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三载远征千马回
半个时辰后,上官桀、児宽进了未央宫。
脸色蜡黄的児宽在两位黄门的搀扶下进了宣室殿,挣扎着要向皇上跪拜。
君臣直接进入正题,几位大臣就浚稽山和大宛之战开始商议对策。
公孙贺反复掂量之后说道:“浞野侯被俘,受降城已成为一座孤城。依臣之见,不如命公孙敖将军撤回塞内,命朔方太守和北地太守屯垦漠北,以作长久御敌之计。”
刘彻沉吟良久,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现实:“我军新败,一时很难再图北进。传朕旨意,命公孙敖班师回京!此事一了,那么大宛之事怎么办呢?”
児宽支撑着病体,说话的声音虽然衰微,可表达出来的意思却是思虑很久的。
“皇上,臣以为……”児宽咳嗽了一阵后,继续道,“眼下……匈奴新胜,必生南下之意,臣以为……此时不如且罢了击宛之兵,专力攻胡。”
说罢,児宽就觉得胸口堵得慌。
包桑见状,忙传黄门上来捶背,半天児宽才缓过气来。可此刻,刘彻却是一脸的不悦。
“御史大夫之言差矣!大宛弹丸小国犹不能下,则大夏等国必渐渐轻汉,乌孙、轮台等则会轻慢汉使,岂不为外国所笑?”刘彻将目光投向上官桀,“爱卿以为如何?”
上官桀毕竟年轻,他很快就理解了皇上的意思,忙道:“皇上圣明!微臣以为大宛之战不仅是取马,而在于震慑西域各国。若我军中途撤回,则西域诸国必畏于匈奴,叛汉而去。”
“丞相也这样看么?”
公孙贺忙道:“上官大人所言,臣深以为然。”
“好!”刘彻的情绪,因为各位大臣与自己意见相似而好转了不少,“朕绝不容许西域各国轻慢大汉。”
刘彻的声音在宣室殿内回荡,公孙贺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所谓木叶将落,震而坠之。拟诏给贰师将军,朕在明年将发士卒六万,牛马无数,不拿下大宛决不罢休!”
上官桀深为皇上的磅礴气势所震动,那建功的热血顿时涌上心头,请缨道:“臣愿奉诏前往敦煌,助贰师将军降服大宛。”
“如此甚好!爱卿不日即奔赴敦煌,朕等着大捷的消息!”刘彻情之所至,言犹未尽,来到公孙贺和児宽面前道,“朕早年曾说过,兴大汉者,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自卫青甥舅去后,朕许久不闻将军请战之声了。”
这话让公孙贺很惭愧。自卫青去后,中朝之首长期空缺,他实际是以将军之身而总揽中、外朝事务,却不能在关键时刻为皇上分忧。他正要说话,却听见包桑一声惊叫,大家急忙上前,只见児宽脸色发青,昏厥过去了。
“速传太医!”刘彻大声喊道。
敦煌在长安阳气暖渭水的日子里,还像一座冰雕,没有生机地雄踞在大漠腹地。
李广利昨夜喝了太多酒,一直睡到很晚才醒来,他简单地用了一些早膳,就坐在帐中理事:“朝廷还没有消息么?”
从事中郎摇了摇头。
他的眉头就紧蹙了:“年前就去了奏章,想来也该到了啊!”说着,他就收拾起案头的文书。
两人打马出城,在大漠上缓缓而行。他们展眼望去,南面是气势雄伟的祁连山,西面是浩瀚无垠的大沙漠,北面是嶙峋蛇曲的北塞山,东面是峰岩陡峭的三危山。
巡逻兵手持武器,瑟缩着身体在营区穿梭。
天气很冷,李广利拉了拉头上的风帽,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独,就像一个被抛弃在天涯的弃儿,离家是那么的遥远。
当年他是多么羡慕和嫉妒卫青、霍去病的高车巨辇,爵禄煌煌,还因此对妹妹拒绝在皇上面前举荐耿耿于怀。如今,当他跻身近臣之列,并做了讨伐大宛国的主帅后,却发现这是一爵苦酒。
当初接过主帅印绶时,他原以为大宛弹丸之地,唾手可得,可不料几个月过去了,战事却进行得如此艰难。
恳请班师的奏章去了很久,却了无音讯?是皇上出巡不在京城,还是朝廷生变,无暇西顾……
李广利苦思冥想,不得要领。
他很羡慕他的兄长李延年,靠着乐技,就可终日陪伴在皇上身边,而自己却要吃这份苦。
唉!妹妹!你害苦为兄了。
他越是心烦,不顺心的事情就总往眼里钻。刚刚登上一面坡,他就看见一位伍长正用皮鞭抽打士卒。从事中郎上前询问,原来是这位士兵拒绝操练。
“你是王公还是贵胄,竟敢不操练?”李广利怒问道。
其实,以他的身份是没有必要去过问的,只是他心里憋得难受,要寻找一个发泄的对象。
“那么多将士为国捐躯,为何独你活着?你是贪生怕死之徒么?”
