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论官语中见官品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的春天,青翠绵延的芳草装点着长安。
清明前后,洁白如雪的梨花、艳若云霞的桃花、流金吐芳的油菜花,在渭河两岸铺开花团锦簇的天地。
这是赏花踏青的好日子。刚刚升任丞相的公孙弘和张汤结伴出游,两人似乎都不愿让马车的轰鸣搅了赏春的兴致,而宁愿步行,这样一来,说起话来也方便些。
张汤对走在前面的公孙弘说道:“恩师!您偌大年纪,不要走得太急了,还是从容些。”
自从公孙弘担任御史大夫时起,张汤就将“大人”的称呼改成“恩师”了,而且成了公孙弘府上的常客。
公孙弘回头看了一眼张汤道:“不妨事!老夫尚觉精力健旺。”
最近他的心情不错,自从薛泽被免去相位后,公孙弘就从御史大夫改任了丞相。他立时就有了老树开新花的踌躇满志,走起路来脚底也是虎虎生风。连张汤也很吃惊,一向自诩老朽的他,忽然就像返青的老槐,枝叶间透着翠绿。
公孙弘明白,张汤在朝廷格局变动的时候邀他出来,绝不仅是为了踏青。
他任丞相后,御史大夫一职就一直空缺,张汤瞅着这个位置很长时间了。但公孙弘毕竟十分老成,说起话来也滴水不露:“皇上目前还没有确定御史大夫人选,老夫本想向皇上举荐你……”
“多谢恩师,没有恩师的栽培,学生恐怕只有独处九皋了。”
“先别着急言谢,老夫还没有说完。可皇上看中了李蔡,他毕竟跟随大将军几次出征……”公孙弘言道。
张汤先是沉默了片刻,但很快就接上了话:“只要有恩师在,学生总有一天会出头的。”
公孙弘点了点头,欣慰地笑了。
迎面一阵春风吹来,只见那残墙边的几株桃树上,桃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到两人的肩头,张汤忙伸手去轻拂公孙弘身上的花瓣,却不料又落了一些。
唉!人生就如这落花,经不住风吹,就残败了。
触景生情,公孙弘便对时日有了紧迫感。他想着自己已过耳顺之年,才坐到丞相这个位置。人活七十古来稀,自己还能在皇上身边待多久呢?
朝野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他担任丞相心怀不满,暗中也颇有微词。而那个汲黯,更是毫不掩饰地当着皇上的面指责他巧饰伪装,蒙蔽圣听。
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元朔五年的朝廷格局与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皇上诏令,官署以职责分为中朝和外朝。以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常侍、散骑、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这意味着从此以后,丞相所辖各署只是奉旨办事的机构。
公孙弘多少有些失落,他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张汤,觉得应该提醒一下这个年轻人,今后凡事都要谨慎小心些,切勿授人以柄:“这长安的春天,就像小儿的脸,说变就变,你我都要未雨绸缪才是。”
绕过桃林,前面是一段掩映在青草中的土路,再往前走就是渭河了。远远看去,清清的河水缓缓地流过关中平原。在河的拐弯处,有一处芦苇荡,芦叶刚刚吐绿,鹅黄中泛着嫩绿,聚集一片生机。
河的浅滩边,有一垂钓者正把鱼饵轻轻甩进河水,然后就怡然自得地从怀中拿出一卷竹简,不知道他是在钓鱼还是在看书。
哦!那不是董仲舒么?他也出来春游了?
虽然都是当今大儒,可公孙弘向来瞧不起这个书呆子。他怎么可以把“天人感应”与天子的言行举止扯在一起呢?自从被贬谪后又从不知自省,在辽东高庙火灾时又老调重弹,弄得险些丢了性命。后来,皇上开恩,他才得以免遭牢狱之灾,自此以后就赋闲在家,专心著书了。
公孙弘向张汤努了努嘴,两人悄悄改道而行,向上游去了。
他这些神情的微妙变化,当然绕不过张汤那双鹰一样的眼睛。他紧跟两步,用试探的口气对公孙弘说道:“恩师似乎并不待见这个人。”
“这样的人待在长安,你我还能够安寝么?”
