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泰岳松涛恸哀音
那是何等庄严的场面。
丞相、御史大夫和侍中官员们都换上了皮弁。刘彻的皮弁以十二颗五彩玉石饰其缝中,走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有如满天星斗。随行祭祀的官员,也按官职大小,配有数量不同的饰品,一个个“琼弁玉缨”。
为了表示对祭奠的重视,刘彻亲自张弓射杀了用作“牺牲”的牛。
梁父山本是泰山前的一座小山,可因为这典礼的宏大和铺张,一时鼓乐喧天,香烟袅袅。矗立在山下的封坛宽二丈,高九尺,不仅超过了秦始皇当年的封坛,也是自周以来历代封坛中最雄伟的。坛下埋着只能由天地诸神看的玉牒,上面写着密而不传的文字,以此作为与神明沟通之用。
奏完鼓乐,献完“牺牲”,刘彻亲率官员数百人向地神膜拜。“地主”之神在隆重的氛围中享受了自秦以后最高的礼遇。
可刘彻还是有些不满意,因为负责历法和起草具体程序的司马谈在洛阳病倒了,他虽然“秩低、俸薄”,但许多事情别人却取代不了。刘彻还担心因某个环节的纰漏而获罪上天。
这不,当晚就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联系到梦中情景,他就对滞留洛阳的司马谈牵挂了。
“等天明雨住之后,速遣人前往洛阳看望太史令,以表达朕的体恤之意。”刘彻对包桑说道。
经过一夜大雨,泰山以它崭新净洁的雄姿矗立在东海边,雨后的太阳照耀着群峰云海,非常壮观。而坐落在奉高城中的行宫,经历了几个时辰的震颤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和宁静。
刚刚用过早膳,石庆、児宽、东方朔和泰山太守卜军赶到行宫禀奏,言说昨夜大雨,山流倾泻,可否改日上山。
刘彻摇了摇头道:“祭祀时辰,乃以律以历而为,岂可擅改?丞相、御史大夫、太常留在山下筹备禅事,霍光、霍嬗、东方朔等随朕上山。”
刘彻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泰山太守卜军道:“卜爱卿在此为官数载,熟悉当地风俗,就随朕一起吧。”
车驾到达山前,换乘由卜军安排的轿舆上山。虽然一夜大雨,然上山的石阶却依然坚固,沿着石径拾阶而上,每走一段路,抬轿的就有人来替换。
沿途多古树名木,郁郁葱葱,大雨之后,愈益苍翠。每到一处,卜军总是殷勤介绍景观,他风趣的语言常常让刘彻把爽朗的笑声洒向苍山云海。
在五棵松下,刘彻的目光很快就聚焦在中间的一棵巨松上。这松龙身虬枝,硕大的树冠浓荫遮蔽,树身前倾,使得右首的一枝粗干伸向山下,宛若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迎接前来朝拜的人们。
刘彻若有所思道:“这松树形似巨龙,想来也有些年头了。”
东方朔在一旁解释道:“皇上慧眼,昨日臣到达泰山,到兰台查阅,才知这树乃轩辕黄帝亲手种植,沾了龙的气息;臣又查明,当初轩辕氏乃以‘熊’为祖,在打败蚩尤之后,遂以龙为祖。”
“这样说来,朕乃龙的传人,封禅泰山更是势所必然了。”
卜军不无惋惜地说道:“其实,泰山最壮观的是日出,可一夜大雨……”
正处在兴头上的刘彻对没有看到日出,似乎并不在意。一路走来,但见雨后的群山万壑间:
时而白云滚滚,如浪似雪;
时而乌云翻腾,翻江倒海;
时而如千里棉絮,婉丽柔美;
时而若汪洋大海,浪谷波峰;
座座峰峦恰似海中仙岛。
由于山高路陡,加上四月天气,等到了山顶,君臣都有些气喘吁吁了。
站在岱顶,俯瞰四方,大有登临仙山琼阁之感。刘彻禁不住心潮起伏,当即对身边的卜军道:
“朕要在这山顶勒石立碑,以为纪念。”
卜军赶忙道:“臣这就去办,只是这字……”
刘彻笑了笑道:“这字就由朕来写好了。”
卜军喜出望外:“皇上铭字,传之万世,真乃本郡百姓福祉啊!”
