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威尼斯之死

1786年造访威尼斯的歌德在其《意大利游记》有关10月7日的这一页上,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今天,我参加了一年一度在圣朱斯蒂娜大教堂(Basilica di Santa Giustina)举行的弥撒。每年的今天,元首都会亲自出席这场庆祝(勒班陀海战)战胜土耳其人的弥撒。

教堂前的小广场边上,停泊着一艘艘元首及其贵族随从们乘坐的金色彩船。穿着特色服装的船夫们,手划着红色的船桨,神职者们和各行会的会员们手持点燃蜡烛的银质烛台,聚集在运河岸边,广场上挤满了民众。在众人等待中,船上放下铺着地毯的栈桥。首先下船的是穿紫色长袍的法官们,紧接着是同样长衣曳地的元老院议员队列,最后出现的是头戴无边金黄色帽子,身穿金缕长袍,外披白色水貂短披风的老元首,后面跟着三位帮他提着衣摆的随从。

壮观的场面,与门上插着土耳其军旗的教堂相得益彰,宛如一幅构图、色彩绝佳的古代织锦画。

这个仪式,在我这个北方逃亡者的眼里,是那么的生动、喜悦。

在我们国家,再庄严的仪式,人们也身着活动自如的短装,能够想象得到的最大仪式,不过是持枪列队。如果场面弄成这般花团锦簇,一定会让人感到错愕。然而,这一切在威尼斯是那么的和谐,长衣属于和平且华美的庆典。

元首身材修长。也许有病在身,多少有些体弱之感。尽管身着重装,但动作稳健,不失尊贵。他看上去像众人的祖父,慈祥、和善。帽子下面的头巾遮盖着世上最美的银发,与那身华美的衣裳相映生辉。

元首身后跟随着50位身穿深红色长袍的贵族,几乎都是美男子,没有一个不协调之人。他们身材高大,头也大,很适合银色的假卷发,五官突出、肤色白皙,但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苍白。这些人看上去聪明自信、落落大方,而且全身散发出优雅、愉快的气息……


可是,就在三年之后的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在大革命的前一年,奥克松(Auxonne)连队,新加入了一位未满20岁的士官,名叫拿破仑·波拿巴(Napoléon Bonaparte)。

1791年3月,结束了5年驻法大使任期的安东尼奥·卡佩洛(Antonio Capello),为履行卸任大使的义务,向元老院做了归国报告。

卡佩洛指出,路易十四时代不负责任的经济政策是导致大革命爆发的起因。无论何种政体,当权者均不能掉以轻心。在分析革命后的法国现状以及预测今后发展时,卡佩洛认为,当下的法国,王权被剥夺,贵族遭敌视,所以不再是君主制或贵族制,但也并非是人民行使权力的民主制。他断言,法国目前虽然有国民议会,但是处于一个无政府状态。

目前的法国被一群相信破坏是走向社会建设唯一途径的人们,以及充满仇恨和嫉妒心的狂热分子所操控,除了国库的赤字,一切都在被消去之中。这种找不到出口的状态下,埋藏着向外宣泄的危险。卡佩洛对在场的元老院议员说道:

“欧洲各国的君主们正积极地通过缔结友好关系或结盟来防卫国家的安全。虽然有违我们的本意,但威尼斯共和国不能再继续保持绝对中立的基本外交政策。在这种状态下,我想问问诸位,此刻是不是应该重新认真地思考?在冷静分析我国目前所处的环境之后,重新思考孤立主义是否真的是维护国家独立和安全的良策?”

