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贤达”钱牧斋

就钱牧斋对明初史料的贡献说,我是很推崇这个学者的。二十年前读他的《初学集》《有学集》《国初群雄事略》《太祖实录辨证》诸书,觉得他的学力见解,实在比王弇州(世贞)、朱国桢高。同时也收集了有关他个人的许多史料,如张汉儒控告他和瞿式耜的呈文、《牧斋遗事》《虞山妖异志》《阁讼记略》《钱氏家变录》《牧斋年谱》《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以上均见《虞阳说苑甲编》)《纪钱牧斋遗事》(《痛史》本)《钱氏家变录》(《荆驼逸史》本)瞿式耜《瞿忠宣公集》文秉《烈皇小识》计六奇《明季北略》,以及《明史·周延儒传》《温体仁传》《马士英传》《瞿式耜传》有关他的记载,和张汉儒呈文的另一印本(刊《文艺杂志》八期)。因为《明史》里不收这个做清朝官的两朝领袖,《清史稿》列他在《文苑传》,极简略。当时就想替此人写点什么。记不得那时候因为什么耽误了,一晃荡便是二十年。

最近又把从前所看过的史料重读一遍,深感过去看法之错误。因为第一他的史学方面成就实在有限,他有机会在内阁读到《昭示奸党录》《清教录》一类秘本,他有钱能花一千二百两银子买一部宋本《汉书》,以及收藏类似俞本《皇明纪事录》之类的秘笈,有绛云楼那样收藏精博的私人图书馆,从而做点考据工作,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第二这个人的人品实在差得很,年轻时是浪子,中年是热中的政客,晚年是投满的汉奸,居乡时是土豪劣绅,在朝是贪官污吏,一生翻翻覆覆,没有立场,没有民族气节,除了想做官以外,从没有想到别的。他的一点儿成就、虚名、享受,全盘建立在对人民剥削的基础上,是一个道地的完全的小人、坏人。

可是,三百年前,他的名气真大,东林巨子,文坛领袖,斯文宗主,而且还是幕后政治的牵线人物。只是做官的日子短,在野的年代长,以他当时的声名而论,倒是个“社会贤达”也。

我正在研究历史上的士大夫官僚绅士地主这类人,钱牧斋恰好具备这些资格,而且还是“社会贤达”,因此把旧材料利用一下,写出这个人,并非毫无意义,而且也了却多年来的心愿,是为记。

一 定论

牧斋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明白自己的大节有亏,时常嘴里说的是一套,纸上写的是一套,做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套。师友们轰轰烈烈成为一代完人,只有他醉心于功名利禄,出卖了人格灵魂,出卖了民族国家,到头来变成“药渣”,“秋风起,团扇捐”,被新主人一脚踢开,活着对不起人民,死去也羞见当年师友,老年的情怀实实在在是凄楚的、寂寞的、幽怨的,百无聊赖,只好皈依空门,靠念经礼佛来排遣、忏悔。排遣往年的过错,忏悔一生的罪恶。有时候也不免自怨自艾一番,例如《有学集》卷一《次韵茂之戊子秋重晤有感之作》:


残生犹在讶经过,执手只应唤奈何!近日理头梳齿少,频年洗面泪痕多。神争六博其如我,天醉投壶且任他。叹息题诗垂句后,重将老眼向关河。


《再次茂之他字韵》:


