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兴叹 长江大战
经过两个时辰激战,抢占江洲的行动一败涂地。三千曹兵被俘,训练已久的青州水师几乎全军覆没,数百艘大小船只连同所载的粮草辎重一并被孙权缴获。周曜、管容、李恕三将战死,唯张涉中箭落江被船救回,顾不得一身血水,跪在丞相面前请罪。
“哼!”曹操气得浑身哆嗦,“你等大言不惭,竟被孙权打成这样!”打败仗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昏头涨脑打了场糊涂仗,竟不假思索白给人家送了三千人马。青州水军固然有勇无谋,却是操练已久的猛士,若严格驾驭未尝不能建功,不想只这一仗数年心血付诸东流。
张涉不服不忿,捂着肩头伤口喘着粗气道:“他妈的!孙权以众欺寡胜之不武,请丞相再拨我三千战船,来日再与……”
“住口!”曹操狠拍帅案,“你还嫌败得不惨?尔等草寇出身治军不严,只知死缠烂打,懂什么用兵之道?江中小洲不过方寸之地,还在上面驻军,岂非驱羊入虎口?此洲距敌近而距我远,倘真能驻军孙权早就占了!时逢春日江水必涨,我军将士即便不被敌擒也活活淹死了!”仗打完了,曹操也想明白了,深悔自己被莽夫所误,“老夫真是有病乱投医,竟信了尔等鬼话!你到底懂不懂水军之道?”
“我……我……”张涉兀自糊里糊涂,心下纳闷——昔年在海上就这么讨生计,看见岛礁就占、冲上敌船就杀,练兵也是这么练的,还有什么别的道道?听丞相喝问,想说懂又不好意思开口,直言不懂又拉不下脸来。
“可恶!”曹操一见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就全明白了,气得胡子都撅起来了,“来人呐!把这蟊贼轰出去,今后不准入大帐一步!”虎豹士听令而行,棍棒交加打得张涉嗷嗷直叫,连滚带爬逃出大帐。
“唉……”曹操跌坐帅位,“气杀我也!”
“丞相息怒。”众文武一齐跪倒;曹丕赶忙过去为他揉肩捶背。曹操兀自闷气,倒不是气别人,只埋怨自己——无论何种原因败仗,身为统帅都难辞其咎,若非求胜心切,以他之精明岂能办这蠢事?他喘了一阵大气又凝眉思忖片刻,从案上抽出道空白手札,提笔写道:
擂鼓一通,吏士皆严;再通,什伍皆就船。整持橹棹,战士各持兵器就船,各当其所。幢幡旗鼓,各随将所载船。鼓三通鸣,大小战船以次发,左不得至右,右不得至左,前后不得易。违令者斩!
写罢随手往案前一掷,厉声道:“军法不严,兵之大忌。从今以后水军皆按此章法行事,不得破坏阵势恣意进退,违令者斩!”
无论如何弥补,曹军毕竟吃了场败仗,面对大江束手无策,刚有的士气又低落下来。《战船令》下达水军,各部将领严格遵照指示,陈师江畔静候战机。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江东军打了场胜仗,一心要痛打落水狗,每日派船队到北岸挑衅叫战,今天放一通箭,明天敲一阵鼓,后天又对着曹营一阵叫骂,曹军不胜其烦。曹操未有良策不敢应战,约束将士不得出击,仅以弓矢抵御。
如此过了七日,第八天午后突然喧闹起来,江东水军大举出动,气势汹汹向北而来。曹操颇感意外,却不敢贸然迎击,只命水军沿岸列阵、陆军集结江畔,以逸待劳静候敌军,又亲自到江边观阵:但见乌云滚滚烈风阵阵,灰蒙蒙的天幕下旌旗密布锣鼓喧嚣,数百大小战船列一字长蛇阵,齐头并进绵延数里,朝着北岸推进——若真冲过来也好办,曹兵已弯弓搭箭等着,来了就是迎头痛击;可人家偏偏不来,渡过一半尽皆停船,离着曹军不到二十丈。这距离太缺德,看得清楚却射不着,眼瞅着他们耀武扬威叫嚣讨战,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不故意逗火么?
