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马基雅维利做了什么 第十章 马基雅维利的妻子(1502—1503年)

也许是苏格拉底的例子给人印象太深的缘故,一说到天才,好像人们就会莫名其妙地认为他的妻子一定是位恶妻。如果认为有个凶悍的老婆,男人的热情就只能放在工作上,那么庸人的心里就会觉得可以替自己辩护了。可是马基雅维利的妻子是一位贤妻,这让那些人自惭形秽。

我没有说是贤夫人,我只是说是贤妻。不过我想,正因如此,她反倒是适合马基雅维利的配偶了。

500年前的意大利,也存在男大当婚的观念。我们的马基雅维利也已迎来了32岁,终于要考虑婚姻大事了。

马基雅维利的母亲于5年前亡故,父亲也在1年前去世了。两位姐姐出嫁已久,弟弟也已出家住到外面去了。一个中流家庭,再怎么简朴,也总得有个女人来打理,但那还不是家。马基雅维利参加工作已经3年,有固定收入。自己也已32岁。成家不是坏事,他也需要成家了。

我们读了他的所有作品和私人信件,里面没有他先恋爱后结婚的蛛丝马迹。大概是别人有认为合适的女人介绍给他后,他也觉得合适,便结了婚。他与玛丽埃塔·科尔西尼的婚姻一定是相亲式的婚姻。

在20世纪的今天,听到科尔西尼,外国人大抵都会点头表示知道,那是科尔西尼公爵家族的姓氏传承。不错,现在科尔西尼公爵依旧健在,在亚诺河沿岸拥有一座漂亮宫殿。

但在佛罗伦萨,不是贵族的科尔西尼比比皆是,占据了电话号码簿上一页的四分之一。顺便一说,在电话号码簿中,姓马基雅维利的一家之主有3人,叫美第奇的一家之主有29人。这个数字是住在佛罗伦萨城里的,不包括住在郊区星罗棋布的别墅里的居民。

科尔西尼这个姓在佛罗伦萨很大众化,即使姓这个姓,也不意味着就是那几个同姓豪门。萨默塞特·毛姆也搞错了这里面的关系,因为这个情况500年前也一样。

在这点上,马基雅维利与精英中的精英圭恰迪尼不一样,对密切亲缘关系而产生的利益好像并不那么神经质,与玛丽埃塔·科尔西尼的婚姻并没有给他在社会上、经济上的地位带来什么变化。

当然,凭马基雅维利的出身和在职场上的地位,想娶大家闺秀那是做梦。可是,社会地位低下但经济实力雄厚的家庭却是要多少有多少。如果马基雅维利对这点有所考虑,找个有巨额嫁妆的姑娘结婚也不是没有一点可能。可他没这样做。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思,自己的生活就像一只工蜂,久而久之,一般人会往心里去的事情他也不再在乎,心想拉倒吧,于是结了婚。马基雅维利举办了终身大事,仅靠自己挣的薪水养家糊口的状况便一直延续下去了。

前面已经说过,马基雅维利的少年时代是物质简朴、精神富有。读到这里读者也该了解,走上社会后他的日子也过得不错。同事很好很爱他,工作很好上司认可他。并且他的私生活也很好,得到了一位好妻子。

按照普通人的标准来看,他绝不是一个不幸的人。正因为这样,他晚年的不幸才超越了单纯的不幸而变成了悲剧。

马基雅维利的妻子不是美女,成不了男人们的话题。她也不是一个知识女性,能在教养方面与丈夫比肩。马基雅维利本人也没有表现出对知识女性的兴趣。他也不是那种为出入名流夫人沙龙而自鸣得意的知识分子。我认为,他对女人的兴趣应该不弱。

马基雅维利妻子写的书信只有一件存世。从朋友和孩子们信中的内容想象,她似乎并不写信。这封唯一留存于世的信是她写给在罗马出差的丈夫的,日期是24日。学者们的意见基本一致,认为这封信写于1503年11月24日。这是他们结婚的第二个年头。


我亲爱的尼可罗:

