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思漫归京赴新程

出宫者含着各自的辛酸,而回京的人却怀着新的期望。

皇上的诏令是在七月中旬发出的,等送到北地郡府义渠时,已是八月初了。皇上的诏令说,入夏以来,蝗灾严重,粮食歉收,农桑凋敝。擢升韩安国为大司农,兴农治粟。

诏令是以六百里加急送到的。严助宣罢诏书,就在韩安国的引导下沿着马莲河畔巡视了边关防务。沿途所见,士卒严阵以待,边民秩序井然,五里一碉,十里一堡,固若金汤。

韩安国在任上一直致力于北地郡与上郡、云中郡之间建立联防,一方有事,两方侧应,所以近年来北地郡一直都没有发生大的战事。

当他们沿着秦直道驰马长城脚下,来到贺兰山巅时,但见山北草原浩阔,牛羊成群,隐隐约约地传来牧民高亢的歌声;而山南农舍点点,绵延到山脚下,刚刚收过庄稼的地里,农夫们赶着耕牛在播种新的希望。

这祥和安定的氛围深深地感染了严助,他不禁由衷感叹道:“边境烽火不兴,百姓安居乐业,皆因将军治边有方,下官回京之后,一定要面奏皇上,为将军记功。”

“多谢大人!此皆皇上德被边土,大政深入民心之故也。此处偏远,昔日官吏多有怠惰,豪强趁机大肆兼并,致富者阡陌连连,贫瘠者无立锥之地。自皇上诏令还田于民以来,在下打击豪强,抑制兼并,使商者乐其业,耕者安其居。百姓无不称颂朝廷圣德,皇上隆恩。”

严助点了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前次奉诏解东瓯之围,沿途所见,亦是如此!”

一说到皇上,韩安国总忘不了那件随身佩戴的虎头鞶。从那时候起,他就把个人的荣辱与大汉兴衰紧紧连在一起。他虽身在边陲,却时时关注着新制的成败。赵绾案发后,他曾担心皇上不能度过那一段艰难时光。现在,面对作为新制推动者的严助,他一肚子的话都化为内心的问候:“皇上还好吗?”

“皇上心胸恢阔,高瞻远瞩。虽然太皇太后废除了许多新策,可皇上并没有消沉,他一直寻找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从建元三年起,皇上做了三件顺天意、得民心的大事。”

“哦!大人快说说,在下久在边陲,消息不通。”

“第一件事情是继续削弱藩国,让晁太傅当年的梦想变为现实。前年,济川王刘明坐杀中傅,皇上废除其国,将其迁到房陵;前不久,皇上又因广川王刘越、清河王刘乘殒薨无后,废掉了两国国号。下官久在京城,深感皇上处理起这些棘手的问题时,比先帝更加沉稳机智,使太皇太后无懈可击。这真是帝王的气魄啊!”

韩安国击节赞道:“这个在下在睢阳时就感受到了。”

严助接着道:“古今成大事者,必有过人之坚韧。皇上之所以能屡次化险为夷,正在于此。虽窦婴、田蚡被免,赵绾自缢而死,可皇上并没有改变独尊儒术的意志。今年开春,他又趁太皇太后身体不适之机,在太常寺设置五经博士,研读整理儒家经典,一举打破了建元二年以来的沉闷空气。现在又要大司农寺大力整顿货币,废除三铢钱,行半两钱。”

听着这些发生在长安的故事,韩安国完全沉浸在皇上举重若轻、谈笑间指点江山的魅力中去了。他想象着现在的皇上该是怎样的潇洒和俊逸,怎样的凭虚御风,运筹帷幄。他似乎忘记了长河落日,暮霭沉沉,只将一双火热的眼睛盯着严助,兴奋道:“严大人,把皇上的故事都说给在下听听。”

严助笑了笑指着西斜的太阳和渐渐烧起来的晚霞,两人拨转马头,向山下走去,一路上,严助依然滔滔不绝,韩安国全神贯注,等到了山下营中,已是酉时了。

用过晚膳,严助对韩安国说道:“下官此行,得以观瞻边塞雄风,受益匪浅,明日下官便要启程回京了。”

韩安国起身作揖道:“大人先行一步,待在下将北地防务交接,即可赴京。”

建元五年九月,韩安国在巡视了北地、云中、上郡等地的防务,向各郡太守们一一告别之后,就星夜奔驰,到长安赴任,未等与妻儿享受久别重逢的喜悦,就受到了皇上的召见。

走进未央宫宣室殿,刘彻伏案批阅奏章的身影就映入了韩安国的眼帘。那手执朱笔的专注,眉头微皱的思虑,沉稳雄健的气度,使他无法把眼前的皇上与当年睢河边哭喊着要与农家小儿打雪仗的太子联系在一起。

时光流逝,斗转星移,大汉的风雨把一个天真少年磨砺成一代挟雷弄电的君王。他不忍打扰眼前的情景,暗地朝欲上前禀奏的包桑摆了摆手。两人屏住呼吸,静静地站在丹墀内望着刘彻,直到他批完一道奏章,包桑才走了上去说道:“启奏皇上,新任大司农韩安国奉诏晋见皇上。”

韩安国忙跪倒在地,以笏板掩面道:“臣韩安国参见陛下。”

“韩爱卿快快平身。”

刘彻由各地灾情带来的烦恼因韩安国的到来而消逝了不少,他紧步走出龙案,来到丹墀内,望了韩安国片刻,口中吐出四个字:“风采依然!”

