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永历朝廷内部的党争 第一节 楚党和吴党

明末党争剧烈,官僚士大夫往往结党营私,争权夺利,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多次给民族带来重大灾难。如果说在弘光以前的东林、魏党之争表面上还以“君子”、“小人”为分野,到永历时期就完全变成了争夺朝廷权力的内部倾轧。按钱秉镫的说法:“先是,朝士有东西之分,自东粤来者,以反正功气凌西人;而粤西随驾至者,亦矜其发未剃以嗤东人。而东、西又各自为镇。久之,遂分吴、楚两局。主持吴局者,阁臣朱天麟、吏部侍郎吴贞毓、给事张孝起、李用楫,外则制辅堵胤锡也;而江右之王化澄、万翱、雷德复,蜀中之程源、粤东之郭之奇实为之魁。主持楚局者,丁时魁、蒙正发、袁彭年,……陕西刘湘客、杭州金堡既与时魁等合,桂林留守瞿式耜亦每事关白,居然一体矣。”“凡自湖南、广西随驾至,出于督师(何腾蛟)、留守(瞿式耜)门者,大半归楚。吴人谓楚东恃元胤、西恃留守;实则吴亦内倚吉翔、外倚邦傅,特其踪迹秘密,不似时魁等招摇人耳目耳。”其他人则“浮沉吴、楚之间,或无所依附”。这种描述有一定道理,但并不完全正确。所谓“吴局”、楚局经历了一个对立、分化、转合的过程。广东反正以前,是瞿式耜等人同广西南浔军阀陈邦傅之间的矛盾;李成栋反正以后,开初是未曾降清的扈从诸臣同反正来归的广东文官武将之间的矛盾。由于李成栋反清归明,永历朝廷管辖区骤然扩大到广东全省以上,永历帝也移跸肇庆,进入李成栋父子的控制区。朝廷为取悦成栋等人,在用人行政上“重反正,薄守节”。甚至讳言是否曾经剃头降清:“近奉新功令,休称两鬓完(原注:时禁自陈保发归朝之语)”。以忠贞不二、扈驾有功自命的官僚对此颇有意见,留守桂林大学士瞿式耜竭力反对永历帝移驻广东,就是耽心朝廷权力落入“东勋”手里。朱由榔迁至广东肇庆之后,瞿式耜愤愤不平,在1649年(永历二年)九月的一封信中说:“吾之留守桂林,不止要照管东、西,通何督师之气脉;亦为东边用人行政,惟知奉承剃发之人,全不顾朝纲清议,太看不得。与之同流合污既不能,终日争嚷又不耐,反不如身居局外,犹得清清白白做一人也。”可见,瞿式耜原先对李成栋集团的得势耿耿于怀,不久,何腾蛟兵败身死,马吉翔又极力拉拢李成栋,瞿式耜力单势孤,才通过袁彭年、刘湘客、金堡等人同反正来归的“东勋”结合起来,共同对付马吉翔、陈邦傅等原广西实权人物。争夺朝廷权力的格局错综复杂,“吴”、“楚”的概念本来很不准确,既不是以同乡亲友联结而成,也不是以反正、随驾(即曾否降清剃发)划分。