您不该笑话我是一个傻女人,因为只有您在家,我才会感到满足。现在都在传说罗马流行瘟疫,您想想我吧,我白天黑夜都担心得不能休息。

我最先要告诉您儿子出生的好消息。您能不能多给我写些信,到现在为止我才收到您三封信。不过,请不要怪我不写信。直到今天,我还在发烧,写不了信。我也没有因为收不到您的信而生气。

孩子现在很好,他长得可像您呢,皮肤雪白,头发像黑色的天鹅绒。他还像您一样汗毛很重。他不管什么都像您,在我看来就是个美男子。他像一岁多的孩子,满屋子都是他的哭闹声。可我们女儿的身体不怎么好。

不要忘了早些回来,我盼的就是那一天。愿上帝保佑您。

我给您寄去一件棉短上衣、两件衬衫、两块手帕和一条毛巾,这些都是我亲手缝的。

您的玛丽埃塔


这可跟那些觉得老公身体要好、最好别在家待着的女人们大相径庭。

这是一封真爱丈夫的妻子写的信。有史料支撑也好,没有也罢,我也是女人,我能断言这一点。对女人来说,儿子最重要。夫妻之间关系再好,儿子是第一位的,这一点也是不会变的。说最宝贝的儿子“像您”,不爱丈夫的女人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而且没有沉醉于爱情也说不出这样的话。玛丽埃塔·科尔西尼爱她的丈夫马基雅维利,尽管未来丈夫的境遇发生了巨变,她的爱情却没有变。堪称幸运!

关于马基雅维利的妻子,除此以外几乎无其他史料。首先是丈夫马基雅维利没有写下有关她的任何文字。学者们都有无史料就不去研究的倾向,他们对马基雅维利妻子的介绍便止于上述那封信。所以,要想象马基雅维利对妻子的心情,就只能求助于小说家了。

马基雅维利似乎不是那种能够刺激小说家想象力的历史人物,几乎没有以他为题材的小说。据我所知,这样的书只有一本萨默塞特·毛姆的《时常》。

那是一部让人开心的小说,我很想推荐大家一读,但做不到。那本书已经绝版,听说出版方现在没有再版计划。此外,那本书不是毛姆作品中的名著,原文恐怕都很不容易搞到手。所以我想把这本书中有关玛丽埃塔的部分介绍给大家。我借用的是昭和三十年(1955年)新潮社出版的清水光先生的译本。


当时佛罗伦萨已婚妇女的装束

切萨雷· 维切里奥著《服装今昔》(Habiti Antichi et Moderni,巴黎,1860年)


毛姆作品的故事梗概是这样的。故事发生在1502年10月开始的三个多月里,当时马基雅维利被派往切萨雷·波吉亚处做使节。这与我在前一章里所讲的时间相吻合。不过毛姆在描写这一时期的马基雅维利时,不仅写了他因与切萨雷“邂逅”而受到刺激的一面,还写了他热衷于寻花问柳的一面。毛姆作品的结构采用了马基雅维利后来作品中的喜剧风格,所以读者肯定会对马基雅维利寻花问柳的一面印象更深。不过,作品很好地描写了马基雅维利乐天的本性。


门外来了三匹马。一匹是马基雅维利骑的,另外两匹是随从骑的。皮耶罗把自己小马的缰绳交给随从,跟着叔叔进到家里。马基雅维利焦急地等着他们出来,淡淡地道别。

“好啦,出发了!”他说。

玛丽埃塔满眼含泪。年轻的夫人算不上美人,但马基雅维利跟她结了婚,她是否漂亮便不是问题了。他在这个年龄结婚也是合适的。玛丽埃塔出身名门,嫁妆颇丰,同马基雅维利这样资产和地位的男人结婚可惜了。

“别再哭了,”他说道,“不过是离开一小会儿嘛。”

“可是,您不能去啊。”她一边抽抽搭搭,一边转向比阿吉奥,“他不能长时间骑马,身体不行。”

“尼可罗,怎么啦?”比阿吉奥问道。

“老毛病啦,又闹胃病了,没完没了。”

说着,马基雅维利拥抱了玛丽埃塔。

“夫人,我们走啦。”

“多多来信啊。”

