节来了。

郑国使节名叫弦高,送了四张熟牛皮和十二头肥牛来劳军。

“三位将军,我国国君听说你们过来,十分高兴,特地派我赶了十二头牛来犒劳大家。另外,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贵国军队的食宿,还有保安人员,保证让你们住得安心,玩得开心,走得放心,绝对没有安全问题,哈哈哈哈。”弦高说,听起来很热情,但是话里带着话,分明是告诉秦国人:来吧,我们已经有准备了。

孟明视傻眼了,大家都傻眼了。毫无疑问,行踪已经被郑国人发现了,偷袭不成,肯定没戏了。

尴尬,十分的尴尬,为了掩饰尴尬,孟明视开了句玩笑:“嘿嘿,老弦,你们这么客气,赶了这么多头牛过来,知道的说你是郑国使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牛贩子呢。”

“我就是个牛贩子啊,哈哈哈哈。”弦高大笑。

“你是牛贩子?哈哈哈哈。”孟明视也笑了,他觉得郑国人很有意思。

其实,孟明视不知道的是,弦高不是在开玩笑,他真的不是使节,他就是一个牛贩子。孟明视甚至没有注意到弦高根本就没有代表使节身份的旄,这印证了王孙满的话,秦国人很粗心。

弦高,郑国商人,确切地说就是个牛贩子。可别小瞧牛贩子,春秋时期的牛贩子牛得很,相当于现在的汽车经销商。

那一天,弦高赶了二十多头牛从郑国去洛邑卖,这一趟下来,能大赚一笔,一年就不用再干别的了。

到了滑,就听人说秦军来了,不知道干什么来。

别看是个商人,弦高可是个爱国商人。他一分析,发现秦国人没安好心,一定是来偷袭郑国的。前面一个小孩看出了问题,现在一个卖牛的又看出了问题,可见得秦军的行动确实很不专业。

敌人来偷袭伟大祖国了,怎么办?弦高灵机一动,计上心头。

这边,派人立即赶回郑国,向郑穆公报告。另一边,自己冒充郑国使节,赶着牛,假装代表郑国犒劳他们,让他们最好知难而退。

十二头牛啊,等于一个车队,可是,为了国家利益,弦高没有犹豫,他毅然决然地献了出去。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专门利人毫不利己的爱国主义精神。我们说,弦高就是爱国商人的祖师爷。

弦高成功地忽悠了孟明视,于是秦军原地不动,派人前往郑国探看情况。而郑国的情况令他们绝望,因为郑穆公在接到报告之后,派人去看戍守秦军的动静,结果发现他们正在“束载、厉兵、秣马”,就是在收拾家伙准备打仗呢。“厉兵秣马”这个成语出于此。郑穆公大怒,立即将驻郑国秦军赶走了,那三个兄弟不敢回国,杞子逃往齐国,逢孙和杨孙逃往宋国,其余的兄弟作鸟兽散,各自逃往秦国去了。

孟明视哥三个一看,卧底没了,郑国是不用去了,可是也不能白出来一趟啊,贼还不走空呢,堂堂秦国大将,空手回去多没面子。

于是,哥三个也没客气,顺手把滑给灭了。国君杀死,国库清空,奸淫掳掠一通,回师秦国了。

你说人家滑招谁惹谁了?这就是命。

崤之战

秦国军队又是一路吼着秦腔,沿旧路向秦国进发。

这一天,秦军来到了崤谷,过了崤谷,就是秦国了。大家高兴啊,这一趟算是没有白出来,好歹把滑国的东西都给抢来了。

“哎,兄弟,咱们出来的时候,两个老爷子要死要活的,这不,咱们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孟明视高兴啊,打这么多年狼,就这次收获最丰富。

“老孟,你爹还好啊,哭哭就是了。我爹那叫一个烦啊,说咱们非死不可,还给指定了一个地方,说非死在那里。”白乙丙接过话头,得意地说。

“你爹说什么地方?路过的时候,咱们在那里喝两盅,看看死的地方风水怎么样啊,哈哈哈哈。”孟明视大笑,他觉得蹇家老爷子很搞笑。

“说是在崤谷,哎,向导官,咱们这是到哪里了?”白乙丙说着,问向导。

“报,这里是崤谷。”

“南边那个山头是什么山?”

“那是夏朝天子皋的坟墓。”

“北面的山头呢?”