如果仔细剖析一下所谓吴、楚党争,不难发现它实际上是勋镇(带有地方割据色彩的军阀)之间的矛盾在朝廷上的反映。简单一点说,主要是广西军阀庆国公陈邦博同广东军阀李成栋,李元胤父子之间为争夺朝廷权力的斗争。瞿式耜是江苏常熟人,按地域观念应该算是吴人,为什么却同“楚党”联为一体呢?这是因为他原任广西巡抚,后来任留守桂林大学士,希望统揽广西全省军政,可是陈邦傅凭借实力以“居守”广西的敕旨(他还行贿中书舍人把居守的诏敕写成“世守”)为依据控制了广西大部分地区。瞿式耜所能指挥的军队仅限于宣国公焦琏(原封新兴侯)等部,行政权力也局促于桂林一隅之地。因此,他同陈邦傅在争夺广西权力上处处勾心斗角。李成栋以广东全省和广西梧州反正来附,被封为惠国公。陈邦傅在永历朝廷处境危迫时曾经向佟养甲、李成栋暗通款曲,有意投降清朝,这时却以扈驾功邀封庆国公。李成栋知道他的底细,羞与为伍。于是,瞿式耜为首的势力同反正来归的“东勋”集团逐渐合拍,形成一个左右朝政的联合阵线,即所谓楚党。钱秉镫在著作中曾披露其中内幕:“初,金堡赴行在,将有建白,过桂林以示留守(瞿式耜)。留守令至肇,与刘湘客酌之。参疏八款,李成栋、陈邦傅、庞天寿、马吉翔皆在所参。湘客削去其二,去李而用陈,去庞而用马。封上,一时丰采赫然,补兵科给事中。当成栋未反正时,邦傅潜通降启,心鄙之,及是爵位相等,甚耻与哙等为伍。得堡疏,大喜,故元胤交益密,实不知成栋初亦在参中也。”金堡在隆武朝廷中就有“敢谏”之名,永历二年(顺治五年,1648)十月他辗转来到广西桂林,对朝廷情况尚不了解,准备以尊主权为名疏参在外东、西二勋,在内司礼监太监庞天寿、文安侯马吉翔,借以一鸣惊人。疏稿呈瞿式耜审阅,瞿指示他到肇庆去同刘湘客商酌。经过刘湘客提示,删去李成栋、庞天寿的名字,变成专参西勋。十二月上本,“传揭到李成栋,成栋叹服。吉翔、邦傅亦成栋之所恶也。自是丁时魁等益与李元胤固结”。由此可见,楚党的幕后人物为瞿式耜和李元胤,称之为楚党是因为出头露面的袁彭年、丁时魁、蒙正发都是湖广人。

那末,以堵胤锡、陈邦傅、王化澄、朱天麟为后台的“吴党”是怎么回事呢?严格说,永历朝廷内并不存在吴党。所谓的“吴党”是楚党把妨碍自己独家揽权的势力指派为结党营私。堵胤锡、王化澄、朱天麟在永历朝廷里是比较正直的大臣,他们同陈邦傅、马吉翔并没有什么瓜葛。问题是,陈邦傅在广东反正以前足以同瞿式耜等人相抗衡,广东反正以后力量平衡被打破,陈邦傅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先把李过(李赤心)、高一功(高必正)为首的忠贞营接进广西南宁一带安插,后来又拉拢云南的大西军余部;而堵胤锡等人却是从抗清大局着眼,主张南明朝廷应该联合原大顺军和大西军。尽管堵胤锡、王化澄、朱天麟等人和陈邦傅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天地悬隔,落实到具体事情上却颇有类似之处。换句话说,“吴”、楚党争的内涵原来是东、西军阀的争权,后来却衍伸为对待原农民军的态度上的分歧。

在永历朝廷大臣中,何腾蛟、瞿式耜联为一体,竭力维护崇祯朝以来的“正统”观念,歧视和排斥原农民军。在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的情况下,他们仍然保持着极深的阶级偏见,妄图凭借残明的文武官绅势力实现“中兴”,这实际上是一条自取灭亡的道路。他们的这种政治态度在南明官绅中显然有一定代表性。由于他们自己的军事力量相当弱,不得不同反正来归的文官武将互相勾结,形成所谓的楚党。

然而,在民族危机日益深重的情况下,南明朝廷(从隆武政权开始)中一些有识之士看到了只有联合原大顺、大西农民军共同抗清才有复兴的希望。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大学士堵胤锡、朱天麟、王化澄等人。在南明历史上,最杰出的政治家有两位,一位是堵胤锡,另一位是张煌言。堵胤锡在永历朝廷中一直遭到何腾蛟、瞿式耜等人的排挤,无法展布他的雄才大略,终于赍志以殁;张煌言偏处浙江、福建海隅,得不到实力派郑成功的支持,空怀报国之志。历史上常说“何代无才”,治世不能“借才于异代”,就南明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在史书上,人们习惯于把史可法、何腾蛟、瞿式耜列为南明最堪称赞的政治家,其实,他们不过是二、三流的人物,就政治眼光和魄力而言根本不能同堵胤锡、张煌言相提并论。同堵胤锡、张煌言类似能够依据形势的变化高瞻远瞩的还有张家玉、杨畏知、朱天麟、王化澄等人。正是由于这些人在统筹全局上同维护崇祯朝以来政治格局的某些官绅的见解有明显差异,他们当中一部分任职永历朝廷的人因此被说成是同“正统派”(即楚党)相对立的所谓“吴党”。