东方朔在一旁纠正道:“大人此言差矣。泰山者,乃大汉之泰山;天下者,乃大汉之天下,皇上立碑,乃天下百姓福祉。”
霍嬗听着这些绕口的话,睁着大眼睛好奇地问道:“什么福祉,天下的?我糊涂了。”
刘彻笑道:“你还小,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说着他便将霍嬗交给包桑,转身向霍光问道:“爱卿看朕的封禅与秦始皇相比如何?”
众臣纷纷言道,秦始皇怎么可以与皇上相比呢?
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内修法度,外攘夷狄,举躬俊茂,无与伦比,盛世封禅,万民欢呼。
当年秦统一天下时,疆域也不过北至九原,南到百越,东及朝鲜,西接祁连山。而我大汉收复河南、河西;长驱漠南、漠北;灭滇国,收夜郎,平定两越。皇上大业照耀千古,封禅泰山,受命、功至、德洽、符瑞,正当其时。
然而,刘彻却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道:
“众卿所言不无道理。然朕思之,始皇依法治国,当年封禅,儒者曾以‘莫知其仪,不与古同’而非议,不足为怪;而朕自建元以来,尊崇儒术,何以言及封禅,儒生依旧以‘用希旷绝,莫知其仪’而难之。众卿说说,究竟是始皇错了,还是朕错了?”
众人没想到皇上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倒是平日诙谐幽默的东方朔此时却说出一番引人深思的话来:“荀子曰:‘分均则不便,势齐则不一’。和实相生,同则不继,惟和而不同才能繁茂。”
东方朔说到这里便收住话头,轻轻摇着羽扇观看山景了。刘彻很吃惊,这个貌不惊人却才气逼人的东方朔,怎么一下子就揣摩到朕之所思了?
现在看来,罢黜百家是有些过了。不过这些都是刘彻秘不示人的心里话,他对群臣来了个一笑了之。
看着东方朔悠闲的样子,刘彻不免觉得他很可爱。他不像司马相如始终不脱书卷气,而是在才情中透出几分滑稽和诙谐。
当晚,刘彻一干人就在山上过夜。这一夜,他们说到了霍去病的英年早逝,祖孙两人都流了泪,刘彻更是感慨道:“你父去后,这是折了朕的臂膀啊!”
也许霍嬗还不能完全读懂刘彻的情感,可他在梦中的喊“杀”声,却给刘彻很大的慰藉。
“毕竟是将门之后,将来又是一员虎将。”
第二天,刘彻等人下山,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泰山前赴东海寻神仙不遇的遗憾,遂对陪同的大臣们道:“封禅大典后,朕打算亲赴蓬莱仙山求仙,众卿以为如何?”
霍光随即劝道:“所谓神仙,都出于方士之口,连栾大都说从未亲眼看见过。况皇上乃九五之尊,天之骄子,岂可深入大海?”
卜军辖内方士虽多,却从来没有验证过其言真假,也劝刘彻慎行。
“朕屡拜神仙不遇,实乃朕不诚也。朕此次亲往蓬莱,必会感动神仙,岂有不见之理。公孙爱卿陪朕同去如何?”
公孙卿的脸上很不自在,嘴上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
他掂得出皇上话里的分量,如果真到了大海中,仍然看不见神仙的影子,那等待他的就只有李少翁和栾大的下场。
公孙卿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没想到多事的东方朔竟主动站了出来。
“皇上能不能听臣几句陈奏?”他把羽扇散淡地插进腰带,向刘彻施了一礼,“臣以为,仙者,得之自然,不可躁求。若其有道,不忧不得;若其无道,虽至蓬莱见仙人,亦无益也。”
“呵呵!按爱卿说来,朕是无缘一见仙人了?”