“那是周文王当年避雨的地方。”

“哈哈,老孟,说着了,我家老爷子说的地方就是这里啊,咱们仔细看看,哈哈哈哈。”白乙丙大笑,孟明视也大笑,西乞术也跟着大笑。

笑声经久不息,因为笑声萦绕。为什么笑声萦绕?因为这是个山谷。

笑过之后,哥三个开始看这个预言中的死地。

崤谷,一座山谷。南北向各有一座山,东西向各有一个谷口,这里就像是一个葫芦的肚子。

“嘿嘿,还别说,这要是有人把住两头,咱们还真就死定了。”西乞术说,他看出一点门道来了。

“这么说,咱爹也不是乱说啊,哈哈。”白乙丙还没回过味来。

孟明视的脸色有些不好起来,虽然是打狼出身,但也是要讲究地形地貌的,赶狼也不是乱赶的。现在这个地形,确实看上去很不舒服,狼都不愿意往这里跑。如果自己是晋国人,一定在这里设伏。

“传令,加快行军速度,快速通过这里。”孟明视已经笑不出来了,声音有些发紧。

可是,已经晚了。

一声巨响。

随后是滚石的声音,只听见巨石檑木从山上滚下的轰隆声,秦军前军后军一片惊叫。两头的谷口已经被乱石堵住。

随后,两侧山上闪出无数的晋国士兵,都是张弓搭箭。

孟明视心中咯噔一下,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你,你喊一喊,问、问问山上是什么人?”孟明视令他身边一个嗓门大的军士喊一喊,万一山上是搞错了伏击对象呢。

秦国人能喊,而那个士兵又是最能喊的,当时扯开了嗓子,对山上大喊:“你们是什么人?”

刚把“人”字喊出来,山上一支箭就过来了,准准地扎在这名军士的脖子上,军士咕咚倒在地上。

秦军炸了营,一个个跳下车来,四处乱窜。孟明视大声喝止,这时候大家都慌了,谁听他的?

山上,晋国军旗招展。没有人向山下喊话,因为没有必要,晋国人是要消灭秦国人,跟一帮要死的人说话,有什么意义呢?

“嗖嗖嗖。”山上开始第一拨箭雨,两个方向同时开射,秦军惨叫声一片。

箭,一拨连着一拨,中间还夹杂着从山顶推下来的巨石。秦军士兵非死即伤,即便有人侥幸爬上山顶,也被山顶上的晋军杀死。

孟明视、白乙丙和西乞术吓得半死,躲在石头后面不敢动。看着自己的兄弟们死伤枕藉,三个人抱头痛哭。

等到惨叫声越来越稀少的时候,晋军停止了射箭,开始下山进行地毯式搜索。

秦军无一幸免,所有士兵均被杀死,高级军官则被俘虏。

孟明视、白乙丙、西乞术都被活捉。

秦晋之好,这就是秦晋之好。

因为行军的需要,不适合穿白色丧服,晋军此次出征全部改穿黑色丧服。到晋文公下葬的日子,就使用了黑色丧服。从那之后,晋国通用黑色丧服。

秦国战俘逃生

秦国三帅很悲惨,因为晋国人已经决定用他们去祭祀祖先了。这样说来,还不如就死在崤山好些。

难道就等死吗?可是,除了等死,还有什么办法?

有史以来,人们就在讨论究竟是生儿子好还是女儿好。到现在认为生女儿好的人渐渐多起来。为什么很多人认为生女儿好?因为女儿天生是顾娘家的。

当初晋惠公被秦国捉住,结果是穆姬以死相威胁,这才留了晋惠公一条小命。

这一回,秦国三帅被捉回来之后,有人有想法了。谁?辰嬴。

辰嬴是谁?就是当初的怀嬴,也就是先嫁给怀公再嫁给文公的那一位秦穆公的侄女。

当初晋襄公还是公子欢的时候,由于生母已经去世,晋文公特地指定辰嬴为他的养母,尽管辰嬴的岁数比晋襄公还要小。

辰嬴听说晋军伏击了秦军,感到十分伤心。到后来知道三帅被捉回来而且要杀了祭祖,她就急了,这些都是娘家人啊。不行,娘家人一定要救。

怎么救呢?来硬的?来硬的就不是辰嬴了,人家是一知性美女,玩的是智慧。

当下,辰嬴稍稍打扮了一下,去找晋襄公了。

晋襄公是个实在人,平时对辰嬴也很尊重,看见辰嬴来,连忙让座看茶。

“夫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晋襄公话说得很客气。

“听说,你们捉了秦国的三帅。”

“是。”

“怎么处置他们?”