包桑在旁边道:“韩将军一路风尘,未及回家喘口气,就来拜见皇上了。”

刘彻赞道:“他的脾气朕知道,总是先公而后私,这是古者之风啊!”

君臣坐定后,刘彻笑道:“朕听说韩爱卿在北地都尉任上颇有作为,朕正思谋着该怎样赏赐爱卿呢!”

“谢皇上隆恩。臣区区都尉,何德何能?边关能有今日,皆赖郡守们戮力同心,尽忠竭命。特别是李广将军和程不识将军,其功尤大。李将军以爱士卒而闻名军中,饮食与士卒共之,士卒不尽饮,将军不近水;士卒不尽餐,将军不尝食。故每逢大战,士卒争先赴死,未敢惜命。程将军治军严谨,行伍营阵,井然有序。匈奴每闻二将军之名,都望风而逃。臣所忧虑的是,现在二位将军年事已高,若有闪失,必折我朝股肱。臣此次奉诏回京,一个心愿就是恳请皇上调两位将军回京调养,以备大用。”

韩安国虚怀若谷,重情重义,令刘彻分外感怀:“爱卿胸怀宽广,乃我大汉社稷之福。你的心愿,严助复旨时亦向朕陈明。”

刘彻说着,就对站在一旁的包桑道:“传朕旨意,调上郡太守李广为未央宫卫尉,云中太守程不识为长乐宫卫尉。那个平庸而又不检点的窦甫,就让他回家养老吧。”

“诺!”

刘彻没有忘记凿空西域、根除边患的大计,他问韩安国可曾听到有关张骞的消息。韩安国告诉他,边境的匈奴人传闻,张使君在河西一带被匈奴军俘获,押到单于庭,后来被隆虑公主救下,现在尚不知情况如何。

刘彻眉头紧蹙片刻后又展开,目光中充满信任地说道:“朕相信张骞一定能排除万难,到达大月氏的。现在还是说说当务之急吧!眼下各地灾情严重,爱卿有何良策,可速速奏来!”

“此事臣在回京途中亦多有思谋。管子曰:‘安邦定国,以人为本。’眼下蝗灾严重,稼禾无收。故臣以为,为今之计,莫过于减免税赋,安定民心;其二,请皇上下诏,要求各地郡守、县令务以农桑为本,号令百姓灭蝗自救;其三,诏令各地开仓赈民;其四,严厉打击囤粮抬价的不法商人。”

“好呀!爱卿早已韬略在胸啊!”刘彻听着韩安国的陈奏,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猛地站起身来在丹墀内踱着步子。

“就依爱卿所奏,拿酒来!”

不一刻,两位黄门就抬着一坛御酒进来了。

“将军久在边陲,艰苦备尝,朕赐你御酒一坛,以作犒劳。”

韩安国诚惶诚恐,拜倒在地谢道:“谢皇上隆恩。”

这就是忠诚之士的情感,一坛御酒,就会让他们感激涕零。想想姑母窦太主,再想想舅父田蚡,一个个食无劳而禄无功,却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刘彻顿感泾渭清浊,自在人心。正要说话,却见包桑匆匆忙忙地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窦宇过来说,窦太主在长乐宫中等候皇上呢!”

“又是她,朕不见!”刘彻狠狠地一甩袍袖,继续与韩安国说话。

包桑面露难色道:“恕奴才直言,若是窦太主直接来参拜皇上,不见尚可。现今她在太皇太后宫中,若是不见,太皇太后那边便不好交代,请皇上三思。”

韩安国也劝道:“包公公所言有理,皇上还是去见见为好。”

借着从殿外折射进来的阳光,窦太主看清了太皇太后布满皱褶的脸。那脸闪着蜡黄的亮色,久病的浮肿让这张当年倾城倾国的脸变得坑坑洼洼。透过脖颈下松弛的皮肤,几根青筋清晰地暴露在她的面前。似乎这脆弱的生命就靠几根筋勉强地支撑着,时刻都有脉断气绝的危险。

太皇太后如今是她的靠山,看到这种情况,窦太主心如刀绞。但她强迫自己把已流到眼角的泪水强压进肚里,把太皇太后的女御长叫到一边悄悄询问道:“太皇太后近来情况怎样?”