“让他离开长安不就得了?”张汤狡黠的目光在公孙弘脸上打量着。
“只是让他到哪里去好呢?他现在赋闲在家,我们是奈何不了他的。”
张汤笑道:“恩师真相信董仲舒从此心如止水,无心仕途了么?”
“怎么讲?”
“依学生看来,他还在处心积虑地想回到朝廷呢!否则,他钓鱼还抱着书做什么?”
张汤见自己的话对了公孙弘的心思,就接着道:“皇上每每提起董仲舒,总对他在江都王相任上的政绩念念不忘……”
公孙弘频频点头。
张汤诡谲地笑道:“学生听说胶西王刘端素来骄恣,屡犯大汉律令,他杀的二千石官员很多,现在那里不正缺一个相么?……”
“妙极!”公孙弘轻轻击掌,笑出了声,惊起芦苇深处的苍鹭,“不过此事也不用着急,让他继续在家晾些日子也不错,明年再说!”
风中飘来阵阵的酒香,他们抬头看去,前面不远处有一家酒肆。
张汤忙道:“恩师平日忙碌,好不容易有个机会相聚,学生就请恩师小酌几杯如何?”
“如此甚好。”
两人进入酒肆,食不重肉的公孙弘就要了几样山野小菜,让店家将那酒用铜簋烧得热气腾腾。不一刻,两人都喝得有些耳热喉热,而话题又转到与匈奴的战事上来了。
张汤道:“此次卫将军率军从高阙、朔方、右北平三路进击匈奴,越过长城六七百里,得右贤王部下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一万五千余人,牲畜百万。真是赫赫战功啊!”
公孙弘一杯下肚,那话语中就多了对卫青的敬佩:“谁能想到,当年的骑奴调度起三军来,如此从容若定,大略在胸。”
“恩师所言极是!皇上拜他为大将军,益封八千户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公孙弘放下酒杯说:“这样一来,三军都归大将军统辖,等于恢复了一直空缺的太尉之职。往后去,大将军位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说是权倾朝野了。”
“那又怎样呢?大将军毕竟是一介武夫。”
公孙弘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道:“糊涂!大将军是何等贵人,他是皇后的兄弟,皇上的姐夫。他的一句话,可以让人瞬间富贵,也可置人死地啊!所以你我要想坐稳位置,就不得不仰仗于他。因此老夫打算今天回去,就向皇上提出,请封大将军的三个儿子为列侯。”
公孙弘的话一出口,张汤吃了一惊:“恩师这是怎么了?高皇帝当年可立了非功莫侯的誓约,大将军的三个儿子都还在襁褓之中呢?”
公孙弘捋了捋灰白的胡须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天下从来只有不愿为之人,而无不愿为之事。如果老夫没有猜错,恐怕长公主早就在做这个梦了。”
公孙弘说这些话时的那种平静,让张汤不得不换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位“恩师”了,谁说儒者都是书呆子呢?
“学生还有一事不明白,汲黯屡屡在皇上面前诋毁恩师,但恩师却推荐他出任右内史这样的要职,这是为什么?”
公孙弘闻此哈哈大笑道:“你还是年轻啊!老夫做内史多年,深知其中的苦处。内史管着京畿要地,可面对的都是王公大臣,哪个得罪得起啊?汲大人不是素来不畏权贵么?那就……”
话说到这个分上,张汤完全明白公孙弘的用意,他这是把汲黯放在火炉上烤呢!
两人诡秘地相视一笑,然后不约而同地说出了一句话:“这就叫做‘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哈哈哈!”
“哈哈哈!喝酒,喝酒!”
