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广出奇却敌兵
大汉的北方重镇、上郡首府肤施城,雄踞在大漠与高原交界处。此城西濒榆溪河,北面一望无际的瀚海,东倚驼峰山,南带榆阳水。因为它与匈奴接近,所以在历来的王朝战争和国家的棋局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它曾是秦帝国的三十六郡之一,现今仍然是朝廷最关注的前方。
每年十月,高原的黄土和大漠的沙尘,都会越过沟壑,越过莽原,给这座塞上古城涂上雄浑、苍凉的颜色。
风在长城内外怒吼。
李广站在肤施城头,望着长城在午后阴云下略显朦胧的身影,一种担忧和不安悄悄爬上心头。渐渐地,他按着剑柄的手渗出了汗,腻腻的。
这本应是匈奴人息战蓄锐的季节,可前不久,皇上让中贵人包桑带来一封敕令,说匈奴将趁汉朝发生重案,人心浮动之机进犯上郡。敕令中并没有具体部署,只是提醒边境三郡太守要严防。
李广觉得肩头责任重大,可他不明白,这些中人们本来在长安待得好好的,可为什么皇上偏偏要他们到边塞来习什么兵,演什么武呢?难道大汉真的到了兵微将寡的地步了么?
如果他们只跟着将士们在军营里长长见识倒也罢了,可那个包桑偏偏别出心裁地要到长城脚下去看看,他也无可奈何,不得不派长史陪他走上一遭。
虽然李广从心底鄙夷这些人的无知浅薄,但他明白,这些皇上身边的人是亲近不得也得罪不起——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在皇上耳边吹风。他们的一句话,不仅会让将军们用鲜血换来的功勋付之东流,而且可能将人置于死地。李广虽不是那种计较的将领,但他最苦闷的是不被信任。
当初,平定七国之乱后,依照大汉条律,他本来应该获得封赏的。可是回京以后,不知为什么对他的赏赐和嘉奖都被束之高阁,相反,他还从最靠近匈奴的云中郡调到了上郡。
据说是因为一位名叫公孙昆邪的典属国在皇上面前说了这样一番话:“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确,恐亡之。”这话传到李广耳里,他胸中的愤怨迅速化为熊熊的烈焰。世间哪有比忠而见疑、信而遭谤更让他感到伤心的呢?
那一天,他有了要杀人的冲动,却不知道刀剑应砍向哪里。李广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沿着渭水北岸,一路狂奔。他挥动长剑,一连砍去几棵柳树的大枝,最后倒在了渭河湾的一处芦苇丛中,无奈地向上苍发出了一声声诘问:
昊天恢恢,请告知李广,广与典属国素无来往,他何以要在皇上面前进谗言呢?广自别离双亲,即以身许国,何曾想背叛朝廷,逃亡匈奴呢?上谷与匈奴,毗邻而居,广若是要降胡,何待今日乎?
暮色渐渐笼罩渭河,他决定不再滞留京城,他要带着士卒回边关去。那晚,他向皇上写了一道奏章,说自己自从军以来,即决计效命疆场,为国戍边,不敢在京城虚度年华。
皇上恩准了他的奏疏,准他重回云中,他也对这个结果很满足。那里曾洒下他的汗水和热血,那里埋着陇西子弟的忠骨,见证了他从青春少年到不惑之岁的人生经历。
从那时候起的四年时间里,李广一直在上谷、云中、雁门之间转任太守,用手中的刀,腰间的箭,赢得了“飞将军”的美名。
不久前,皇上又诏令他到上郡任太守,接任他的是程不识将军。
他们都是长期屯兵边陲的将军,共同的经历让他们惺惺相惜,对彼此都十分佩服。
交接那天,两人借着酒醉,踏着如水的月色,登上云中城头。他们北望远山,那巨大的黑影横亘在大漠边缘,程不识情不自禁道:“李将军戍边数载,云中亭障林立,敌虽对我大汉疆土垂涎,却不敢轻进,实赖将军之力。只是将军战功赫赫,却未得大用,不免让人扼腕。”
李广嘘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此乃天命,哪里是人力所能为的呢?就拿程将军来说,这些年来,你我不就是这样不断转任么?”
“事实虽如此,然你我驰骋疆场,非图私利,亦无封赏之欲,只要不被谗言所谤就心满意足了。”
李广点了点头道:“将军之言甚是,在下愤懑也在于此。有人竟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说广有降胡之疑,这不是诬陷吗?”