“哎,多多写信。”他微笑道。

他微笑起来,总是贴在脸上的冷酷表情就会一扫而光,深藏内心的别样感情就会浮现出来,看到这个表情的人都能理解玛丽埃塔为什么会爱他。他吻了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面颊,道:“你不要太难过,比阿吉奥会照顾我呢。”


就是这样的马基雅维利,却在出差去的伊莫拉被一位叫奥莱莉亚的有夫之妇迷住了。下面我再引一段他与皮耶罗之间的对话,皮耶罗受马基雅维利的挚友比亚焦·博纳科尔西之托一块儿出差。


“你说,莫娜·塞拉菲娜不会把漂亮的奥莱莉亚对年长丈夫不忠的事儿说出去吧。”马基雅维利坏笑了一下问道。

“不会的。听说奥莱莉亚除了做弥撒很少出门,就是去做弥撒时,也得母亲或女仆陪着,否则是不会去的。莫娜·塞拉菲娜说,奥莱莉亚笃信上帝,认为欺骗自己的丈夫就等于死罪。”

马基雅维利陷入了沉思。

“你跟那位夫人说到我的时候,有没有提起过玛丽埃塔已经怀孕的事呀?”

年轻人的脸红了起来。

“我觉得没啥关系吧。”

“没什么。她知道了也不要紧。”

马基雅维利微微笑了一下,似乎带有某种意味。但皮耶罗没看懂这微笑的含义。马基雅维利不是为了爱才跟玛丽埃塔结婚的,他尊重她,认可她的优良人品,很高兴她能为伺候自己而献出一切。她是一位很会过日子的主妇,从来不浪费一分钱。这对他这样没什么家产的男人来说颇为重要。她很快就要做孩子的母亲了,她会成为一个好母亲。可以说,值得马基雅维利满含宽容和爱情去尊重的条件玛丽埃塔都具备。但马基雅维利无论如何不会认为自己因此就必须对她保持贞操。奥莱莉亚的美貌使他惊艳,但使他动心的还不仅仅是她的美貌,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让他一见倾心不能自持的女人。强烈的欲望甚至让他感到胃痛。

他对自己说:“哪怕赌上一条命,也要把她弄到手。”

他对女人有很深的功夫,在满足自己的欲望方面很少失手。他对自己的长相没有错觉。他非常清楚,比自己更有男人味的人多得是,比自己更有财力和地位的男人多得是。但他确信自己有吸引女人芳心的力量。他能让女人很享受,他懂得让女人们高兴起来的技巧。他有一套本领,可以让任何女人都对他敞开心扉。不过,他的撒手锏就是他渴望女人。随着女人们渐渐清楚地意识到马基雅维利渴望她们,她们的欲火也已经燃烧起来。

有一次,马基雅维利对比阿吉奥说:“如果一个女人浑身的神经都感受到了男人的欲望,她也就无法抗拒了。只有当她彻底迷恋上别的男人的时候才不会这样。”


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但谁又能断言,彻底迷恋上别的男人时就一定不会这样吗?

马基雅维利如果一直按这条路线坚持走下去就好了。可他却又玩起了“曼陀罗”式的计策。最终他重蹈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覆辙。不过,正是因为这样,粉色喜剧才成其为喜剧。

就在他要实行万全计划的当口,切萨雷·波吉亚要召见他,于是一切泡了汤。他是佛罗伦萨政府的特使,不能不响应。可偏偏那个晚上与切萨雷的会谈没完没了,一个劲儿地拖。原本照万全计策行事的主人公是马基雅维利,这会儿比阿吉奥带来的小厮皮耶罗替他去了。马基雅维利怒火中烧却又不便发作,心里嘀咕道:


奥莱莉亚真蠢,虽然有些地方也跟别的女人一样算计计较,但归根结底是个傻瓜。要不是傻瓜,她就不会扔下我这个男人味十足、受政府委托来进行重大交涉的堂堂实干家不睬,把手伸向那个细嫩的小帅哥了。随便让谁去比较,只要他们有点头脑,肯定是我有优势呀。没有谁会不喜欢我这样的人呀。就连我老婆玛丽埃塔都常说特别喜欢我的头发,就像黑色天鹅绒一般……