“哈哈哈!两位大人在说什么呢?还要将欲取之,必固予之?”一个声音接话道。
两人抬头看去,原来是刚刚奉诏回京的严助。
这个严助,前几年外放为会稽太守,谁知却长期没有消息奏报朝廷,触怒了皇上,他降诏责备道:“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之事,怀故土,出为郡吏。会稽南近诸越,北枕大江。间者,久焉不闻问,具以《春秋》对,勿以苏秦纵横。”
严助看了之后惊恐不安,心想:皇上这不是怀疑我与诸越有染么。他急忙上书谢罪道:“臣之事君,犹子之事父母也,以臣之罪,本当伏诛。今将臣在会稽三年政绩奉上,愿陛下明察。”
就这样,他又回到了京城,留在侍中,帮助刘彻阅看整理部分文书、分管皇上的乘舆之务。虽不在九卿之列,却能上达天听,别人也不敢小视。
同朝为官,旅途相逢,一番客套之后,公孙弘邀请严助入座。
几杯热酒下肚,公孙弘言语中多了为推行新制而立下功劳的严助的抱屈之辞。
可刚经过皇上责备,严助哪还敢有非分之想:“下官每日侍奉皇上左右,已是大幸了,不敢再有他想!”
张汤道:“大人果真对朝廷此次格局变动没有想法么?”
严助怎能没有想法呢?只是面对这两位同僚,他不得不装糊涂:“哈哈哈!难得在这样的日子与二位相逢于山水之间,下官就借花献佛,敬两位大人了。”
“好说!好说!”公孙弘和张汤同时举杯。
而与此同时,新任的右内史汲黯,正在朔方郡的汉军大营中宣读皇上的诏书。
“皇帝诏曰:大将军卫青躬率戎士,出师大捷,获匈奴禆王十余人,益封八千七百户。”
卫青率幕府诸僚跪在帐中,感谢圣恩浩荡。
宣诏仪式结束后,汲黯却站在那里没有动。
任安悄悄拉了拉汲黯的衣袖,小声问道:“刚才汲大人是代表皇上,现在大人应该以内史身份参拜大将军了,为何还不上前见礼呢?”
汲黯推开任安的手,却并不避讳,反而高声道:“长史这不是难为下官么?记得当年齐宣王召见颜斶。颜斶要齐宣王先上前见礼,齐宣王颇为不悦。颜斶说,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其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今大将军前,是礼贤下士;下官前,乃趋炎附势。故下官认为,大将军当前也。”
听了汲黯的话,卫青脸上有些发热,他急忙上前施礼,邀请汲黯入座,并吩咐午间在中军大帐为汲大人设宴洗尘。
“下官奉皇上旨意来到边塞,意在劳军,非图大将军一杯酒吃。因此还望大将军一切从简,否则下官心中就不安了。”
卫青知道汲黯的脾气,便只准备了几杯浊酒,几盘菜肴,这样反倒从容自在多了。
饭后,卫青邀汲黯到营中巡视,却被他婉言谢绝了:“大战刚刚结束,将士均已疲惫,还是不要惊动为好。”
卫青为汲黯换上热茶,屏退左右,脸上充满了诚恳和谦恭:“在下蒙皇上错爱,委以大将军重任,深感惶恐。往后如何履职从事,还望内史大人不吝赐教。”
汲黯也不客气,呷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嗓子道:“大将军此次对皇上的诏书怎样看?”
卫青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有什么不妥么?”
“如果下官没有猜错,皇上这道诏书一定是经过廷尉张大人阅改后,呈送皇上颁布的。”
“哦?”
“大将军难道没有听出,诏书中有一个十分关键的词么?”
“还请大人明示!”