“非也!只要皇上下第还宫,静处以待之,仙人将自至。”
刘彻喜欢的就是东方朔这一点,既不阿谀逢迎,也不固执己见,一样的话到了他的口中,说出来总让人觉得舒服。
“好!朕就听你一回,在甘泉宫筑台迎候仙人。”
皇上这话一出口,公孙卿就松了一口气,他很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场灾祸,但是他的心并没有因此松懈,他知道皇上始终没有放弃寻找神仙,他需要找到避免栾大之祸的对策。
下山后,有司早已将大典诸事准备完毕——这是封禅大典的第二幕,是祭祀天帝的庄严仪式。完成这个仪式,封禅才算真正完成。
第三天的早晨,当东海升起的太阳昭示着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盛大的封禅仪式进入高潮。
典礼选在泰山东北的肃然山举行,规模与在梁父山祭祀后土一般无二,以显示天地一礼。
走在最前面的刘彻今天穿着杏黄色的祭祀服,手里捧着从江淮请来的灵茅。他目光直视前方,步履稳健。跟在他身后的大臣们仿照皇上的姿态,手里捧着五色土,亦步亦趋。那脸上的神圣,那心底的肃穆,都使得整个仪式笼罩着神秘、朦胧的氤氲。
在献“牺牲”后,刘彻率领群臣向上天行三叩九拜大礼,然后太常宣读了东方朔撰写的《封泰山》文。等到他们站起身的时候,鼓乐高奏《惟泰元》,三百多名头戴华冠的歌舞伎,随着音乐高歌起舞:
惟泰元尊,媪神蕃盭。
经纬天地,作成四时。
精健日月,星辰度理。
阴阳五行,周而复始。
云风雷电,降甘露雨。
百姓蕃滋,咸循厥绪。
钟鼓竽笙,云舞翔翔。
招摇灵旗,九夷宾将。
伴随着歌声,大典进入尾声,可刘彻的心潮却是波澜迭起。随着思绪的起伏,朦胧中,一条风雨斑驳的道路从远方铺来,那不是皇气充盈的大汉驰道么?路中央,警跸护卫,高车巨辇,六犉竞奋,车上坐着的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天子。
两旁的又是谁呢?
是素来温文尔雅的卫绾;是一向雷厉风行的窦婴;还有善于察言观色的田蚡、素食布被的公孙弘、博学鸿识的董仲舒、符节高擎的张骞、敢言直谏的汲黯、白发银髯的李广、器宇轩昂的霍去病、风流倜傥的司马相如。
再后面还有严助、张汤……
他们一个个别朕而去,可今日都簇拥到泰山之麓,是要随朕一起朝拜天地么?
哦!看他们有的谈笑风生,有的沉郁不语,有的泪光闪闪……
唉!朕已非当年,渐渐老了……
朕将到坐落在奉高城外西南的明堂去接受朝臣的朝贺,他们也会随朕去吧?
刘彻站在禅坛边,在万众中寻找他们的影子,可是匆匆忙碌着的只有石庆、児宽、侍中近臣和卜军的随员们,他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是的,三十多年了,人一茬一茬地走,朝臣一轮一轮地换,他们就像过客一样从自己身边经过。生活就这样被时光分割成记忆的片段,时不时地从心灵的最深处跳出来,带给他几分无奈和焦虑。
一直盘桓在刘彻情绪中的那些庄严和兴奋,忽然纷乱得没了头绪。
此刻,霍光匆匆赶到他身边,带给他一个震惊而又沮丧的消息:
“皇上,嬗儿坠崖身亡了。”
“什么?你说什么?”
“嬗儿坠崖身亡了。”
“啊!”刘彻长啸一声,昏厥过去了……
等他再度醒来时,已经躺在奉高城中的行宫,身边站满了随行的大臣们。刘彻扫视了一下人群,就挣扎着要起身。包桑连忙上前扶着他说道:“皇上龙体要紧,万万不可。”
刘彻甩开包桑,朝大臣们怒吼道:“你们不去寻找嬗儿,围着朕做什么?”
他指着霍光的鼻子斥责道:“朕把嬗儿交给你,你竟让他坠崖,你该当何罪?”
“皇上!”霍光手捧着血迹斑斑的衣物,跪倒在刘彻面前,“臣罪该万死!臣遍寻沟壑,最后只在一处断崖找到这件深衣。请皇上赐臣一死!”
石庆、児宽也跟着跪下了:“皇上!如果能够让皇上减轻痛哭,臣宁愿一死!”