覆杯池畔忍重过,谷哭其如泪尽何?故鬼视今真恨晚,余生较死不争多!陶轮世界宁关我?针孔光阴莫羡他!迟暮将离无别语,好将白发喻观河。


戊子是明永历二年,清顺治五年(1648),这年他六十七岁了,为了被控和明朝故老闹“反清”,被羁押在南京,案情严重。想想一辈子居高官,享大名,四年前已经六十四岁了,还不顾名节,首倡投降之议,花了一笔大本钱,满以为新朝一定大用,不料还是做礼部侍郎,二十年前早已做过的官。官小倒也罢了,还被奚落,被哂笑,实在受不了,只好告病回籍。如今又吃这官司,说是为明朝呢,说不上,为清朝呢,更说不上,于是见了人只好唤奈何了,要哭也没有眼泪了,活着比死也好不了多少了。顺治十八年(1661)八十岁大寿,族弟钱君鸿要发起替他征集庆寿诗文,他苦口辞谢说:“少窃虚誉,长尘华贯,荣进败名,艰危苟免,无一事可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濒死不死,偷生得生。绛县之吏,不记其年,杏坛之杖,久悬其胫。此天地间之不祥人,雄虺之所慗遗,鸺鹠之所接席者也。人亦有言,臣犹知之,而况于君乎?”(《有学集》卷三九《与族弟君鸿论求免庆寿诗文书》)

这一段话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确当的。他的一生定论“荣进败名,艰危苟免”,他一生的言行是“无一事可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明亡而“濒死不死”,降清而“偷生得生”,真是一个为人民所共弃的不祥人,该以杖扣其胫的老怪物。所谓人亦有言,如顺治三年(1646)在北京碰钉子谢病南归,有无名氏题诗虎丘石上《赠钱牧斋宗伯南归》:


入洛纷纷兴太浓,莼鲈此日又相逢,黑头已是羞江总,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幸宽沈白马,今归应悔卖卢龙。最怜攀折章台柳,撩乱秋风问阿侬。(此据《痛史》本。《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首句作“入洛纷纭意太浓”,“黑头已是”作“黑头早已”,“用蔡邕”作“惜蔡邕”,末二句作“可怜折尽章台柳,日暮东风怨阿侬”。)


如《虞山行》:


一朝铁骑横江来,荧惑入斗天门开。群公蒲伏迎狼纛,元臣拜舞下鸾台。挂寇带笠薰风里,耳后生风色先喜。牛渚方蒙青盖尘,更向龙井钓龙子。名王前席拂朱缨,左拍宗伯右忻城。平吴利得逢双催,投汉何曾有少卿。靡靡北道岁云暮,朔风吹出蚩尤雾。趋朝且脱尚书履,洛中那得司空座。回首先朝一梦中,黄扉久闭沙堤空。终朝褫带嗟何及,挂归去及秋风。……吁嗟盛名古难成,子鱼佐命褚渊生。生前莫饮乌程酒,死来休见石头城!死生恩怨同蕉鹿,空向兴亡恨失足。诗卷终当覆酒杯,山邱何用嗟华屋。(节引自《痛史》本《纪钱牧斋遗事》)


“牛渚方蒙青盖尘”指福王被虏,“更向龙井钓龙子”指牧斋作书诱降在杭州的潞王。“左拍宗伯右忻城”指文班以牧斋为首,武班以忻城伯赵之龙为首迎降清军。“黄扉久闭沙堤空”,指北上后不得大用,失意而返。和这句相发明的,还有一首《虞山竹枝词》:


十载黄扉事渺茫,重瞻天阙望恩光。凤凰池上无人问,依旧当年老侍郎。


《牧斋遗事》记一故事,说一天牧斋去游虎丘,穿一件小领大袖的衣服,有人揖问:“这衣服是什么式样?”牧斋窘了,只好说:“小领遵时王之制,大袖乃不忘先朝。”这人连忙改容说:“哦,您真是两朝领袖咧!失敬失敬。”