曹操身经百战胜多败少,从来都是他激别人出战,今天却被孙权将了一军,见此情形早已气愤填膺,但他头脑还很清醒,水战本就不是北军长处,敌人士气又旺,一旦交战必然不利,若伤了元气,以后的仗就更没法打了。因而强压怒火,传下军令:“敌人若来弓箭伺候,若叫嚣不进,切勿主动出战。”
战场气氛格外吊诡,江上耀武扬威喊破喉咙,岸上却鸦雀无声,本来是曹操征孙权,现在的情形却似攻守双方颠倒了。江东之士纷立船头摇旗叫骂,初时还只是嘲笑曹军不敢接战,继而越骂越难听,到后来都是听不懂的吴侬俚语。此番南征曹军接连不顺,甘宁趁夜劫营、青州水军惨败,现在又被人家堵在门口谩骂,将士怎不恼火?但弓箭射不到,慑于军令又不能出战,只好咬牙切齿压下怒火,实在忍不住了就放下弓箭,放开喉咙回敬几句。双方俨然成了“打嘴仗”,又是曹操老贼,又是孙权小儿,村街俚语漫天飞,你一声南蛮子,我一句北侉子!
如此僵持半个时辰,忽见船队左右列开,自水阵中央闪出条大船——这是艘双层斗舰,长有三丈,两条桅帆,船头雕成龙的形状,高竖一面大旗,上书“讨逆将军”。曹操识得是孙权的座船。
只见这条船桨摇橹齐摇,如离群之雁,独自向北岸冲来。一时间连曹操都蒙了——孙权疯了?难道单独向老夫挑战?将士们可不管那么多,总算有船过来,立时万箭齐发。耳轮中只听“咚咚咚”一阵响,无数箭支钉在孙权船上。那船有护板,划桨之士藏身护板之后,孙权与士兵们安坐阁楼内,根本伤不到。
曹兵憋了好几天的火,这会儿恨不得全发泄出来,无论水军还是步卒都铆足了力气,弓箭一阵接一阵,没完没了地向孙权座船射去。但那条船却似闲庭信步不紧不慢,横过船身任由他们射。见此情景曹兵愈加恼怒,不多时一侧船舷已密密麻麻钉满了箭。
“射!继续射!”孙观挺着大肚子奔到岸边——青州水军那几个贼头都与他称兄道弟,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岂能不恨?他原本是督后队的,这会儿竟带着亲兵跑前面来了,眼瞅着别人放箭不解气,劈手从一个小兵手里夺过长弓,亲自射起来。
眨眼的工夫,孙权的船中箭何止千支。那船左舷朝北右舷朝南,曹军的箭都射在左侧,千余支箭何等分量?这条船渐渐有些倾斜了。曹兵再接再厉,满心以为再多射些箭就能使它倾覆,淹死孙权小儿。哪知人家晃晃悠悠掉转了船身,改为右舷受箭,曹兵依旧不悟,几阵箭雨过去,又射得刺猬一般,这条船竟又渐渐平稳了!
孙观气得直咬牙,腕上一使劲,把一张铁胎弓折为两段,也不顾军礼了,推开虎豹士,一猛子蹿到曹操身前:“何必这般麻烦!南蛮崽子自来送死,俺过去灭了他!”
“不可造次。”曹操紧锁眉头注视江面,“孙权就是想诱咱出战,老夫偏不叫他得逞。”
“气死俺了!”孙观连连跺脚语无伦次,“俺姓孙的不杀那姓孙的,誓不为人!”
曹操想笑却笑不出来:“你给我忍着!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小不忍则乱大谋。”话虽这么说,其实这次他也没有明确的破敌之谋。
“孙权小儿太过张狂,分明视我军如无物,这如何能忍?”乐进也怒冲冲挤了过来,“末将恳请出战,必献孙权首级于麾下。”
曹操深吸一口气,并不理睬二人——事情哪似他说得这般容易?孙权船队在后,若自己派船奇袭,敌人一拥而上,自己再发兵救援,一场水仗立时打起。这可不妙啊!
正思忖间孙权的船已缓缓远去,不但没射沉,还带走曹军数千支箭,这些箭拔下来还能再射曹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气不可气?这会儿不单孙观、乐进,所有将领都气炸肺腑,个个拔剑在手斩地泄愤。耳听对面敌人一阵阵高喊“谢曹丞相赠箭”,连虎豹士都按捺不住了。
中领军韩浩愤然道:“丞相英明一世,几时受过此等大辱?如今群情激愤万众一心,难道还不足以一战?”
曹操手捻长须,仍旧不发一言,默默盘算着利弊。
正在此时孙权的船去而复归,这次不但在曹军面前招摇,还奏起凯旋之乐,鼓乐齐鸣得意洋洋。曹军的咒骂声立时响成一片:“拼了,跟孙权小儿拼啦!”“宁可战死,也不受此奇耻大辱!”“孙权小儿目中无人,过去宰了他!”
曹操心头怒火也不免上蹿,恰如韩浩所言,他用兵一世未尝遭此大辱,即便当初赤壁之战,也败得痛痛快快,从没有让敌人逼得不敢出战的时候。眼见孙权小儿如此狂妄,明知道他故意激自己,也把持不住了;又见将士骂声连天,若再不准他们出战,今后大家还有何斗志可言?况且他至今尚无破敌之策,此刻群情激愤,盛怒之兵必骁勇,未尝不可一搏……想至此曹操倏然拔出佩剑,一字一顿道:“是可忍孰不可忍,给我上!”