那士兵害怕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祈求饶命。可李广利却越骂越生气,骂到激动处,从腰间拔出宝剑,手起剑落,那士兵血淋淋的头就在手上了。
他使劲将头扔向很远的沙堆,冷哼道:“如此贪生怕死之徒,只配喂野狗。”
他这样的发泄已不止一次了,以致后来士兵看见他,就有大难临头的感觉。
“扫兴!”
一大早就遇到这样的事情,太不吉利。他再也没有心思转下去了,便拨转马头朝大营走去。远远地他就看见军正在中军帐外等候,他刚刚下马,军正就迫不及待地上前告诉他,皇上的敕令到了。
“哦!皇上怎么说的?”
“下官还没有看。”
“哦?”李广利对从事中郎道,“快去传李哆来,就说皇上的敕令到了。”
正午的时候,李哆从十里外的军营赶来了,大家很严肃地开启了皇上的敕令。但是,李广利仅看了几行,就觉得大事不好。皇上对他久久攻不下大宛给予了严厉的斥责:
“朕念及夫人,委卿重任,然卿之所为,甚失朕望。夫大宛者,西域弹丸小国,竟敢蔑视大汉,不贡汗血马,倘若其谋得逞,则车师、康居、乌孙、轮台、大夏诸国必轻汉矣……”
皇上的敕令根本没有退兵的意思,反而要继续发兵攻打大宛,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势:“望卿不负朕望,攻下大宛,使西域震恐,彰大汉国威!”
看来,在攻下贰师城之前,长安是回不去了。
李广利收起敕令,对从事中郎道:“传令下去,各营加紧操练,等待援军。”
晚上,敦煌太守前来拜访,李广利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四月,敦煌周围的骆驼草刚露出一点绿芽,援军就相继抵达敦煌。
让李广利吃惊的是,皇上虽然人在长安,却对此次战役运筹帷幄。除主力军向西进击外,又发十八万大军进驻酒泉、张掖,还派李陵在居延、休屠两地屯兵数万,与酒泉形成夹击之势,摆出一副打大仗的阵势。
皇上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告诉西域各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皇上不仅派来上官桀助他攻打大宛,而且还派了一名执马校尉和一名驱马校尉,专事挑选良马。
军前会议由李广利主持,上官桀宣读了皇上的敕令。
李广利道:“皇上严令我军西进,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西进途中,最大的障碍莫过于郁城。如何攻打郁城,不知众位有何高见?”
李哆去年就攻打过郁城,知道此城易守难攻,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因此也拿不出什么意见。
李广利遂将目光转向上官桀,问道:“大人为何一言不发呢?”
上官桀喝了一口茶水,觉得水中有一股咸味,远不如长安的水甜,但还是闭着眼睛咽进腹中:“下官初到,不明情势,因此不敢妄言。不过,下官离开长安时,皇上曾叮嘱过,用兵之道,在于因时而变。我军上次失利,是因为大宛人有备,这次就不同了,郁城守敌新胜,骄兵必然轻敌。因此,下官愿率部攻打郁城,以牵制救援之敌。”
“这样行么?”李广利犹豫道。
“下官相信皇上。”上官桀很自信。
军前会议一直开到深夜,众人商定在敦煌西分军。上官桀率领所部人马直奔郁城而去。
大军浩浩荡荡向西进击,一路上,旌旗招展,军伍塞道,转输车马相望。果然,这次情形与上次大不一样了。所到之处,各国纷纷开城迎接,箪食壶浆。那些试图顽抗者,都遭到灭顶之灾。大军到贰师城下的时候,正是五月上旬。
安营扎寨,稍事休整后,李广利就和军正、李哆和从事中郎去看地形。
李广利勒住马头,举目望去,午后的阳光照着坐落在河谷里的贰师城,呈现出一种凝重。城不算高,全用戈壁石砌成,不要说与硕大的长安城相比,就是在敦煌这样普通的边城面前,都显得十分简陋。可它却让大汉失去了多少男儿!
对他来说,如果这次再失利,那结果就不仅仅是受到皇上的斥责了。
李广利收回目光,向身边的众人问道:“各位认为,我军该如何克敌制胜呢?”