死后,他所迎降的清朝皇家对他的看法,乾隆三十四年(1769)六月上谕:“钱谦益本一有才无行之人,在前明时身跻膴仕。及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顺,洊陟列卿,大节有亏,实不足齿于人类。朕从前序沈德潜所选《国朝诗别裁集》,曾明斥钱谦益等之非,黜其诗不录,实为千古纲常名教之大关。彼时未经见其全集,尚以为其诗自在,听之可也。今阅其所著《初学集》《有学集》,荒诞悖谬,其中诋毁本朝之处,不一而足。夫钱谦益果终为明朝守死不变,即以笔墨腾谤,尚在情理之中。而伊既然本朝臣仆,岂得复以从前狂吠之语,列入集中,其意不过欲借此以掩其失节之羞,尤为可鄙可耻!钱谦益业已身死骨朽,姑免追究,但此等书籍悖理犯义,岂可听其流传,必当早为销毁。”于是二集成为禁书。第二年弘历又题《初学集》:“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那有光?真堪覆瓮酒,屡见咏香囊。末路逃禅去,原为孟八郎。”四十一年又诏:“钱谦益反侧卑鄙,应入《国史贰臣传》,尤宜据事直书,以示传信。”四十三年二月又谕:“钱谦益素行不端,及明祚既移,率先归命。乃敢于诗文阴行诋毁,是为进退无据,非复人类。若与洪承畴等同列《贰臣传》,不示差等,又何以昭彰瘅?钱谦益应列入乙编,俾斧钺凛然,合于春秋之义焉。”(《清史列传·贰臣传》乙编)其实这些话是有些冤枉的。《初学集》是牧斋在前明的作品,刊行于崇祯十六年(癸未,1643),确是有好些骂清高宗先人的话。《有学集》是降清以后的结集,对清朝祖先便不敢“奴”长“奴”短了。以牧斋在明朝的作品来责备做清朝卿贰的钱谦益,当然不公道。不过,说他“进退失据,非复人类”,倒是定论。

牧斋对明朝失节,出卖祖国,出卖人民,“更一钱不值何须说!”在清朝呢,名列《贰臣传》,而且还是乙编,比洪承畴之类更下一等。活着含羞,死后受辱,这是投机分子应有的结局。

二 荣进败名

牧斋名谦益,字受之,晚年号蒙叟,亦自称东涧老人,江苏常熟人。生于明神宗万历十年,死于清圣祖康熙三年(1582—1664),年八十三岁。

牧斋一生的经历,十七岁(明神宗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学,二十五岁中举,二十九岁中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以父丧丁忧。三十九岁还朝。四十岁(熹宗天启元年,1621)做浙江主考,升右春坊中允。四十一岁以浙闱关节案告病回籍。四十三岁以谕德充经筵日讲官。四十四岁升詹事府少詹事,以东林党案削籍家居。四十七岁(思宗崇祯元年)补詹事府詹事,转礼部右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廷推枚卜,是候补宰相名单上的第二名,被温体仁攻讦革职,四十八岁后开始闲居。五十六岁被邑人张汉儒告讦为土豪恶绅,被逮北上下狱。五十七岁狱解南归。六十岁纳妾柳如是。六十四岁明福王立于南京,改元弘光,谦益官礼部尚书兼宫保,清兵进军江南,牧斋以文班首臣迎降,随例北行。六十五岁做清朝的内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郎,充《明史》副总裁。六月告病南归。六十七岁以黄毓祺案被逮到南京下狱。六十八岁狱解归里。八十三岁死。

牧斋二十岁左右在东南一带便有文名,和东林领袖顾宪成、允成兄弟交游。点探花以后,叶向高是前辈,孙承宗、王图是座主,高攀龙、左光斗、杨涟、周顺昌、姚希孟、黄道周、文震孟、鹿善继诸名流是僚友,瞿式耜是门生,程嘉燧、李流芳诸人是文酒之友,声气震动一世。到东林诸领袖先后被杀之后,“流俗相尊作党魁”,俨然是乡国重望了。张汉儒告讦案解后,“洛中之冠带,汝南之车骑,蜀郡之好事,鄠杜之诸生,闻声造门,希风枉驾,履舄交错,舟船填咽,邑屋阒其无人,空山为之成市”。成为斯文宗主,一代大师,青年人的泰山北斗,社会上第一号的贤达。六十四岁做了两朝领袖之后,声名骤落,做官不得意,做人不像人,“人亦有言”,成天过被哂笑辱骂的日子,再也不谈气节骨格,缩在文人的圈子里,写墓铭寿序弄钱,腼腼觍觍一直到死。

这个人的一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最确当,“荣进败名”,一句话,不顾国家民族的利益,光想做大官,利禄熏心,坏了名节,毁了自己。