众将就等这句话呢,一声令下,十几只艨艟齐向孙权座舰驶去。果如曹操所料,孙权见曹军出阵,乐也不奏了,鼓也不敲了,猛然掉转船头向后撤去,这船方才还不紧不慢,这会儿却似离弦之箭,别看扎着数千支箭,三晃两晃便钻入了船阵之中;紧跟着杀声大作,江东水军两翼包抄,要把那十几只艨艟围在阵中。曹军哪肯弃船,续发战船前去抵御,江岸杀声四起——终于还是如孙权之愿开了仗!
一方接连得利士气高昂,一方怒气冲冲斗志正盛,这场仗一开始就杀得惨烈。性命相搏之际江东军连箭都懒得放了,几乎与曹军的船生生撞在一起,双方的战船都剧烈摇晃,毕竟曹军水战差了一截,只一晃就不少人落水;但曹军顶着火去的,哪管那么多,依旧呐喊着往对面船上冲,吴兵也往曹军船上涌,霎时就打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处处都在厮杀,也分不清谁的船。堵在后面的船连连放箭一通狂射,射的也不知是敌人还是战友。
曹军日前整饬军纪,本该闻鼓而行,左不得至右,右不得至左,这会儿真打起来全不管了。江上杀乱套了,想听也听不清。至于吴兵用的就是各自为战打法。刀枪交错、箭如飞蝗、斗舰摇晃,大江之上仿佛骤然腾起阵阵水汽,一切模模糊糊;鼓声、杀声、惨号声、战船碰撞声、兵刃相交声和滔滔水声搅成一团。
斗舰撞得木屑纷飞,护板都没了,两军将士各举兵刃跳来跳去;董袭的五层楼船晃晃悠悠驶入阵中,所过之处乱箭齐发,似一座漂移的箭楼;有只战船被江东军夺下,舱内曹兵兀自不降,坚守窗口与敌厮杀;一只赤马船不幸卷入战阵,左右几条舰一挤,立时船身粉碎,几个小兵落水呼救;还有只小舟随波逐流脱离战阵,船夫死了,船桨也漂走了,只两个浑身是血的战士兀自决斗;另有几只艨艟甚阴损,士兵攥着兵刃一声不吭隐身舱内,悄悄摇橹在阵中钻来钻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空船,哪知上去一个死一个!
曹操眺望战场,不知不觉手心已钻出汗——初时两军旗鼓相当,厮杀一久曹军明显落下风。江东之士久在水上,长于短兵相接,曹军虽然奋勇却纷纷倒下;吴越之人水性精湛,重围之下跳水便有活命,反之北方人即便会水,落于江中多半不能生还。
好在曹军有十多万人,为了这一仗又准备了大批船只,源源不断涌入战场。刚开始去的还是正规战船,后面连民间征调的小船、渔船都上了。更为庞大也更为骁勇的陆军此刻毫无用武之地,便扯着嗓子为战友呐喊鼓劲,曹军虽不利,却无崩溃败阵之势。但大片的江水已被鲜血染得殷红,形形色色的死尸浮满江面。
突然一阵狂风袭来,吹得众船旌旗摇摆船身起伏,紧接着一个炸雷响起——暴雨又要来了!
曹操暗叫不好,赶忙传令收兵。可谈何容易?鸣金声早已淹没在喧嚣中,水军不似陆军,撤退至少得有船,厮杀不已的斗舰又怎分得清是谁的?还有的船堵在阵中,想撤也撤不回来。
一片混乱中暴风雨来了……骤然间,原本平静的江面波浪大作,大雨似爆豆般打入水中,不论曹军还是江东军,所有战船都在风浪间颠簸起伏。“呜呜”的江风、“哗啦啦”的暴雨,还有隆隆震雷弄聋了所有人耳朵,战场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曹操早被雨水迷了眼,恍惚间只见数不清的士卒坠入水中,还有那艘庞大的五层楼船,此刻左摇右晃像匹难以驾驭的野马,仿佛要把上面的人都甩入江中!
“收兵!收兵!”岸上的人徒劳地嚷着,却只有尚未走远的少数水军登了岸——若非交战之地距北岸较近,连这些人都回不来。
曹操浑身上下已被雨水浇透,茫然观望江面,翘首企盼自己的兵快回来,却没多少人侥幸生还。不知过了多久,曹丕、曹真一左一右把他搀住,硬架着他回营避雨,转身间又闻一声巨响——那艘庞大的五楼船倾覆江中,激出一大片白茫茫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