“我军乃远征之师,不可久战。”李哆分析道。
“大人言之有理。”军正手指前方,对李广利说道,“将军请看,贰师城之所以选在河谷地带,是因为瀚海缺水。据当地百姓说,此城用水皆赖于东南方葱岭之融雪。若是我军一面从正面佯攻,另一面在城外开挖渠道,断其水源。不用数日,城中则会人心大乱,城必破之。”
“妙!我军此行目的,在夺取大宛宝马。如此蛮荒之地,我军占之无益。何况中间隔着许多小国,节制多有不便。若是他们愿意献出宝马,我军即可班师。”李哆又道。
众人各抒己见,这让李广利的思路逐渐清晰。
“好!明日一早便攻打贰师城!”他下定决心。
他们回到大营时,看见上官桀和他的军侯也来了。
上官桀看见李广利一行人,急忙迎了上去道:“下官前来听候将军调遣。”
“大人一路辛苦了。”
李广利下马步行,与上官桀一同向中军大帐走去。
路上,上官桀说道:“果然不出所料,郁城王兴桀毫无防备,在遭我军突袭后,逃往康居,而康居王闻我大军一路西指,兵锋正锐,因此不敢收留他,命人缚了送至我营。孰料,当夜他伺机逃离,被下官的军侯一剑结果了性命。”
李广利闻言大喜,连道:“郁城已破,贰师城指日可待矣。”
当晚,李广利在大营宴请各位将军,大家商定由李哆攻城,上官桀率部挖渠断水。
夜深人散之后,上官桀留了下来。卫士上了茶,两人相向而坐,李广利问道:“自大人来敦煌后,一直忙于公务,没有时间叙话,不知皇上近来可好?”
上官桀放下茶杯,话中充满忧郁:“皇上精神尚好,只是十分思念夫人。”
“唉!本官的这个妹妹,也太让皇上伤心了。”
“其实,让皇上揪心的事情还多着呢!将军不知,自大司马去后,匈奴又复南侵,为接应匈奴左大都尉降汉,皇上派遣浞野侯赵破奴率军北去浚稽山。后来,匈奴左大都尉事泄,赵将军回师时,在受降城东南遭匈奴军埋伏,赵将军被俘,除先归的右路军外,全军覆没。消息传来,皇上震怒,赵将军一世英名也毁于一旦。唉!”
上官桀平静了一下心情,接着说道:“下官的意思,想必将军已经明白。此仗我军只能胜,不能败。否则,你我必成罪臣。”
“多谢大人指点。”李广利谢道。
送走上官桀,李广利传来从事中郎:“今晚让全军提高警觉!我们一定要拿下贰师城!”
第二天辰时,李哆率部在贰师城下与大宛军展开了一场大战,双方骑兵在河谷里厮杀了半日,突然汉军骑兵撤出战斗,埋伏在高坡后的弓弩手顿时箭雨倾泻,大宛军毫无防备,死伤惨重。在城头观战的大宛国王忙鸣金收兵,从此坚守不出。
汉军每日都纵横戈壁,杀声震天,摆出一副决战的架势。不管敌军是否应战,直至日落方回营。
如此盘桓月余。这一天,上官桀风尘仆仆地来到大营。一下马,他就迅速奔向中军大帐,对正趴在案头观看地图的李广利道:“禀将军,改道之渠已经开成了。”
李广利抬起头来,来不及寒暄,就朝着帐外喊道:“拿酒来!”
“下官料定,用不了几日,大宛人必来献马。”上官桀接过卫士呈上的酒酿,一饮而尽,“下官已派重兵沿渠巡守,大宛军必不敢来取水。将军可令士卒带着水和干粮,在城下食用。城内大宛士卒见此眼馋,必然厌战。”
“大人如此妙算,此乃天助我也!如果此次大胜,也不负皇上封本官贰师将军之名了。”李广利握着上官桀的手道。让他没有料到的是,眼前这个搜粟都尉,多年后却成了皇上的托孤重臣之一。
以后的日子里,汉军对贰师城便围而不攻。每日晨曦初露之际,戈壁上马蹄如涛,旌旗映日,各路校尉在城周围轮番演阵。待到正午酷热之时,汉军只留弓弩手防敌,步军则集结在胡杨树下,喝水吃干粮。
这样的等待,对求胜心切的李广利来说,是段难熬的时光。在细作没有带回消息的时候,他甚至对继续围城失去了耐心。
他明白,军正随时都会将这里的情况报告给朝廷。他找来上官桀,将自己的担心告诉了他。
“大人说,大宛国会投降献马么?”
上官桀看着李广利,很肯定地说道:“将军请放心!下官料定两日之内必有消息。”
“军中无戏言,这可是用本官的项上人头当赌注呀!”