天巧星浪子钱谦益

牧斋前半生是东林中佼佼的人物,反东林的阉党阮大铖造《点将录》,献给魏忠贤,黑名单上的重要人物有天罡星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时雨叶向高,天巧星浪子钱谦益,圣手书生文震孟,霹雳火惠世扬,鼓上蚤汪文言,大刀杨涟,智多星缪昌期等三十六人。地煞星神机军师顾大章,青面兽左光斗,金眼彪魏大中,旱地忽律游士任等共七十二人。崔呈秀开的另一黑名单《天鉴录》上也赫然有钱谦益的名字(计六奇《明季北略》卷二)。天启五年杨涟、左光斗诸人被魏忠贤杀害,牧斋也牵连被削籍回里。官虽做不成,名气反而更大,朝野都把他当作东林党魁,他也以此自许,如《初学集》卷六《十一月初六日召对文华殿旋奉严旨革职待罪感恩述事》二十首之一:


破帽青衫又一回,当筵舞袖任他猜,平生自分为人役,流俗相尊作党魁。


如《有学集》卷一六《范勋卿文集序》:


余庚戌通籍,出吾师耀州王文肃公(名图,阉党卢承钦所作《点将录》,和高攀龙并列的东林副帅,此外曹于汴、汤兆京、史记事、魏大中等谓之先锋,丁元荐、沈正宗、李朴等谓之敢死军人,孙丕扬、邹元标谓之土木魔神)之门……余则继耀州之后,目为党魁,饮章录牒,逾冬逮系,受钩党之祸……入甘陵之部,刊元祐之碑,除名削迹,终老而不相贷贳。


可是他一生的行径,却是道地的“浪子”,阉党虽然比他更灭绝人性,寡廉鲜耻,给他的这个绰号倒还中肯,恰如其人的品格身份。

浙闱关节

牧斋虽是东林党人,可是还没有进身就和宦官勾搭。万历三十八年殿试后自以为文名满天下,兼之又有内线,状元是拿稳了。发榜的前一晚,已经得到宫中小太监的密报,说是状元已成定局,司礼监太监和其他宫廷权要都派人送帖子来道喜,京中亲朋故旧络绎户外,牧斋喜极乐极。不料到天亮榜发,牧斋竟是第三名探花,状元是归安人韩敬,这一跟斗摔得真惨,两人从此结下仇。原来韩敬也有内线,早攀上宫中最有势力的大太监,发榜时拿韩敬换了牧斋。牧斋还以为他的老板只此一家,以致上了一回大当。(《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

韩敬做了官,牧斋不服气,使一点手段,在三年京察时,把韩敬革职。

韩敬是浙江人,是反对东林的浙党党人。丢官后恨极,也处心积虑图谋报复。党争和私人怨恨从此纠缠不清。

熹宗天启元年(1621),牧斋奉命做浙江主考官。韩敬和秀水沈德符计议,冒用牧斋的名义,出卖关节,很多人都上了当。名士钱千秋也被说动了,用两千两银子买“一朝平步上青天”的暗号,在每篇文章的结尾嵌入一字。榜发千秋果然考取了。韩敬、沈德符使的人分赃不均,把卖关节的事情嚷开了,韩敬也派人上北京大宣传一气,又联络礼科给事中顾其仁磨勘原卷,找出证据,具疏弹劾。事情闹大,刚好钱千秋已到北京准备会试,牧斋一问果然有真凭实据,急得无法,只好自己上疏检举。经刑部审讯的结果,假冒名义出卖关节的两人枷号发烟瘴充军,钱千秋革去举人充军,牧斋和房官确不知情,以失察罚俸三月,奉旨依拟。这个科场大案,因为牧斋脚力大,就此结束。(文秉《烈皇小识》卷二,《虞阳说苑》本《阁讼记略》,冯舒《虞山妖乱志》卷中)

枚卜之争

明代后期大学士(宰辅)的任用,由吏部尚书领衔,会合廷臣公推,开一张名单,由皇帝点用,叫作枚卜。

崇祯元年十一月,大学士刘鸿训罢,思宗诏廷臣举行会推枚卜大典。

牧斋是庚戌进士,在东林有重名,会推列名是没有问题的。唯一的劲敌是同官宜兴周延儒,延儒是万历四十一年的会元状元,名辈虽然较后,可是不久前曾和思宗谈过话,很投机,如也在会推单上列名,周的被点可能要比钱大。乌程温体仁官礼部尚书,虽然是万历二十六年进士,但是名低望轻,根本挨不上,倒不必顾虑。