堵胤锡从隆武时期起就真心实意地联合大顺军余部,负责改编和联络忠贞营,后来又力主联合据守云南的大西军,因此先后遭到何腾蛟、瞿式耜等“正人君子”的嫉恨。永历三年(1649)秋,金堡上疏“劾其丧师失地,而结李赤心等为援,张筵宴孙可望使。且面责之曰:‘滇与忠贞,皆国仇也,厥罪滔天。公奈何独与之呢?’胤锡失色,徐曰:‘我幸苦边事,如君言,竟无功耶?’堡曰:‘劳则有之,功于何有?’”上引堵胤锡临终上疏,对五虎及其后台瞿式耜、李元胤的把持朝政导致复兴无望深表不满,可见堵胤锡的备受排挤是因为政见分歧和反对延臣结党营私。

朱天麟,崇祯元年进士,历仕崇祯、隆武、永历三朝,永历二年(顺治五年,1648)任东阁大学士。李成栋反正后,袁彭年等五虎弄权,上疏攻击跟随永历帝播迁的大学士严起恒、权臣陈邦傅、马吉翔、太监庞天寿。永历帝很不高兴,由皇太后出面叫朱天麟拟严旨诘责。接着,又有金堡倚仗“东勋”兵力上疏劾奏陈邦傅无饷无兵,窃取勋爵。陈邦傅大怒,上疏反斥金堡任临清州知州时曾经投降大顺,又请朝廷派金堡为自己的监军,“观其十万铁骑”。朱天麟即票拟旨意道:“金堡辛苦何来,朕所未悉。所请监军即会议。”同任内阁大学士的严起恒早就想排挤朱天麟,暗中把这一票拟的旨意告知吏科给事中丁时魁。五虎得知消息,连夜约集给事中、御史十六人于正月十三日晨拥入行在宫门,声称“强臣箝结言官之口”,“吾等不做官矣”;“将公服袍带掷弃庭中,小帽叉手,白衣冠联袂去”。这时永历帝正在穿堂召见太仆寺卿马光,听得外面一片喧哗,吓得“两手振索,茶遂倾衣”。永历帝心知五虎自恃有李成栋父子为靠山,才敢于大闹朝堂,被迫于次日(十四日)特敕李元胤出面邀请参与闹事的十六人仍入本衙门办事。朱天麟即日解职,所票旨意改拟。五虎垮台以后,朱天麟于九月间再次入阁办事。在联合大西军问题上,孙可望坚持封秦王,不愿改号,朱天麟说:“许之便。我势日衰,彼力方壮,我以空名羁之,犹可号召以拒强敌,毋持迂议,自贻伊戚。”他的主张被严起恒等人拒绝。永历六年(顺治九年,1652)八月十八日朱天麟病卒于广南府。

王化澄,崇祯七年进士,参与定策拥立永历帝,官至东阁大学士。在孙可望请封秦王时,他力排众议,声称:“江楚溃败,两粤且不支,能制可望之不王乎?”主张真封秦王,与大西军余部联合抗清。这就触犯了楚党的大忌,被金堡等劾免。清军占领广西后,王化澄躲入山中,被清将马蛟麟捕获,誓死不降,于顺治九年三月十八日遇难。关于他的为人,《南疆逸史》卷二十二《王化澄传》中说“正色立朝,人赖以安”。而楚党人士的著作却对他极尽诋毁之能事,说他“贪庸误国”。

总之,堵胤锡、朱天麟、王化澄等人无非是赞成联合原农民军共同抗清,在政治见解上比较相似,就被编派为什么“吴党”头子。仔细研究现存材料,不仅找不到他们同陈邦傅、马吉翔私下勾结的迹象,他们之间也没有抱成一团,操纵朝政的事,根本谈不上结党营私。楚党则是确实存在的,他们是明朝反动统治者的“正脉”,其特色是奉行既要抗“虏”,又要平“贼”的方针。正因为楚党实质上代表着崇祯以来明朝统治阶级中的顽固势力,在南明史籍中袒护楚党的相当不少,也容易为清朝统治者所容纳。在明、清统治集团眼中,大西、大顺军都是十恶不赦的“流寇”,只有在涉及李定国时才网开一面,因为他们认为李定国属于“改邪归正”之列。由于在各种南明史著中都读到“吴”、楚党争,特别是持论者大抵颂扬楚党,指斥本不存在的“吴党”中的许多人物为“奸佞”,本书多费一点笔墨予以澄清就是必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