卡佩洛非常明确地告诉议员们,互派大使并不等于安全,对法国充满敌意的英国,也在法国派驻大使。然而,大多数的议员都选择相信在这种混乱的状态下,法国的革命势力不会长久。


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是最省心的事情。结盟需要军力。但重新武装军队,经济、精神上都有压力。18世纪末期的威尼斯海军,虽然规模变小,但逐渐向近代化发展,陆军则由于100年没有战争,形同解散。这百年来,威尼斯始终奉行的是非武装、不结盟政策。卡佩洛的警示,显然是没有起到作用,共和国政府再次决定维持基本国策。而同一时间,在北方由英国主导的反法联盟逐渐形成。


1791年6月,法国路易十六国王携王妃、皇太子逃离皇宫,却在第二天被人发现又被送回巴黎。卡佩洛的后任阿尔维泽·皮萨尼(Alvise Pisani)大使接连不断地向政府发出了法国形势急变的报告。

然而,10月刚上任的法国驻威尼斯大使,却向威尼斯政府提交了路易十六的亲笔信。国王在信中表示期望一如既往地保证两国间的友好关系。威尼斯政府对此欣然接受,并承认了国王所派遣的大使的身份。

11月,一份希望威尼斯加入反法同盟的机密文件通过威尼斯驻都灵(Torino)的大使传回国内。由于与法国一山(阿尔卑斯山)之隔的皮埃蒙特(Piemonte)的局势日趋紧张,为保卫这个意大利最前线地区,萨伏依王室、罗马教廷、那不勒斯国王、西班牙国王以及奥地利皇帝结成了反法同盟。然而,威尼斯拒绝加入,再次重申了绝对中立立场。


1792年4月,路易十六根据国民议会的要求,正式向奥地利宣战,国际对立公开化,开战后,法国节节败退。

8月,杜伊勒里宫(Tuileries Palace)遭民众袭击。国王一家在国民议会的保护下幸免于难。一路搜寻国王的群众企图冲进威尼斯大使官邸。皮萨尼大使告诉众人:“王不在此,悉听尊便。”强硬的态度呵退了暴徒,官邸免遭洗劫。

事件发生9天之后,普鲁士军队突破法国国境,法国国内的混乱再度加剧,马拉(Marat)、丹东(Danton)、罗伯斯庇尔(Robespierre)等人取得了领导权。然而进入9月后,法国在战场上转败为胜,得知消息的威尼斯共和国再次重申中立立场,使得驻巴黎的大使皮萨尼的处境变得颇为尴尬。各国大使已纷纷撤离巴黎回国,深感危险的皮萨尼在英国大使撤回伦敦后,也决定暂时移至伦敦避难。为了表示威尼斯没有撤回大使,大使官邸内佣人、家具一切不动,另外还留下了数位情报官员,佯称大使去了乡间休养。从那之后,有关法国方面的情报只好从伦敦、法国两地传往威尼斯。

同一个时期,在威尼斯国内,元老院议员弗朗切斯科·佩萨罗提出,为保证国家在混乱的时代得以生存,威尼斯至少应当重新武装军力。但他的主张,并没有得到多少支持。

11月,一年前开始筹划的以对抗法国为目的的意大利联盟取得了进一步的发展,再次向威尼斯发出了加盟的邀约。当威尼斯知道那不勒斯国王的背后是法国长年宿敌的英国之后,他们生怕刺激法国,拒绝加盟,并再次向各国宣告了威尼斯非武装、中立的唯一立场。

时间来到了1793年1月。在前一年已遭逮捕和审判的路易十六被处以死刑。威尼斯的情报官员向政府做了全程报告,内容正确、冷静、详细,极具威尼斯情报的特色,比狄更斯的小说更为精彩。不过,当这份报告在元老院被诵读时,议员们无不显露出本能的厌恶,但政府最终没有对此做出正式的表态。3月,驻威尼斯的法国大使提出更换大使官邸门上的旧徽纹,威尼斯政府倒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换上了法兰西共和国的标志。


4月,因路易十六遭砍头而愈发同仇敌忾的欧洲各国,从四面八方向法国发起了进攻。4.5万奥地利——萨伏依联军从阿尔卑斯山一侧,西班牙的5万大军从比利牛斯山脉一侧,西北方面是英国和荷兰的7万联军,东北战线则是奥地利——普鲁士的10万联军。恐怖政治气氛笼罩下的法国,雪上加霜地面临四面楚歌的状态,革命的势力如同风中残烛,岌岌可危。然而,威尼斯政府依然不改中立的立场。佩萨罗再次强调军备的重要性,虽然这一次附和他的人有所增多,但最终没能动摇元老院的决定。