周延儒事先布置,勾结外戚郑养性和东厂唐之征,势在必得。

牧斋方面,有门生户科给事中瞿式耜、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在奔走,瞿式耜尤其出力,联络好廷臣,会推单上十一名,第一名成基命,第二名钱谦益,釜底抽薪,周延儒连提名的资格都被取消了,根本说不上圈定。

明思宗性格多疑,正在奇怪怎么会不列周延儒的时候,周延儒的反攻也正在展开,使人散布流言,街巷纷纷传说,这次会推全由钱谦益的党羽操纵,思宗也听见了。温体仁摸清楚情势,上《盖世神奸疏》,弹劾谦益浙闱旧案,说他是盖世神奸,不宜滥入枚卜。思宗召集双方在文华殿面讯,温体仁是有准备的,盛气质询,说话流利,牧斋正在打点做宰相的兴头上,斜刺里挨这一棍,摸不清情况,说不出话,官司便输定了。第二天有旨:“钱谦益关节有据,受贿是实。今又滥入枚卜之列,有党可知。祖法凛在,朕不能私,着革了职,九卿科道从公依律会议具奏,不得徇私党比,以自取罪责。”后来钱千秋案虽然由原审人员一致坚持原来的判决,牧斋止于失察,不再深问。可是大学士是被搞掉了,不但做不了大学士,连原官也丢了。革职回籍听勘。

崇祯二年十二月周延儒入阁,三年六月温体仁入阁。两个死对头接连当权,牧斋一直闲了十六年,再也不得登朝,只好在乡间做“社会贤达”,干土豪劣绅武断乡曲的勾当。

这一次牧斋吃亏的原因:一内线未走好,二被温体仁一口咬定是结党把持,做皇帝的最怕最恨臣下结党,而牧斋恰是结党有据,硬挤周延儒。又吃亏在钱千秋的案子确是有关节。一跤摔倒,再也起不来了。(《明史》卷三〇八《周延儒传》、《温体仁传》,卷二八〇《瞿式耜传》,《烈皇小识》卷二,《阁讼记略》,《虞山妖乱志》中)

贪恶兽官

明代乡绅作恶于民间,是人民最感痛苦的一害。

崇祯十年(1637)常熟人张汉儒到北京告御状,告乡绅钱谦益、瞿式耜:“不畏明论,不惧清议,吸人膏血,啖国正供,把持朝政,浊乱官评,生杀之权不操之朝廷而操之两奸,赋税之柄不操之朝廷而操之两奸,致令蹙额穷困之民欲控之府县,而府县之贤否,两奸且操之,何也?抚按皆其门生故旧也。欲控之司道,而司道之黜陡,两奸且操之,何也?满朝皆其私党羽翼也。以至被害者无门控诉,衔冤者无地伸冤。”又告发他们:“倚恃东林,把持党局,喜怒操人才进退之权,贿赂控江南生死之柄,伦常扫地,虐焰熏天。”开列罪款,一共是五十八款,如侵占地方钱粮,勒索地方大户,强占官地营造市房,霸占湖利强要渔船网户纳常例,私和人命,逼奸良人妻女,出卖生员,霸占盐利,通番走私,占夺故家宝玩财货,毒杀和殴杀平民,占夺田宅等,计赃三四百万。例如:


一、恶钱谦益、瞿式耜每遏抚按提学司道知府推官知县要紧衙门结交,必先托心腹,推用其门生故旧,宣言考选可以力包,以致关说事情,动以千万,灵应如神,诈有不遂者无不立致之死,小民之冤无处申诉,富家之祸无地可容。