程不识安慰道:“皇上是不会相信小人谗言的。”
好在上郡仍是大汉的关键边塞,距长安不足千里。匈奴人常常越过九原进入上郡,骚扰边民,甚至威胁长安。对李广来说,还有什么能比马上挽弓、沙场点兵更令他快慰呢?只要有仗打,他就会把一切置之度外。
可现在,他却要为一帮闲人操心。
塞外的风吹着头盔上的红缨,卷起颚下的美髯,遮挡了他的视线,他伸出手按下胡须,重新把目光投向远方。当长城与天际相连的地方渐渐露出黑色的阴影时,他的眉宇终于展开了,包桑他们回来了。
李广下意识地抚了抚盔甲,向左右的司马道:“开门!准备迎接包公公。”
刚刚赶到城下,包桑就踉跄着滚下马来,惊恐地喊道:“将军救我!将军救我!”
李广冲过吊桥,扶起包桑,连道:“公公受惊了!快拿水来!”说着,便从兵卒手中接过水囊递到包桑嘴边。
“公公如何成了这副模样,是遇见匈奴人了么?”
包桑喝过水,平定了许多,但依然不停地呻吟:“哎哟!疼死我了!轻点,疼死我了!”李广见他腿上的血已经凝固,便知是中了匈奴人的箭。
“还好!这只是一支平常狩猎用的箭。否则,李广恐难见到公公了。”
听李广这么一说,包桑的神情才放松下来,一边听凭军医官包扎伤口,一边喘着气描绘与匈奴人接触的情景。末了,他感叹道:“匈奴人太厉害了!只三人就把我们十数骑打得大败。多亏长史拼死断后,要不然我等命丧于此了!”
长史在一旁轻松道:“没有那么危险,也用不着下官断后,匈奴人不过三个人。”
李广眉头一挑,急问道:“公公说匈奴几人?”
“三人啊!”
“那肯定不是军人!他们走了多久了?”
“不到半个时辰吧?”
李广听罢,随即翻身上马,对身后的士卒喊道:“上马!追!”
待包桑明白过来,只见黄土大道上,一道烟尘朝着远方滚去……
李广带着百十来骑,追出数十里外,果然发现有三个匈奴人背着弓箭,腰挎弯刀,向北奔驰着。他们显然没有料到汉人会追上来,散漫而又清闲地追逐着。
李广勒住马头,挽起三百石硬弓,只听“嗖”的一声,利箭离弦而去,不偏不倚,正中最前面匈奴人的肩部。那人“哎哟”一声跌下马来,就被汉军士卒活捉了。
那匈奴人被推搡到李广面前,司马问道:“你可认得眼前这位将军么?”
那匈奴人直着脖子摇摇头,哼道:“我只知道匈奴的大单于,认得他做什么?”
“那你可曾听说过飞将军么?”
那匈奴人抬起头来望了望李广,果然一副国字脸,直鼻梁,浓眉毛。那一双鹰眼,似乎可以看透人心。哦!原来他就是匈奴人闻之丧胆的飞将军。那匈奴人顿时害怕了,神色软了下来。
李广见此便大声问道:“你们一共多少人?”
“只有三人,是出来打猎的。”
“哦?”李广看了看远方,对司马道,“为他们疗伤后就放了。”
“放了?”司马不解,“将军!他们可是匈奴人啊!”
李广抚摸着战马,良久才对司马道:“匈奴人也是人啊!他们同汉人一样,都是些老百姓。战事乃卒伍之责,人主所决,与他们何干?若不是单于贪婪,若不是中贵人多事,怎么会起纷争呢?兵者,国之凶器也,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的妻儿都在盼望着他们回去呢?先帝在时,也对匈奴以兄弟相称呢!”
长叹一声,李广走到三个匈奴人面前道:“这是边关,你们离家太远了,回去吧!”