玛丽埃塔是一个那么难得的女人,一个信得过的女人。马基雅维利将近半年不在家,她也会心无旁骛。她最近是有些烦,这是事实。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比阿吉奥捎话来,表达心中的不平,抱怨他不但总也不回家,连信也不写,还不寄钱,把她晾在一边。本来嘛,马基雅维利如此对待她,她当然会生气。他离家也有三个半月了,她的肚子也该大起来了。什么时候生孩子呀……马基雅维利想了一下。他和妻子已经决定,如果生的是男孩,就给他取一个和已经去见上帝的爷爷一样的名字——贝尔纳多。总之,玛丽埃塔唠唠叨叨地抱怨他老不在家,就证明她爱着他。可怜的丑女人!

他轻声对自己说,回到老婆那儿也不错,老婆也有老婆的好处。比如一旦想要伸手可及。老婆比不得奥莱莉亚漂亮,但很守妇道,不会有莫娜·卡特琳娜姑娘那样的事情。啊,对了!给玛丽埃塔买点小礼物就好了……他忽然记起,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唉,现在要买也没钱了。

为奥莱莉亚花了那么多钱,真是犯傻,围巾、手套、蔷薇精油……还有金锁,不,不是金的,是镀银的。还送给莫娜·卡特琳娜一个金锁。如果那个女人多少懂点礼貌,就应该还给我啊。这样就可以送给玛丽埃塔了,她一定会很高兴的。不过,你见过女人收了礼物还有退回来的吗?


马基雅维利的猎艳无疾而终。按萨默塞特·毛姆的描写,马基雅维利是在与切萨雷进行命中注定的会面的间隙去猎艳的。马基雅维利经常且长时间地同切萨雷会谈,按他自己的说法,平均每六天他们之间就有一次这样的见面。所以他也许有足够的时间去猎艳,不,去玩弄猎艳的计谋。没有任何马基雅维利这段时间的私人信件保留下来,毛姆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儿子贝尔纳多是一年以后出生的,如果这时玛丽埃塔有身孕,那胎儿应该是贝尔纳多前面的那个女儿。但这也不能确定。

不过文坛耆宿毛姆非常好学,他读遍了有关马基雅维利的所有原始史料,从作品到给政府的报告,从写给朋友的私人书信到所有的一切。哪怕是一段对话,他都说得出引自哪里。他知道哪一段情节是从哪一份报告得到灵感后写出来的。他已年逾七旬,说实在的,真令人叹服。

不过,在史实方面毛姆的作品谬误颇多,比如把马基雅维利儿子出生的时间提早了一年,等等。不过毛姆完全清楚这些。他把自己判断为重要的事件,不管是这个时期以前的还是以后的,统统塞进了这个时期。把历史事实写成小说,这项工作受到的制约格外多。

马基雅维利与切萨雷·波吉亚的邂逅,给马基雅维利的思想带来了决定性的影响。不论是学者还是史家对此已有共识。我与毛姆不同,才能平庸,不敢恃才把这段历史写得花团锦簇。我选择实事求是地追述马基雅维利的一生。

所以,在前面一章中,我写了切萨雷为什么会成为马基雅维利的理论象征,把聚光灯打在所谓历史的“著名事实”上。接下来,我想在这里追述一下那些“非著名事实”。

毛姆已经写了著名事实,并描写了马基雅维利的风流韵事,把它当作与之并列的非著名事实。而我愚钝,便不再去写这些。

马基雅维利是1502年10月6日离开佛罗伦萨,1503年1月23日回到佛罗伦萨的,所以,他被派在切萨雷·波吉亚身边的时间超过三个半月。

马基雅维利在这段时间内观察到了切萨雷的力量。音乐学中有一个评语叫作“大师”(virtuoso),是献给那些技巧完美、演奏华丽的演奏家的赞美之词。切萨雷在这三个半月中的表现堪称“大师”。

这些给马基雅维利留下的不只是影响,恐怕还有伴随着知性快感的经验。他在这一期间给政府写了54份报告,报告的文体十分生动便是明证。33岁的马基雅维利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了血脉贲张的感觉。