二、恶钱谦益、瞿式耜见本县有东西两湖华荡、华汇(《文艺杂志》本作昆城湖、华荡滩),关系民间水利,霸截立桩,上书“礼部右堂钱府”、“户科瞿衙”字样,渔船网户俱纳常例,佃田小民投献常规,每岁诈银七百余两,二十年来计共诈银一万四千余两,地方切齿,通县公愤。

三、恶钱谦益自卖举人钱千秋之后,手段愈辣,凡文宗处说进学者,每名必要银五百两,帮凛者每名银三百两,科举遗才者要银二百两,自家夸口三党之前曰,我的分上,如苏州阊门贝家的药,货真物精,比别人的明明贵些,只落得发去必有应验。

四、恶钱谦益乘媚阉党崔呈秀心爱顾大章家羊脂白玉汉杯,著名一棒雪,价值千金,谦益谋取到手,又造金壶二把,一齐馈送,求免追赃提问,通邑诽笑证。

五、恶钱谦益见刑部郎中赵元度两世科甲,好积古书文画,价值二万余金,后乘身故,罄抢四十八橱古书归家。


这个告发人张汉儒,牧斋自撰的《丁丑狱志》称为奸人,《明史》上也称为常熟奸民。在封建时代,以平民告发大官,其“奸”可知。不过根据冯舒的《海虞妖乱志》,所记牧斋的秽史确有几件是可以和“奸”民的控词互证的。冯舒是牧斋同县人,被这场官司卷入,闹得几乎不可开交,而且是牧斋这方面的人,牧斋和瞿式耜还为他分辩过。他的话应该有史料价值。他说:“钱尚书令(杀人犯)翁源德出三千金造塔(赎罪),源德事既败,塔亦终不就。已而钱尚书必欲成之。凡邑中有公事拟罪者,必罚其赀助塔事,黠士敝民请乞不餍,亦具辞请修塔,不肖缙绅有所攘夺者,公以塔为名,而私实自利。即寿考令终者,亦或借端兴词,以造塔为诈局,邑中谓塔为大尸亲,颇称怨苦。钱尚书亦因是藉藉不理人口,谤亦由是起。”

他详细记出牧斋曾由族人钱斗之手,敲诈族人钱裔肃:“裔肃诸弟又以宪副(钱岱)故妓入纳之尚书,裔肃不得已,亦献焉。凡什器之贵重者,钱斗辈指名索取,以为尚书欢。”

张汉儒告发于下,大学士温体仁主持于上,地方大官如巡抚张国维是牧斋的门生,巡按御史路振飞是后辈,也掩饰不了,牧斋和瞿式耜被逮到京拘讯。

官司又眼见得要输了,牧斋自辩二疏,只辨得钱千秋一案,其他各款只咬定是温体仁主使,说他和张汉儒一个鼻孔出气。背地里乞援于司礼监太监曹化淳,因为牧斋往年曾替曹化淳的上司司礼太监王安作过碑文,这门路就走通了。又用贿赂使抚宁侯朱国弼参奏温体仁欺君误国,内外夹攻,转退为进,要翻转这案子。

这时候锦衣卫指挥使是温体仁的人,照理温体仁这着棋是赢定了。不料他走错了一步,在思宗前告发钱谦益和曹化淳的勾结情形,得罪了曹化淳,情势立刻倒过来了,锦衣卫指挥使换了牧斋的朋友,东厂专找温体仁的错,张汉儒枷死,温体仁也接着罢相。第二年秋天牧斋和瞿式耜才出狱。

张汉儒控诉乡绅作恶,一到北京变了质,温体仁用作报复政敌的手段。温体仁得罪了曹化淳,官司又变了质,乡绅作恶的事一字不提,告发人成为“奸”民被处死。牧斋靠内监的庇佑,不但官司没有事,连劣绅恶绅的身份也连带去掉了。(《明史卷》二八〇《瞿式耜传》、冯舒《虞山妖乱志》、《虞阳说苑》本张汉儒《疏稿》,《文艺杂志》本《常熟县民张汉儒控钱谦益、瞿式耜呈词》,《初学集》卷二五《丁丑狱志》,卷八七《微臣束身就系辅臣蜚语横加谨平心剖质仰祈圣明洞鉴疏》)