三名匈奴猎者十分吃惊,多年来,生活在边界的匈奴人都知道,只要落在汉军手里,就意味着死亡。因此,当要放他们回去的话出自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之口时,他们一时难以相信。
“谢将军不杀之恩。”匈奴人鞠躬之后,转身就离去了。可还没有走出几步,就惊恐地指着远方不动了。
透过沉沉的暮霭,李广发现从远处滚来一团团黑色的乌云,渐渐地,那云团越来越清晰,其间夹杂着“嗬嗬”的呼喊声。原来他们与匈奴骑兵遭遇了。
“将军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汉军将士们都有了大战将临的紧张,全都上了马,从腰间抽出战刀,勒紧缰绳。
李广没有上马,他右手按着剑柄,左手拉着战马,紧紧地靠在它的脖子旁。他锐利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从远方奔来的匈奴骑兵,他知道,此刻他的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到士兵们的意志和情绪。
司马有些沉不住气了:“大人,咱们赶快撤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慌什么?”李广瞪了一眼司马,“看样子,敌人并没有弄清我军虚实。你看!”顺着李广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匈奴骑兵在二里外就停止了前进。
敌人一定处在狐疑之中,我可以将计就计。李广迅速做出判断,他毫不犹豫地向司马发出指令:“全军撤到山坡上下马休息。”
“将军!您这是……”
“违令者斩!”李广的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
百十骑在山坡上扎下阵脚,李广一方面安排哨兵提高警戒,另一方面却要士卒埋锅造饭,茅草燃起的浓烟顺着风势向几里外的匈奴军方向飘去,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烟味。
不到半个时辰,饭菜便已做好,他看着士卒们每人碗中盛满小米干饭后,才开始与司马用餐。司马特地给李广的碗中夹了一块干牛肉,然后问道:“将军为什么不撤回去呢?”
李广顺手便把干牛肉给了旁边正在吃小米饭的士卒,笑道:“亏你还是带兵的司马呢,岂不闻兵不厌诈的道理?匈奴人显然不知我军底细,如果当时撤退,他们一定会穷追不舍。以匈奴人的速度,我们肯定会处在危险之中……”
李广说到这里,忽然像想起什么,转脸就对司马道:“通知士卒,点燃篝火,散开围坐,解马卸鞍。”
“这又是为什么?一旦遭敌突袭,我军将无可奈何!”
“匈奴人以为我们要撤走,我们今天就解鞍以示不去。他们怕中埋伏,必不敢轻进。”李广的话音刚落,就有哨兵来报,说发现一个骑白马的匈奴将领带着十几名士卒朝这边来了。
李广略思片刻就判断出这是敌军细作,必是来探听虚实的。他踩镫上马,便带着十余骑冲了出去。在两军相距不足二百步的时候,李广张弓搭箭,朝着冲在前面的白马射去。
暮色中,只听“啊”的一声,匈奴将领落马。其余的十数骑兵见状,纷纷落荒而去。李广也不追赶,很快回到山坡上。司马十分惊异,赞道:“将军真是摸透了匈奴人的习性啊!”
李广仰起脖子喝干了皮囊中的水,还觉不过瘾,就朝司马喊道:“拿酒来!”接着又是一阵猛喝,直到两颊泛红,才捋了捋胡须上的酒滴,哈哈笑了。
“我料定经此一战后,匈奴人今晚必不敢再来。”说完,他又朝围坐在篝火旁边的士卒喊道:“可有陇西来的人么?”
士卒中一位十八岁的青年站起来回答道:“报将军,小人是从陇西来的。”
“可会唱陇西小调么?”
青年憨憨地笑道:“在家时,听家父唱过。”
“唱一曲如何?”
那青年不好意思地推诿了一下,就从胸腔中吼出了一首粗犷的陇西小调:
“家在陇西渭源头啊!”
众军士和道:“渭源头啊!”
“从军千里上了路啊!”
“上了路啊!”
“宝剑出鞘杀胡虏啊!”
“杀胡虏啊!”
“立功回家看我奴啊!”
“看我奴啊!”唱完这一句,士卒们爆发出笑声。其中有好事者问那青年:“我奴是谁呢?”
“就是!就是……”
“说呀!就是什么?”
“说呀!大丈夫,扭扭捏捏像啥?”
“就是在下的媳妇啊!”
“哈哈哈……”
李广也被士卒的情绪感染了,他来到大家面前说道:“如果不是战争,你等与妻儿不是在家终日厮守么?”
一位君侯接过李广的话道:“白日听将军说,先帝曾对匈奴以兄弟相称,真有此事么?”
李广拨了拨面前的篝火,火光映亮他的脸庞。
“那时候本官还年轻,先帝以博大的胸襟,与匈奴约为昆弟,结无侵害边境之盟。之后,左屠耆王私自出兵,侵我大汉边界,匈奴冒顿单于复信先帝,说左屠耆王听从后义卢侯难支之计,‘绝二主之约,离昆弟之亲’,表达了‘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古始,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得安其处,世世平乐’的愿望。为表达诚意,他还赠送先帝一匹橐驼,两匹战马,二十四辆车驾。先帝也在回匈奴书中,要双方‘明告诸吏,使无负约’,也回赠单于袷绮衣、长襦、锦袍以及绢帛、黄金饰具等,并派遣使者前往匈奴再续和睦。”
说到此处,李广将目光驻留在眼前的篝火上:“没有先帝的圣明,大汉不会有相对安宁的边陲,没有相对安宁的边陲,哪里会有今日我朝的中兴呢?虽然本官戎马一生,可并不以战事为乐啊!”