“呵呵!下官心中有数。”
大军西行的这些日子,上官桀就觉得这个李广利眼光短浅,患得患失,绝非统兵之才。只是以他现在的地位,不便言明罢了。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上官桀所料。这天午后,李哆就来了,他带来了一个让李广利十分震惊的消息。
“潜入贰师城的细作回报,大宛国内发生变故,相国昧蔡与人合谋围了王宫,杀了大宛国王毋寡,现在正酝酿着献马投降呢!”
“这个上官桀,果然是料事如神啊!”李广利心头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对从事中郎道,“吩咐下去,让执马校尉和驱马校尉做好准备。”
不过李哆建议道:“事虽如此,但为防有诈,今夜我军还应攻打外城,给敌人造成压力,促其速降!”
“有这个必要么?”
“有备无患。”从帐外传来上官桀的声音,他在听到消息后也赶来向主将祝贺。
“我军攻城,不仅要促其速降,目的还在于震慑西域诸国。我军所到之处,战未尝不胜,攻未尝不取也。”
李广利暗暗惊异,上官桀总是比自己先看一步。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可眼下他来不及多想,此刻最重要的是宝马尽快到手。他觉得,今天是决定他命运的关键时刻。
“如此则可保万无一失。今夜子时造饭,亥时攻城。本官在大营静候佳音。”
太阳将它的光芒洒到戈壁的各个角落,贰师城周围一片沉寂,远去了人喊马嘶、烽烟火光和兵戈的撞击。一夜无眠的李广利伸了伸酸困的胳膊,仓促地擦了擦脸,就见从事中郎进来了。
他喜形于色道:“李将军趁夜攻破外城,俘获大宛国大将煎靡,消息传进城中,满城震恐。这不,一大早,大宛国相国昧蔡就捧着大宛国王的人头,在营外等候了。”
“真的?”
“军中无戏言。”
李广利眼里多日来第一次有了自信的光彩,情绪也亢奋起来:“快传各位大人到中军大帐来。”
做完这一切,他忽然陷入一种仓皇,好像这一切都在梦中。他似乎看见,皇上已经跨上宝马,驰骋在咸阳原上了……
走过队伍组成的长廊,走过战刀架起的拱门,坐在右首的上官桀却没有从来人眼中发现些许惊恐。这昧蔡不是等闲之辈,他立即暗示李广利以国宾之礼迎接来客。
李广利会意,率领众人迎了上去,热情地邀他进入帐中。昧蔡先将毋寡的人头献上,然后才落座开口说道:
“天兵远途而来,敝国未能远迎,请将军恕罪。”
李广利道:“本官率军前来,皆因贵国君王言而无信,实非得已,还请相国原谅。”
“本相今日前来,正为此事。尚有不敬之言,还望将军海涵。”
“相国有话但说无妨。”
昧蔡站了起来,向在场的将领们施了一礼,语调骤然严肃道:
“敝国素来敬仰大汉文明,然新王不尊盟约,致使贵国劳师远征,敝国百姓生灵涂炭。今我等顺应民心,杀了毋寡,献上宝马,以表重修睦好之意。将军如果答应,那当然是敝国百姓之福。如果将军不答应,敝国将尽杀宝马,拼死一战。这样一来,恐怕西域各国都要群起而与大汉为敌了。”
李广利沉吟片刻,神情肃然道:“两国交战,原为宝马。既然毋寡已死,宝马可得,大汉自然不会再战。请相国转告贵国百姓,大汉不日将撤军。”
“如此,本相在此代敝国百姓谢过大汉皇上!”昧蔡上前面朝大家,高声道,“诸位!从此以后,汉与大宛永结睦好,永不再战。”
昧蔡的话赢得经久不息的欢呼,大家纷纷起身,走向对方执手言和,长达三年的战争在笑声中化解。趁着这个气氛,昧蔡适时提出了要求:
“为两国永久和睦,本相以为两国立个誓约为好,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上官桀忙在一旁道:“相国此议甚好。”
李广利也深以为然,当下就派出以上官桀与昧蔡议定誓约条款。经过半日斟酌谈判,誓约乃成,昧蔡与李广利分别代表两国盖了银印。
当晚,李广利在营中设盛宴招待大宛国众人,又回赠了玉器、布帛,直到黎明,大宛国众官才相继离去,只有昧蔡与马监留下帮助汉朝挑选宝马。
选马的仪式在城外戈壁上进行,五千多匹宝马聚集在茫茫戈壁上,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李哆带着执马校尉和驱马校尉,与大宛国的马监在马群中穿梭察看。
选马一直进行了十多天,最终,一匹匹千里良驹从中选出,被送往长安,送给翘首以盼的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