汲黯看了看卫青道:“诏书用了‘躬率戎士’四字褒扬将军殊勋,然将士戍边,是为己任。身为三军统帅,责无旁贷,何谓‘躬率戎士’呢?显然,张大人起草的这份诏书有溢美之嫌,不免违了大将军的初衷。”
“大人这样一说,在下似乎也觉出了其中的不妥。再说此役大胜,乃诸位将军戮力同心,陛下独赏在下而未及他人,更令在下非常不安。”
汲黯对卫青的清醒十分欣赏,禁不住举起茶杯道:“下官以茶代酒,聊表对大将军的敬意。至于封赏之事,还要等大将军回京以后,面奏皇上。而且皇上决定从今年起,大将军、丞相各主一班朝臣。班师之后,皇上自然会告诉大将军的。”
“哦?在下戎马倥偬,朝内之事知之甚少,还望大人赐教。”卫青请教道。
“大将军日后可谓权倾朝野,名实均在太尉之上,所以下官希望大将军好自为之。”
卫青放下茶盏,脸色也庄重了:“不知大人能否说得详细些?”
汲黯道:“须知自古为官者有三大忌:其一,不可功高盖主;其二,不可贪赃枉法;其三,不可纵容子弟。大将军明白么?”
卫青忽然悟到,这正是汲黯所有话语的核心,他内心十分感激这位同朝为官的兄长。
“听大人一席话,真是让在下醍醐灌顶啊!”
卫子夫在这个乱花纷飞的日子到上林苑亲桑了。这是与皇上一起垂范天下,倡导农桑的庄严典礼,自然马虎不得。
前几天,卫子夫已传下口谕,除后宫妃嫔必须陪同外,两千石以上官员的妻子也不能缺席。
卫子夫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她早早地就起来了,在宫娥的伺候下认真梳洗。
尽管亲桑只是一种礼制上的程序,可毕竟被赋予了“劳作”的意义。所以她今天薄施粉黛,穿了青色的深衣。
用过早膳,春香进来道:“吉时快到了,请皇后登辇。”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容装,确定这身装扮足以表示对蚕神的虔诚后,才向春香问道:“各位夫人都到了么?”
“启奏皇后!各位夫人都在安门大街等候多时了。”
“那好,我们出发吧。”卫子夫莞尔一笑,在宫娥的搀扶下出了椒房殿。
皇后的鸾驾用青色的羽毛装饰得分外典雅,四匹雪青的马拉着车驾,在林立的旌旗护卫下,浩浩荡荡地朝西而去。
与其说这是卫子夫亲桑的出行,毋宁说这是一次皇家亲戚间的聚会。
不是么?半年前,刚刚为卫青生下一个儿子的长公主,今天以长公主和大将军夫人的双重身份获得了骖乘的殊荣,她现在就雍容华贵地坐在皇后的身旁。她很亲昵地与卫子夫依偎在一起,她们的身份因为卫子夫入主椒房殿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长公主目光不时地看着身边的皇后,似乎她的一颦一笑,都会让她的情绪做不为人察觉的调整。
执掌鸾辔的不是别人,正是太仆公孙贺的夫人,卫子夫的姐姐卫君孺。
这种耐人寻味的组合,不仅是一种情感的维系,更是元朔年间宫廷纽带的象征。
如今,卫青和公孙贺都在前方打仗,两个独守空房的女人自然借着这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获得了一次排解寂寞的机会。
后宫美女如云,刘彻宠幸的也不只是卫子夫一人。她每隔五日才有一次主动接近皇上的机会,有时候皇上也主动到椒房殿与皇后相聚。这一切都以皇上的意志为主,卫子夫只能面对现实,尽量不去想皇上怎样在众多的女人中消耗自己的精力。
但不管怎么说,皇后銮驾的核心地位是任何人也不能触动的。
被册封婕妤的夫人才有资格单独乘坐车驾,跟在皇后的车驾后面,而那些至今连皇上的面都没有见过的女人,只能四个人挤在一辆车驾上。
这也是卫子夫最不习惯的。进宫这么多年了,每逢这种情况,她的心就很不安,也很无奈,仿佛是因为自己才让皇上疏忽了这些女人。
长期待在深宫,卫子夫觉得自己对四季的反应都变得迟钝了。忽然走进春天的怀抱,她的整个身心就释放在蓝天白云下。她望着道旁的绿色长廊,望着夹植在树间的鲜花,贪婪地呼吸着,任花的芬芳沁入久闭的心扉,她已经很久没有与天地这样亲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