“这……”

“不要吞吞吐吐的,本宫要的是实情。”

“不大好!太皇太后整天昏睡,话少得多了。”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恐怕不会太久了。”

“太皇太后生病的消息要严格控制,不能让宫外的人知道,懂吗?”

“诺!奴婢一定不说,也不让他们说。”

问完病情,窦太主整个人就像散了架子,从没觉得这样累。若不是面对这么多的宫娥和黄门,她真想伏在母亲的怀抱中痛哭一场。是的,母亲在她的眼中是一座山。没有了这山,她也将不再拥有荣耀和富贵。窦太主发狠地擦了擦眼角,正要回到母亲身边去,却听见殿外传来包桑的声音:“皇上驾到!”

大殿内的人们立时紧张起来,连同窦太主母女在内,“哗啦啦”跪倒了一片。刘彻一脚踏进永寿殿,就听见阿娇的声音,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一定是这个多事的女人又跑到老祖宗面前嚼舌头了。

“平身!”刘彻的眉头已写了几分不快,目光并不愿在阿娇母女脸上停留,他直接来到太皇太后榻前。

“是彻儿么?”太皇太后睁开黯淡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又垂下了眼睑。

“是孙儿。”刘彻说着话就跪倒在太皇太后面前,“孙儿向太皇太后请安!”

刘彻没有从太皇太后那里听到任何回应。他抬眼看去,那是怎样一个身影啊!是经过漫长风雨匍匐在地的一段枯木,是被岁月风干的一条干涸河床。没了往日的威严,远去了早年的权欲,留下的只有那苍白的平静和木然。刘彻顿时觉得,她离自己那么近,又那么远;那么熟悉,又那么生疏。似乎四年前她凭借一己之力让一场生机勃勃的新制中途夭折的往事恍若隔世,而现在溢出眼角的只有泪水和亲情。

刘彻再一次呼唤道:“孙儿向太皇太后问安!”

太皇太后终于睁开了眼睛,刚才她的魂魄在九天之间孤独地飘荡,冥冥间听见遥远的声音,她轻如薄帛的身体便晃悠悠地回到了永寿殿,及至听见跪在面前的是让她烦恼揪心又让她深爱的嫡传孙子刘彻的请安时,她那双承载了太多沧桑而失去光芒的眼睛滚下了浑黄的泪珠。

“是彻儿么?到哀家跟前来。”她试图给孙儿一个温馨的微笑,可她留在刘彻印象中的却是一种对生命的无奈和凄然。

刘彻几乎是用双膝挪到太皇太后跟前去的,她枯瘦的手无力地拉着刘彻的衣袖,柔声问道:“怎么瘦了啊?”

刘彻没有说话。

太皇太后命令道:“大家先出去,哀家要和彻儿说说话。”

“外祖母,我……”阿娇极不情愿地站起来。

“你也出去。”

窦太主严厉地瞪了阿娇一眼,自己先出去了。

大殿里静极了,太皇太后闭着眼睛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彻儿!你今年二十一了吧?”

刘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你恨哀家么?”

“怎么会呢?”

太皇太后喘了口气说道:“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室社稷。哀家不能带着罪过去见先帝。”

“孙儿懂祖母的苦心。”

“你不懂!”太皇太后闭眼养了会儿神继续说道,“到了哀家这个年纪,你才能真正懂得做人的难处。”

刘彻便不再说什么了。也许她说得对,也许只有到了与她一样的风烛残年,他才能从漫长的岁月中咀嚼出生命的不易。

“好了!我的彻儿已经二十一岁了。从今天起,哀家不再过问朝事,大汉的江山都交给你了。”

然后,太皇太后拉起刘彻的手说道:“朝堂的事先不说了,现在说说家事吧!哀家这生最后的牵挂就是你和阿娇了。”

刘彻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太皇太后的话中蕴涵了太多的沉重,太多的忧郁,太多的悲凉。

“你和阿娇,一个是哀家的孙子,一个是哀家的外孙女。一为至亲,一为至爱,血脉相连,哀家从未厚此薄彼。她至今没为汉家生个太子,又生就那个脾气,可她毕竟是你的表姐。你是男人,又是皇上,你可要善待她啊!”

“还有你的姑母,她对你可是有恩的啊……”

“孙儿记下了!请祖母放心。”

“让她们都到榻前来。”

当窦太主和阿娇等人回到大殿的时候,太皇太后已经筋疲力尽,脸色更加蜡黄了,紧闭的双眼只可见睫毛在微微颤动。可这个刚强的女人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又用微弱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包桑!”

“奴才在。”

“宣哀家懿旨,自今日起,哀家不再过问朝事。军国大事,悉由皇上决断。”

“诺!”

这时,未央宫外远远地传来暮鼓的声音。

建元五年九月最后一天的太阳把它橘黄色的光芒留给了万里云天,悄悄地隐没在苍山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