不过,如果就此认为马基雅维利在这三个半月里,头脑清醒,热血沸腾,每天过得很充实,那你就错了一半。用一半来说事,是因为他有一半日子的确过得绚丽多彩,可是另一半日子却是在急切想回佛罗伦萨的心情中度过的。

首先,马基雅维利找不出自己长期待在切萨雷身边的理由。

马基雅维利没有大使地位,借了佣兵协议的名义,却无权缔结同盟条约。不召回他,说明佛罗伦萨政府没有下定决心与切萨雷确立同盟关系。

而马基雅维利却认为应该趁此时机建立同盟关系。这并非出于个人的好感,也不像上次索德里尼主教在乌尔比诺那样,是出于恐惧的判断。归根结底这来自他的逻辑判断。

马基雅维利刚到伊莫拉时,切萨雷就已经对他说过:“靠山法国国王在意大利,教皇还健在,这两个事实好似强大的火力。要灭火,需要的水量惊人。”

当然,说这话时切萨雷的处境十分险恶。这也反映在佛罗伦萨政府上次派的是索德里尼主教那样的高官,而这次派的是马基雅维利。

但马基雅维利深具洞察力。就在切萨雷的3名武将在各地败在反叛者手下的时候,10月17日,他就已清楚地意识到切萨雷10天前所言不虚。

起来反对波吉亚的佣兵队长的领地正式说来都是教皇国的领土。这不是刚才发生的事,而是已经延续了1000年的事实。切萨雷是教廷军队的总司令,造他的反就是造教廷的反,就是说叛乱是冲着教皇本人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纵令叛乱者取得了胜利,实质上又能得到什么呢?他们不可能除掉教皇,所以他们所能得到的,只是教皇对他们既得权力的重新认可。

如果是这样,在他们不能确保推翻优秀武将切萨雷的情况下,一定会倾向于与之和解。切萨雷是军事战略家,有足够的力量,最了解这帮在自己手下效力的人。

这就是马基雅维利做出的判断。形成这个判断花了不到10天的工夫。仅仅8天之后,叛乱者之一保罗·奥尔西尼就在10月25日那天乔装打扮找到切萨雷,打探和解事宜。

马基雅维利认为要向明天的胜者卖好,今天就得行动。

可是,佛罗伦萨政府一如既往地优柔寡断,于是马基雅维利就得一直留在切萨雷身边,直到切萨雷在塞尼加利亚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之后,佛罗伦萨政府才决定“派出大使”。1503年1月20日,“大使”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到了,马基雅维利同他完成业务交接后,终于踏上了回佛罗伦萨的归途。

马基雅维利想回国的第二个原因正是所谓的“非著名事实”——妻子玛丽埃塔发疯了。

马基雅维利出发12天后的10月18日,受马基雅维利之托照看玛丽埃塔的比亚焦·博纳科尔西给马基雅维利写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莫娜·玛丽埃塔让弟弟到政府来询问你何时能归。她说你临走时说8天左右就回来。可你现在却音信全无。她还说她根本不想写信。


接下来的一句话直译过来就是:“她发疯了”,就是说她歇斯底里发作了。玛丽埃塔歇斯底里发作的报告还见于10月21日的书信,表述同样是“她发疯了”。

可是到了23日,玛丽埃塔莫名其妙地安静了下来。她自己不写信,但通过比亚焦的信向丈夫转达了快些回来的话。

可后来在12月21日的信里她又变得十分狂躁。丈夫不在身边已超过两个半月,也难怪。

走时说8天就回来,可一走就是三个半月,玛丽埃塔这才生了气。有一次她甚至回了娘家。负责安慰她的比亚焦恐怕也非常难办。不过,他很崇敬马基雅维利,马基雅维利出差时也常托他照顾家里,申领工资、寄钱,什么都让他做。比亚焦虽然时有抱怨,但一直尽心尽职。

在这个时期,马基雅维利完全没有留下私人信件。根据同事的信来看,他还是照例给他们写信,刺激他们,让他们开心,这是事实。然而他的信件没有留存下来,所以我们无从了解马基雅维利对妻子发疯的反应。不过,他不会完全不闻不问吧,毕竟结婚也差不多两年了。