三 艰危苟免

崇祯十七年三月明思宗自杀的消息传到南方,南京的文武臣僚乱成一团。吵的不是如何出兵,如何复仇,而是如何找一个皇帝,重建封建统治政权。

当时避难到南京附近的有两个亲王:一是潞王,一是福王。论族属亲疏行辈福王当立,论人品潞王有潞佛子的名气,好说话,容易驾驭。可是福王有问题,万历年间为了老福王闹的妖书、梃击、移宫三案,东林是反对老福王的,福王如立,很可能追怨三案,又引起新的党争,不得安稳。立潞王,不但政治上不会出岔子,还可立大功。牧斋先和潞王接了头,首倡立潞王之议,南京大臣兵部侍郎吕大器、右都御史张慎言、詹事姜曰广都赞成,雷縯祚、周镳也为潞王大作宣传。这些人有的是东林,有的是准东林,一句话,东林系的士大夫全支持潞王做皇帝。

反东林的阉党着了慌,尤其是阮大铖,出尽全力,和实力派庐凤督师马士英,操江诚意伯刘孔昭,总兵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结合,高级军人全拥护福王,南京的议论还没有决定,马士英已经统军拥福王到南京了。文官们没办法,只好向福王劝进,在南京建立了小朝廷,维护这一小部分人的利益。

潞王和福王皇帝地位的争夺,也就是幕后人钱牧斋和阮大铖的斗争。钱牧斋输了,马士英入阁,东林领袖史可法外出督师,阮大铖起用,从兵部右侍郎进尚书兼右副都御史,巡阅江防,红得发紫。

大铖用事后,第一件事是起用阉党,第二件事是对东林报复。他好容易熬了十几年,受尽了“清流”的笑骂,今天才能出这口气,造出十八罗汉五十三参的名目,要把东林一网打尽。雷祚、周镳首先被杀,南京城中充满了恐怖空气,逃的逃,躲的躲,弄得人心惶惶。

牧斋一见福王登位,知道情形不妙,立刻转舵,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上疏称颂马士英功德,士英乐了,援引牧斋做礼部尚书。一不做二不休,牧斋索性举荐阉党,还上疏替阮大铖呼冤,大铖由之起用。可是阮大铖还是不肯解憾,黑名单上仍旧有牧斋名字。牧斋无法,只好再求马士英保护,战战兢兢,幸免无事。(《明史》卷三〇八《马士英传》)

弘光元年五月,清军进军江南,牧斋率文班诸臣迎降。南京其他大员送清豫王的礼物动不动就值万两银子,牧斋要表示自己的廉洁,送的礼最薄,这份礼单照抄如下:


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百叩首谨启上贡

计开鎏金壶一具

法琅银壶一具

蟠龙玉杯一进

宋制玉杯一进

天鹿犀杯一进 夔龙犀杯一进

葵花犀杯一进

芙蓉犀杯一进

法琅鼎杯一进

文玉鼎杯一进

珐琅鹤杯一对

银镶鹤杯一对

宣德宫扇十柄

真金川扇十柄

戈阳金扇十柄

戈奇金扇十柄

百子宫扇十柄

真金杭扇十柄

真金苏扇四十柄

银镶象箸十双


顺治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

据目见的人说,牧斋亲自捧帖入府,叩首阶下,向豫王陈说,豫王很高兴,接待得不错。(《说苑》本《牧斋遗事》)

不但第一个迎降,牧斋还派人到苏州大贴告示说:“大兵东下,百万生灵,尽为齑粉,招谕之举,未知阖郡士民,以为是乎非乎?便乎不便乎?有智者能辨之矣。如果能尽忠殉节,不听招谕,亦非我之所能强也。聊以一片苦心与士民共白之而已。”又写信给常熟知县曹元芳劝降:“主公蒙尘五日后,大兵始至,秋毫无犯,市不易肆。却恐有舟师入越,则吴中未免先受其锋。保境安民之举,不可以不早也。牺牲玉帛待于境上,以待强者而庇民焉,古之人行之矣。幸门下早决之。想督台自有主持。亡国之臣,求死不得,邑中怨家必攘臂而鱼肉之矣,恐亦非便计也,如何?”(《赵水部杂志》)在主俘国破的时候,他不但为敌作伥,招降父母之邦,还念念不忘他家乡那份产业,这封信活画出卖国贼那副嘴脸。

