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屋藏娇谈笑里
长乐宫丹景台此刻来了一位连皇后也不敢怠慢的客人——大汉的长公主刘嫖,以及她的女儿陈阿娇。
王娡心中十分清楚,自己能走到今天这步,与这位当朝皇上的姐姐有着巨大的关系。她常常在心里庆幸,倘若当初栗姬与长公主就刘荣与阿娇的婚姻达成默契,那么今天椒房殿的主人就是栗姬了。
从内心来讲,王娡对这位皇姐的做派十分厌恶。但她也很清楚,至少眼下,她必须与这位长公主搞好关系。因此,当长公主的车驾停在椒房殿门口时,她早已等候多时了。
“姐姐到了,快请到殿中休息。”王娡脸上笑得很灿烂,话语间的热情让长公主十分舒服。
“妾身参见皇后。”毕竟不同往昔,长公主很有分寸地例行了宫廷礼节。
王娡连忙上前扶住长公主的肩膀,那手就很自然、很亲密地与长公主的手牵在一起。“姐姐这是干什么?折杀本宫了。再说大典还没有举行呢!”
“呵呵!诏书都颁了,大典只是个仪式,就是皇后现在搬到椒房殿,后宫也没有谁敢说个不是!”
王娡并不辩解,只说了一句让长公主十分开心的话:“本宫能有今日,不能忘了姐姐。”
两个女人就这样在相互礼让的氛围中开始了她们微妙的利益和情感交换。
虽说是春寒未去,但是丹景台奢华的暖炉给这座后宫主人的居室带来了融融春意。长公主一进大殿,就闻到了醉人的兰香。她抬眼望去,便在大厅的一角看到了一盆盛开的兰花,它正张开着诱人的笑靥。
兰花旁是一石头做的盆景,花工精心的照料给石峰间增添了茵茵绿意,石头周围清盈的水中,有一丛碧绿的水仙,绽开着一簇簇洁白的花。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大殿中央的一盆红梅,枝虬花盛,生机盎然,显然是经过多年栽培和养育,才能如此大气融融,可见主人的情趣也尽在此中了。
长公主在梅花前久久地端详着,王娡在一旁看着,不用猜就知道了长公主的心思。她轻声笑道:“姐姐要是喜欢这花,待会儿带走便是了。”
长公主不好意思地回以温暖的笑容,推却道:“娘娘心爱之物,妾身怎好掠人之美呢?”
王娡忙拉着长公主的手臂道:“姐姐有恩于本宫,不要说是一盆花木,就是这殿中所有摆设,姐姐喜欢什么,本宫差人送到府上就是。”长公主闻此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忙唤阿娇前来晋见。
阿娇已经十三岁了,与五年前相比,不仅出落得更加漂亮,而且也懂事多了。听到母亲的呼唤,她忙上前彬彬有礼道:“阿娇拜见皇后娘娘!”
王娡忙拉起阿娇疼爱地说道:“外面这么冷,快别折腾了,外甥女看起来越来越招人喜欢了。”
三人说着话进了殿门,长公主眼前又是一亮。迎面墙上,镶嵌了一只硕大的朱雀浮雕,刀功遒劲,线条流畅。那朱雀双翅展开,翩翩欲飞,周围祥云缭绕,气象峥嵘,烘托出大殿主人诸事得意的心境。长公主明白,这一切肯定都是出自皇上的意思。她自己也常常纳闷,同样都是女人,王娡是凭什么就系住了皇上的心呢?
宾主坐定,早有宫娥端上了热茶、果品。王娡道:“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姐姐。待哪日有空了,本宫摆上一桌酒宴,专门款待姐姐。”她又从果盘中拿起荔枝,递到阿娇的手中,阿娇忙道:“谢皇后娘娘。”
王娡笑了:“这孩子越来越会说话了。”
“快别夸她了,整个一疯丫头,都是妾身给惯坏了。倒是彻儿,年初到睢阳把那么大一个案子办得干净利落,满朝文武都赞不绝口呢!”
“姐姐见笑了,他一个孩子能干什么?还不是太傅和丞相前后张罗。皇上让他出去,也不过是让他长长见识罢了。”
“古人说,有志不在年高,彻儿一看就是当皇上的料。”长公主的目光在殿内环顾了一周,问道,“彻儿呢?”
“他如今做了太子,就不能由着性子了。这会儿,正在思贤苑中听太傅讲书呢!听说姐姐要来,本宫已差人去传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传来刘彻的声音:“阿娇姐姐在哪呢?阿娇姐姐在哪呢?”
说话间,他人已进了大殿。王娡刚才还笑吟吟的脸上顿时严肃起来:“做了太子,举止还这样没有规矩,还不见过长公主?”