司马又问:“既是匈奴屡次违约,为什么朝廷不兴兵一举灭之,还要续修盟约呢?”
“国家之间,就像邻居一样,总是强人占上风。匈奴虽然是蛮夷之国,可兵强马壮,国力雄厚,不是一场大战就能灭得了的。何况我军现状还不足以与匈奴抗衡。”
“大人不是也打了不少胜仗么?”
“唉!独木难成林,小胜又怎么可能让匈奴臣服呢?”
夜深了,李广头枕马鞍躺着,前面是熊熊燃烧的篝火,身后是紧紧与他依偎在一起的战马。士卒们的歌声勾起了他的乡思,从肤施往西,要不了几天的路程,就到了他的家乡成纪。那里有他的父母、妻子,他们这会儿都在干什么呢?或许父母正在灯下读着他稀少但很珍贵的家书,或许妻子正在向儿女们讲着他驰骋疆场的故事。
前些日子,从成纪来的商人捎来一封家书。在信中父亲说家乡近年来久旱成灾,尽管官府赈济,但仍是饿殍遍野。他们的情况比普通百姓好些,却也是寅吃卯粮,屡有接济不上的时候。况且,他们也不能看着左邻右舍挨饿受苦,总是设法周济一些,这样日子就过得紧巴多了。
父亲还说,他的几个儿子都很有出息。大儿子李当户已应征入伍,另两个儿子正在温书习武,将来定是国家栋梁之才。这些消息对李广那颗漂泊的心来说,是最大的抚慰。
的确,自从被征入伍的那一天起,他与战马的情缘似乎超过了对亲人的爱,他把自己都交给了国家。小时候,他常听乡亲们说,做了朝廷的官员,就会拥有万贯家财,可是从伍长、什长到将军、太守,他带给家人的除了不绝的思念,还有什么呢?他也曾为之不平,但是这种心绪很快就掠过他的心田而藏入情感深处。
对面就是匈奴的大军,不容他被儿女私情和功名利禄所困扰。李广狠狠地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兵器,凝神静听敌人的动静。
然而,这一夜是平静的。
当东方晨曦渐显的时候,当篝火逐次化为灰烬的时候,从细作那里传来消息——匈奴人在昨夜就已经悄悄撤退了。
李广登上高坡远望,在遥远的天际处,在蜿蜒的黄土大道上,在逶迤的千山万壑间,在落叶的丛林中轻轻飘荡着淡淡的晨雾,高原避免了一场血肉厮杀而回归宁静。李广情不自禁地发出喊声:“开拔!回肤施城!”
昨夜,包桑几乎无眠,他在心底祈祷李将军平安归来。天刚刚亮,他就急忙向门外值守的士卒打探李广是否归来。
这一天多时间,成为包桑人生经历的重要一页。他觉得来边关这段日子所获得的东西,比他在宫中几年要多得多。李广爱护士卒的故事、临危不惧的从容,都让他为自己的诸多幼稚之举感到汗颜。现在,李广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他忽然地就有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欣喜。
“都是咱家不知深浅,以致将军远途奔袭,鞍马劳顿,咱家内心真是惭愧。好在将军平安归来,咱家就放心了。”
“区区一场小战,不足挂齿,公公若是在此久住,还会有更大的仗呢!”尽管这些中人给边塞的防务带来许多麻烦,但数日来,李广对包桑的印象从最初的反感逐渐趋于平和。他看得出包桑与那些专在皇上耳边进谗言的黄门不同,虽然他对兵家之事茫然无知,但做人却还有良知,因此李广说话也就和气多了。
“我等在此讨扰,也是皇命难违。由于咱家已负伤在身,故明日就启程回京。”包桑继续感慨道,“不到边关,不知将士辛苦;不与将军共处,不知治军之难;不与匈奴接战,不知国家安危。回京之后,咱家一定要禀奏皇上,如实汇报边关情况。”
李广忙揖手道:“如此便多谢公公了,明日在下便设宴为公公们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