“臣宁愿一死!”卜军也跪下了。
大臣们随即跪倒了一大片。
刘彻愣住了,难道朕要把他们统统处死么?要这样,朕为何要来泰山封禅呢?刘彻呆呆地望着大殿内,沉默半晌,从胸中发出断肠的呼喊:
“去病!是朕对不起你的在天之灵啊!”
“蕊儿!朕不该违了你的心愿,带嬗儿来泰山啊!”
在场的大臣们闻言,无不泪落尘埃。
包桑的心一直没有落地。昨夜皇上在山上留宿时,他心中就隐隐不安,就觉得似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谁料这竟然在霍嬗身上应验了。
他还发现少了一个人——自离开洛阳后就不离皇上左右的公孙卿。这个时候,最应该在场的就是他了,可他……
殿外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包桑禁不住回头看,只见公孙卿风风火火地进来了,那在衣襟上飞舞的风带来的却是他欣喜的声音:“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这声音顿时把大臣们的目光吸引到他的身上。
霍光“腾”的从地上跳起来,上前就揪住公孙卿的衣领,怒吼道:“好个可恶的方士,我们正为失去霍嬗而悲痛,你却说出如此禽兽不如的话来,本官一刀宰了你!”说着,那宝剑就架在了公孙卿的脖子上。
可谁也没有想到,公孙卿说出的话却让霍光举在空中的宝剑停住了。
“霍嬗羽化成仙,岂非我朝幸事?”
公孙卿挣脱霍光,来到刘彻面前,庄严神圣地向刘彻奏道:“在皇上与大臣们向天帝朝拜之际,臣忽然看见东北角的山谷间飞来五彩祥云,云端上站着的,正是皇上日夜渴望见到的蓬莱神仙。
那神仙按住云头对臣说,昨夜皇上入梦时,他在东海望见泰山顶上霞光万道,就知必有仙界之人相伴皇上。他屈指掐算,果然发现霍嬗实非凡人。他今日前来,是带霍都尉回蓬莱仙山的,来日必佑我大汉享国万代。言罢,他便拉着小都尉腾云而去了。”
“信口胡说!”石庆打断公孙卿的话道,“既是仙去,为何留下血迹斑斑的深衣?”
“这个丞相就不懂了,大凡羽化登仙,必须脱胎换骨,方能到达仙界。”公孙卿这一番云山雾罩的话让大臣们一时陷入迷茫。有信以为真的,也有满腹狐疑的,更有嗤之以鼻的。
児宽怒道:“公孙卿惑乱封禅大典,该弃市!”
石庆举了举手中的笏板道:“自李少君至公孙卿,这些方士皆欺君罔上之徒,以妄说取悦皇上。臣请陛下下令将这狂徒腰斩于泰山之下,以慰奉车都尉之灵。”
侍中的近臣们纷纷要求惩办公孙卿,一时喊杀声不绝。霍光自是愤而当先,将手中的宝剑指向公孙卿的喉咙,只等皇上发话。
刘彻的伤痛戛然而止,他顺着公孙卿的话想来,很快便把霍嬗之死与祭祀天地联系起来。他相信是自己的虔诚感动了神仙,只不过因为自己专注朝拜,又一次失去了与神仙见面的机会。
“霍嬗是代朕去见神仙了,他到了神仙身边,带给他和大汉的却是万世的福祉。”刘彻这样想着,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意外平静了。
“先生之言甚为有理,嬗儿果真仙去,亦是他的造化。既然他是仙界灵童,就是朕也留不住的。也许朕此次带他前来,就是神仙点化之故。”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谁都没有想到当年仗剑问天的皇上会用这样的自我欺骗去面对一个逝去的小生命。
一时间,大臣们的脑里一片空白。
半天,児宽才用试探的语气问道:“皇上!明日明堂朝贺……”
“朕乃大汉天子,岂可失信于天地和黎民百姓?明日明堂朝贺,如期举行!”
“诺!”児宽辞别刘彻,正要离去,却被叫住了,“明日明堂上要供奉霍嬗仙灵的神位。”
霍光永远记住了这个日子,而他狐疑的眼光直到走出行宫,都没有从公孙卿的身上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