刘彻忙上前作揖道:“彻儿见过姑母。”
阿娇在一旁吃着荔枝,却被刘彻毕恭毕敬的样子逗得“吃吃”直笑。
刘彻行过礼,在阿娇的上首坐了,他悄悄地用胳膊肘推了推阿娇,小声道:“笑什么笑?像个傻子。”
阿娇吃着荔枝,还是笑道:“看太子刚才那样子,那才叫傻呢!”
刘彻举起手,做出要打的样子:“再说!再说本宫打你。”
阿娇并不害怕,不服气道:“真动起手来,还指不定谁打谁呢?”
长公主看着两个孩子在那里斗嘴,喜上眉梢,想顺势将此行的目的说出来。但她并不直接道出内心的打算,而是先批评起女儿:“胡说什么?彻儿如今是当朝太子,按理说见了太子是要行大礼,都是为娘平日把你给惯坏了。”
阿娇撅着嘴道:“太子怎么了?做了太子就没有姐弟的情分了?他过去没有做太子,是我的弟弟,如今做了太子,还是我的弟弟。难道因为做了太子,就可以不叫姐姐了?”
“这孩子……”长公主叹道。
王娡眼睛流转,接过长公主的话道:“阿娇这话也没有什么错。他们无拘无束,说明之间没有芥蒂。倘若见了面就别别扭扭的,倒生分了不是?”
长公主掩口把一颗荔枝核吐在小钵里:“还是皇后娘娘说得对。看他姐弟如此亲密,妾身真是打心眼里高兴。”接着她把目光投向刘彻,笑着问道,“彻儿,你说说,与阿娇姐姐在一起高兴么?”
“高兴!”
“阿娇姐姐好不好呢?”
“好!”
“什么地方好呢?”
刘彻吃着甘甜的荔枝,嘴里“咕噜咕噜”地说道:“人长得好看嘛。”
长公主被刘彻的率真逗得拊掌大笑:“太子说话倒是不掩不藏的。”说着,她又看了王娡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这样说,太子是喜欢阿娇了?”
“当然了!”
“那么,如果让阿娇做太子妃好不好呢?”
刘彻早已吃完荔枝,他顽皮的眼睛在姑母身上打量着,觉得姑母的话很好玩、很有意思,于是他就拉着阿娇的小手,轻轻抚着,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如果阿娇做了太子妃,侄儿就要造一座金屋让她住。”
长公主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溢出了泪花:“这孩子说话真有意思,这不是‘金屋藏娇’么?”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少年立即上前大声道:“恭喜太子!贺喜太子!”
长公主看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颇是儒雅,便问他是谁家的孩子。王娡说他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孙子,名叫韩嫣。因为生的聪明伶俐,被选到宫中做太子陪读。长公主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赞道:“娘娘慧眼,不但身边的宫娥们个个娇艳非常,就连太子的陪读也如此玉树临风。”
其实,长公主今天来的目的,从她进丹景台的那一刻起,王娡就已经心知肚明了。平常的女人都不放过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何况是经历了与栗姬较量如今又登上了皇后宝座的王娡呢?就算长公主不提阿娇与刘彻的事情,王娡在心中也盘算许久了。
在长公主的笑声中,王娡说话了:“彻儿,果子也吃了,话也说了。阿娇姐姐好不容易来一次,你们就到棋坊中玩去吧!”
刘彻最受不了拘束,听母亲这样说,自是分外高兴,他拉起阿娇便向外跑,黄门们一步不落地跟在身后。
长公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两个孩子的身影,言出于心道:“真是天造的一对啊!”
王娡的身体很自然地往长公主跟前靠了靠,显得很亲昵的样子,“这事在本宫这里自是没说的,只是……”
“有什么担忧娘娘尽管说。”
“他是太子,今日的太子妃就是将来的皇后,因此这事还得皇上和母后允准才是。”
长公主笑道:“这个不用皇后娘娘操心,妾身自会禀明皇上和母后。再说,皇后娘娘总住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椒房殿空了许久了,依妾身看来,也早该举行大典才是,这样皇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搬过去了。都是那个不晓事理的梁王给闹的,妾身明日就跟母后说去。”
两个女人都觉得今日的见面很值得,都觉得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于是,长公主起身告辞,而皇后在热情的挽留之后,也送长公主出了殿门。但是,当她们搜寻着自己孩子的身影时,却在琴房中看到了很有意思的画面。
阿娇喊着要刘彻为自己找一匹马骑,刘彻十分为难。阿娇不依,撒着娇拉着刘彻胳膊道:“不嘛!我就要骑马嘛!”