马基雅维利希望回佛罗伦萨的第三个原因照例是经费不足。

刚出差时,马基雅维利在给政府的报告中写道:


瓦伦蒂诺公爵在这十几天中花掉了无论哪个国家两年都花不完的钱。


这话有些挖苦的意味,但也仅止于此了。可是随着出差时间的延长,马基雅维利逐渐失去了这样的心情。他越来越强烈地确信应该派大使来接替自己,与切萨雷签订同盟条约。10月23日,他第一次写信请求政府召回自己。27日,他第二次发信请求召回自己。

佛罗伦萨政府这时还没有下定决心与切萨雷结盟,完全没有响应马基雅维利的请求。他们认为,在他们不再需要马基雅维利以前,他必须待在切萨雷身边。于是,他们开始对不断要求回国的马基雅维利展开了抚慰和激励的攻势。

秘书厅的同事们给马基雅维利写来了私信,说马基雅维利的报告内容充实,说他人才难得,无可替代。尽管如此,马基雅维利仍在不停地叫唤“放我回家”,于是11月7日,第一秘书厅的秘书长马尔切洛·维尔吉里奥亲自出马了。


很难找到有您这样判断力的合适人选。


这是马尔切洛私信里的言辞。

但马基雅维利还在继续嚷嚷着“放我回家”。这回就连前不久刚被选为共和国终身正义旗手的皮耶罗·索德里尼也提起笔来,给马基雅维利写了封私信。

他是正义旗手,即便是在私信里也不能滥用抚慰和激励的言辞。他在11月28日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需要您留在那里,您不要想离开。我确定地告诉您,需要召回的时候,我不会忘记您。请您拿出热情努力完成任务。


即使这样,马基雅维利还是没完没了地以经费不足为由要求召回。于是12月21日正义旗手再次提笔写了封私信:


您信中所写之事是有理由的,我已经下令给您寄钱。请不要忘记任务,继续收集情况,发回报告。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寄钱了。事实上,只要马基雅维利不拼命申诉经费不足,佛罗伦萨政府就不寄钱来。也许是受到同事和上司的劝慰,他的胆子大起来的缘故,他开始考虑采取策略,诉诸非常手段,缓解久拖不决的经费不足问题。他让飞毛腿信使给政府送报告时采用了“到付”方式。不过,每次收到汇款时,他就会采用半额“到付”方式。也许他觉得这种时候采用全额“到付”的手段会过于“非常”。

“到付”方式是从11月20日开始使用的。这时马基雅维利已在伊莫拉度过了40天。他并非每次都这样做,有钱的时候不会采用这种非常方式。

12月2日开始,他再次使用了到付的方式:“请支付送信人6里拉。”

12月6日:“请付给这封信的信使1个金斯库多。”

12月14日:“请支付1金弗罗林。”

12月20日也一样,要求支付1金弗罗林。

经费不足的叹息此后也没有停歇。

12月31日:“我已掏腰包垫付信使3达克特,请政府支付剩下的3达克特。我垫付的部分请交给比亚焦……”

1503年1月2日:“我已掏腰包付了1达克特,并答应他政府会再给他2达克特。请原谅。请将我垫付的那份交给比亚焦。”

1月10日:“请付给送信人10里拉。”

1月13日:“在塞尼加利亚事件之后,我花费了5达克特寄出了3封邮件,请政府将此款交给比亚焦为盼。”

1月21日:“我承诺给这个送信人3里拉,请予支付。”

我很吃惊,送信的费用并不便宜,可能因为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在那个时代,一个中等家庭的年收入大约在100达克特上下。顺便一说,弗罗林也好,达克特也好,斯库多也好,它们的价值大致相同。

在这里我顺带写一下。给政府的报告之类的重要文件要委托可靠的专业信使传送。但寄钱之类,即使是给出公差的人寄钱,很多情况下好像也是委托有事去当地的个人捎带。给马基雅维利这种地位的人寄钱,金额也不大,恐怕没有必要动用银行汇票。