“杀了他们祭祖,不过,还没最后敲定。”

“你要放他们回去。”辰嬴见晋襄公说话客气,就直接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为什么?”晋襄公问。其实他并不看重这三个人,放回去未尝不可。

“因为我听说这三个人挑拨秦国和晋国之间的友好关系,这次偷袭郑国都是他们的主意。秦伯对他们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们剥皮剔骨。我看,放他们回去,让秦伯处置他们吧。再怎么说,秦伯是我的伯父,也是你姑父啊。”辰嬴的道理说得挺浅显,还拉出了裙带关系。

“没问题,放。”晋襄公也没多想,下令放人。

先轸也惦着秦国三帅呢,心里不踏实,总觉着不早点把他们宰了,他们就有逃走的可能。而秦国能够带兵的也就是这三个人,杀了他们,至少二十年不用担心秦国人。于是,先轸来找晋襄公,看看是不是早点处置他们。

“元帅,请坐。”晋襄公很敬重先轸,这不仅是叔叔辈的,曾跟着老爹走南闯北,还是天下名将啊。

“主公,我来问问,那三个秦国俘虏是不是早点处置?”

“已经处置了。”

“处置了?怎么处置的?”

“辰嬴夫人来找我,说是放他们回去让秦伯杀他们,想想也是,我把他们给放了。”

“啊?”先轸听完,腾地就站起来了,指着晋襄公的鼻子吼了起来,“小子,我们三军将士费了这么大力气捉来的,一个女人几句话你就给放了?这不是打击我们的士气吗?晋国离完蛋不远了,啊呸!”

先轸一口口水吐过去,吐了晋襄公一脸。

晋襄公满脸通红,用袖子擦擦脸,弱弱地说:“元帅说得对,元帅说得对,放的时间不长,快去追吧。”

先轸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

回到元帅府,先轸立即命令大将阳处父快车去追。

“要死的,不要活的。”先轸下令。

秦国三帅,现在是秦国三囚。

“老白,你爹真厉害啊,什么都料到了。”孟明视对白乙丙说,虽然自己就要死了,还是要表达对蹇叔的敬意。

“一般般啦,也不算都料到了,咱们不也没有死在崤山吗?”到这个时候了,白乙丙还要谦虚一下。

正说着,晋襄公的赦令到了,哥三个当场释放,外面有辰嬴给备好的车。

“哎,老孟,要不要去向晋侯致谢?”白乙丙问。

“脑子有病啊?赶紧跑吧,指不定晋国人什么时候就反悔呢。”孟明视比白乙丙明白多了,赶紧上了车,催驾车的立即出发。

哥三个坐着车一路狂奔,向西直奔黄河而去。什么叫漏网之鱼?什么叫惊弓之鸟?

那四匹马跑了两个时辰,终于来到黄河岸边,哥三个刚一下车,四匹马就倒下了两匹,累的。

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巧,在岸边就泊着一条小船,船上坐着一个艄公。哥三个来到船边,定睛一看,都笑了。原来,那个艄公是百里奚家里的老家人了。

“哎哟,老主人说万一你们没死,一定会逃到这里,让我来等你们。没想到还真等到你们了,快上船。”艄公急忙招呼。

“等等,我先撒泡尿,憋了一路了。”西乞术说。

“尿个屁,赶紧上船,去对岸尿吧。”孟明视瞪了他一眼,心说大家都憋着呢,是命要紧还是尿要紧啊?

哥三个上了船,艄公用力撑开船,船到河中央,只见河边赶来十多乘战车,阳处父的追兵到了。

阳处父跳下战车,目测一下,射箭正好够不到小船,怎么办?阳处父急中生智。

“三位将军,先元帅听说你们回国,特地派我送来好马三匹,回来带走吧。”阳处父大声喊道,一边假模假样解自己车上的马。

“留着自己用吧,三年之后,我们一定回来拜谢。”孟明视喊道。

阳处父不甘心,还要接着忽悠,却看见西乞术在船上站了起来,脱了裤子,对着这边撒起尿来。阳处父叹了一口气,连西乞术都开始尿自己了,说明秦国人已经不是那么好忽悠了。

“老孟,还是你爹厉害啊,什么都料到了。”这一回,轮到白乙丙对百里奚表达敬佩了。

“嗨,都是蒙的。”孟明视笑了,替老爷子谦虚一回。

夕阳下,黄河上,又传来了秦腔的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