刘彻无奈,于是对韩嫣道:“你能不能为表姐找匹马来。”
韩嫣的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说道:“太子何须舍近求远,韩嫣为翁主当一回马得了。”说完就伏下身体,让阿娇骑了上去。韩嫣绕着棋桌转圈,阿娇将拂尘当作马鞭,在韩嫣的屁股上边打边吆喝道:“马儿马儿快快跑,快送阿娇去见太子。”
刘彻在一旁暗暗发笑。
见此情景,长公主的心中再度充满愉悦,随口道:“看看!真是天作一对啊!”
王娡并不多搭话,心里想,他们现在只是孩子,未来说不定还有什么变数,就算皇上和太后允准了这门亲事,也不能保证彻儿登上皇位后,不会发生移情别恋的事情,这一切都要看他们的造化了。只不过在眼下,这门亲事能巩固我皇后的地位。
王娡忽然想起应该给长公主的夫君带个好,于是便问道:“侯爷最近好么?”
“好什么?”长公主刚才洋溢在脸上的喜悦荡然无存,眼圈说着说着就红了,“整日病恹恹的,妾身过的不知是什么日子。”
王娡忙在一旁忙劝慰道:“长公主也不要太伤心,多找太医看看,兴许就会好的。”长公主此刻的心境王娡怎能不理解呢?一个女人,如果没有男人的滋养,很快会变老的,唉……
太史令司马谈在当日的宗室录上沉重地记下了一笔:巳酉,未央宫东阙大火。他的手由于发抖而把字写得歪歪扭扭。走出太常寺时,他回望被大火烧为灰烬的未央宫东阙,心里烦乱极了。
好好一座宫阙,怎么会被大火焚毁了呢?据严锦说,大火是凌晨子时从天而降的。这意味着什么呢?司马谈不敢多想。
早朝时,他在塾门遇见了田蚡,田蚡建议他在当日的宗室录中隐去关于灾象的记载,但他认为作为太史令就应该秉笔直书,不可因为非祥瑞之兆就不记载。
两座宫阙烧毁了一座,远远看去,未央宫就像折了翅的苍鹰显得很不协调了,而镌刻在西阙上的玄武在暮云下成了孤单的身影。司马谈在东阙的废墟旁站了许久,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了。
在汉朝的官制中,太史令并不是什么显赫的位置,品秩不过六百石。但他的作用却是不可忽视的,不但掌天时、星历,而且负责记录朝廷发生的重大事件。
自从父亲那里承袭了这个职位以后,他就有了一个十分庞大的计划,他要写一部上自三代下迄当朝的著作。这样他就忙碌了许多,他不但要全力地搜寻能够找到的所有史籍,而且每年还要去游历名山大川,做实地勘查。
前些日子,他刚从睢阳回来,在那里他遇见了司马相如,书生意气使他们很快便以同族兄弟相称。他们走遍了睢河两岸,司马相如的才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司马相如当时还特别说到了太子赴睢阳督办“行刺朝廷大臣案”时的睿智。他对此行的收获很满意,谁知刚刚回来,就遇到了这样一场火灾。
司马谈的宅院在尚冠街深处的一个小巷里,这段路并不长,可他却用了比平常多了一倍的时间才走到家门口。当他叩开宅门的时候,女仆把一个喜人的消息告诉了他。
“老爷!夫人生了!”
“生了?”司马谈一路上的沉闷顿时淡了许多,“男童还是女童?”他一边问话一边加快步子向后院跑去。
夫人刚刚分娩,脸上还留着疲倦的痕迹,但那在眼角的喜悦让她看上去比平日更有魅力。看见司马谈进来,她忙要坐起来。
司马谈忙伸出双臂托着夫人的肩膀,当女仆把酣睡的男孩送到他怀中时,司马谈笑了:“司马家又多了一个太史令啊!”
看着司马谈笨拙地抱着儿子亲昵,享受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夫人轻叹一口气嗔怪道:“老爷就记着太史令了,咱们的儿子就不能干点别的?”
“嗯!我还指望他帮我写完史书呢!”司马谈把儿子递给女仆,坐在床头与夫人说话。
“老爷!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司马谈搓着双手陷入了沉思。
他在房中踱起步来,思绪在历史的瀚海中穿梭,眼前再度浮现出游历名山大川时丰富多彩的画面。司马谈眉宇渐开,左手在右手的掌心轻轻敲出节奏,大声道:“就叫迁吧!《诗经》说,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他长大后与我一样,游遍名山大川,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好!就叫迁儿。”夫人从女仆手中接过儿子,脸紧紧地贴着儿子粉嘟嘟的两颊,“迁儿!娘的儿啊!”
月亮也从窗外悄悄地投进银色的光,抚摸着司马迁宽阔的额头。
这孩子偏偏在未央宫大火的日子降生,这意味着……司马谈看着夫人怀中的儿子,不敢再往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