所说“求死不得”是鬼话,他自己曾告诉人,当时宠妾柳如是劝他殉国,他迟疑不肯,柳如是发急,以身作则,奋身自沉,被侍儿抱住。他何曾求过死?连小老婆劝他死也不肯,怎么会“不得”!(顾苓《河东君传》,按顾云美也是牧斋的友人,牧斋曾为撰《云阳草堂记》,见《有学集》卷二六)

牧斋降清后,一意要为清朝立功,时潞王寄居杭州,牧斋又寄书诱降,骗说只要归顺,就可保住爵士。浙江巡抚张秉贞得信,要挟潞王出降,潞王阖家被俘北上(《说苑》本《牧斋遗事》)。牧斋自以为大功既就,而且声名满天下,这次入阁该不成问题了,兴冲冲扬鞭北上,左等右等,等到顺治三年正月,才发表做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不禁大失所望。苦苦挨了半年,又被劾夺职回籍闲住,荣进了一辈子,状元巴不到,阁老爬不上,落得身败名裂,“昔去幸宽沈白马,今归应悔卖卢龙”!(《说苑》和《痛史》本《牧斋遗事》)

牧斋到底悔了没有呢?这头不着巴那头,清朝不要,再投明朝,顺治《东华录记》:


五年四月辛卯,凤阳巡抚陈之龙奏:自金逆(声桓)之叛,沿海一带与舟山之寇,止隔一水。故密差中军各将稽察奸细,擒到伪总督黄毓祺,搜获铜铸伪关防一颗,反诗一本,供出江北富党薛继周等,江南王觉生、钱谦益、许念元等,见在密咨拿缉。得旨:黄毓祺着正法,其……钱谦益等马国柱严饬该管官访拿。


据《贰臣传》乙编,牧斋这次吃官司也是被人告密的,告密人叫盛名儒:


以钱谦益曾留黄毓祺宿其家,且许助资招兵。诏总督马国柱逮讯。谦益至江宁,诉辩:“此前供职内院,邀沐恩荣,图报不遑。况年已七十,奄奄余息,动履借人扶掖,岂有他念。”哀吁问官乞开脱。会首告谦益从逆之盛名儒逃匿不赴质,毓祺病死狱中。乃以毓祺与谦益素不相识定谳。马国柱因疏言:“谦益以内院大臣归老山林,子侄三人新列科目,荣幸已极,必不丧心负恩。”于是得释归。


这次狱事,一直到顺治六年春才告结束。同年七月十五日,同县瞿式耜的家人派家童到桂林去看永历帝的桂林留守、牧斋的门生瞿式耜。牧斋脚踏两头船,带一封密信给他,九月十六日到达,这封密信被节引在式耜的《报中兴机会事疏中》中(《瞿忠宣公集》卷五),牧斋指陈当前军事形势,列出全招要招急招。还报告清军将领动态和可能反正的武装部队。式耜的按语说:


臣同邑旧礼臣钱谦益寄臣手书一通,累数百言,绝不道及寒温家常字句,惟有忠驱义感,溢于楮墨之间。盖谦益身在虏中,未尝须臾不念本朝,而规划形势,了如指掌,绰有成算。


有了这件文字,加上瞿留守的证明,万一明朝恢复天下,看在地下工作的分儿上,大学士的座位,这一回总该坐得上去了吧?

一年后,清军攻下桂林,瞿式耜不屈,慷慨赴义。清人修《明史》,大传的最后一位,便是牧斋早年的门生瞿式耜。这师生二人,在民族兴亡,国家存灭的严重关头,一个经不住考验,做了两朝领袖,名教罪人。一个通过考验,成了明朝的孤臣孽子,忠臣烈士。牧斋地下有知,怕也没面目见到这位高足吧!

原载1948年《中国建设》六卷五期
194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