4年以后有一段插曲。1506年,马基雅维利到罗马出差,受政府委托,给他送去经费的人竟然是米开朗基罗。这是后话,但毛姆把这件事竟然写成了1502年的事。同事比亚焦照例写了信,信中写道:


一笔钱已由雕塑家米开朗基罗带去。


可是5天后他又写信说:


正当我以为米开朗基罗一定已把钱带去时,他的一个仆人把钱送了回来,原因是他不去罗马直接返回了。现在我正在想别的办法寄钱。


米开朗基罗返回的原因是,这位31岁的艺术家血气方刚,为创作的事同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发生了争执。

从1502年的秋季到冬季,马基雅维利每天都能看到切萨雷·波吉亚展示出的力量,叹为观止。他写道:“我由衷地感叹!”同样也是这些日子,马基雅维利要为留在国内的妻子发疯而心烦意乱,又要为政府寄来的经费总是不够而伤脑筋。前一个是“著名事实”,后一个是“非著名事实”。

然而,历史并非只由“著名事实”构成,“非著名事实”也不可或缺。这两者之间不是对立颉颃的关系,而是极其自然地并存融合的关系。正因为如此,要想写好历史事件,就需要相应的分量。

佛罗伦萨政府小气,但我想说句公道话,这倒不是提到了米开朗基罗名字的缘故。

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在经济上吝啬,支付经费不爽快,在政治上只是一味地优柔寡断。但就是这个政府,也是在这个时期,在文化方面却非常活跃,因为他们拥有佛罗伦萨出生的伟大天才莱昂纳多·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

米开朗基罗这时已经开始创作《大卫》。这座巨大的大理石雕像于1503年底完成。1504年初成立了一个委员会,讨论把这座雕塑杰作安放在哪里。这个委员会的成员都是文艺复兴美术史上的主角。

安德烈亚·德拉·罗比亚、菲利比诺·利比、科西莫·罗塞利、基兰达约、波拉伊奥罗、波提切利、桑加罗兄弟朱利亚诺和老安东尼奥、桑索维诺、佩鲁吉诺、洛伦佐·迪·克雷蒂,还有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一个时代出一个足矣的天才,竟有十多人济济一堂。

达·芬奇似乎主张把雕像放在建有屋顶、可避风雨的回廊中。米开朗基罗心中对这位年纪长他24岁的前辈抱有强烈的竞争意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主张哪怕风吹雨打,也要把雕像立在面对广场的市政厅前。最终,大家采纳了作者米开朗基罗的意见,把《大卫》安放在了市政厅前。不过,现在放置在那里的是复制品,真品安放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美术馆中。雪白的大理石雕像依旧熠熠生辉,五百年如一日。


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大卫》

米开朗基罗制作 美术学院美术馆(佛罗伦萨)©Ken Welsh/The Bridgeman Art Library



鲁本斯临摹的达·芬奇画作《安吉亚里战役》

下 鲁本斯画 卢浮宫(巴黎)©Giraudon/The Bridgeman Art Library


佛罗伦萨政府还考虑让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两人在市政厅大会堂左右两面的墙壁上比赛创作壁画。

两幅画作的主题都是佛罗伦萨共和国取得胜利的战斗场面。51岁的达·芬奇选择的是安吉亚里战役,27岁的米开朗基罗则选卡西那战役作为主题。

如果画作得以完成,一定会成为文艺复兴艺术最杰出作品之一,佛罗伦萨市政厅也会像罗马西斯廷教堂一样,成为美术爱好者最神圣的“巡礼之地”。然而,非常遗憾的是,达·芬奇由于解决不了技术问题先撂下了画笔,接着米开朗基罗也不知为何放弃了创作。达·芬奇的画还在底稿阶段,就被评价为伟大的杰作。稍后时代出现了几幅对此底稿的临摹画,我们后世托此之福才得以稍稍欣赏到一些巨作的风采。其中最著名的一幅是佛兰德画家鲁本斯的临摹画。

在一个民族的历史上,最先繁荣的是经济,接着开花的是政治外交,最后结果的是文化。

马基雅维利或许就是一个出生于文化时代的政治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