5月,从法国逃至皮埃蒙特却仍感危险的普罗旺斯伯爵向威尼斯政府提出了前往威尼斯所属的维罗纳避难的请求。时年39岁的普罗旺斯伯爵是路易十六的弟弟,路易十六殁后,其侄路易十七在狱中被保王党奉为国王,他自任路易十七的摄政。威尼斯政府同意伯爵以个人身份进入维罗纳,并向各国解释称纯粹基于人道立场。这位普罗旺斯伯爵就是日后逼迫拿破仑退位,重新复辟王朝的路易十八。

不到一个月,法国国民公会向威尼斯提出严重的抗议。威尼斯坚称出于人道才准许伯爵个人入境,不理法国的抗议。

不料,两年后的1795年6月,路易十七的死亡被确认,流亡在维罗纳的普罗旺斯伯爵竟然自行宣布登基。虽然登基仪式只是在他借住的宫殿的一角,草草地走了一个过场,出了宫殿仍然被称为伯爵,但还是给威尼斯带来了麻烦。不过,政府除了禁止当地的贵族进宫祝贺之外,并没有采取其他的措施。

对于自称王位继承人的人物,正与法国交战的欧洲诸国是绝对不会视而不见的。英国派大臣麦卡特尼(McCartney)前往维罗纳,奥地利也火速将驻皮埃蒙特的大使,调往新国王身边。法国在获悉各国正图谋复辟王朝后,国民公会以及掌握实权的督政府(Di re c toi re e xé cu ti f)不断地向威尼斯发去了抗议信。如果按照法国的要求,威尼斯交出“叛国者”普罗旺斯伯爵,势必会得罪英国、奥地利,但继续任由伯爵留在境内,又会招来已经逼近意大利边境的法国军队。就这样模棱两可地拖延了近一年的时间,元老院终于在1796年4月投票决议。

根据投票的结果,赞成普罗旺斯伯爵离开维罗纳的156票,反对47票。于是,政府派使节前往维罗纳,向伯爵说明威尼斯的苦衷,要求他离开威尼斯领地。

伯爵及其一行在当月的21日离开了维罗纳。由于伦敦和维也纳方面在那时尚未向伯爵提供明确的收留地,他们只能先去因斯布鲁克暂住。从此,路易十八开始了辗转各地的流亡生活,18年之后才得以进入伦敦。

不过,从结果上来说,普罗旺斯伯爵正是因为离开了威尼斯属地才保存了性命。就在他离开维罗纳的一个月前,位于尼斯(Nice)的法国军部,任命年仅26岁的拿破仑为意大利战线的总司令。法国军队因这位出身于科西嘉岛的年轻将军而彻底改头换面。

18世纪末,除文化之外,经济、政治以及军事皆沦为三流国家的威尼斯共和国唯有情报收集能力依然保持着全盛时期的水平。尽管如此,他们也无法预测到拿破仑·波拿巴日后的出人头地。军官学校时期的拿破仑成绩并不优秀,而且出生于不久前还属于意大利的科西嘉岛。一直要到1795年10月以后,巴黎人才知晓了这位有着拗口名字的年轻军官。拿破仑有机会担负总司令之大任,可以说是历史开的一个玩笑。


当时督政府中最有权势的人物保罗·巴拉斯(Paul Barras)打算和情妇约瑟芬(Joséphine)分手,但又觉得始乱终弃有损男人的风度。也许是为了补偿已年过30的情妇,巴拉斯决定替她安排好归宿,于是找上了拿破仑。

不愧为倜傥的法国人,巴拉斯让前女友带过去的嫁妆,是法军负责意大利战线的司令官一职。那个时候,不要说是心不甘情不愿出嫁的约瑟芬,就连巴拉斯本人也没看出拿破仑的真正价值,否则也不会如此提拔这位日后令自己失势的科西嘉男人。年轻的拿破仑对年长自己6岁的约瑟芬迷恋不已,但同时也是位野心勃勃的男人。总司令的地位给了他一个登场展示本事的绝佳机会。


18世纪的北意大利

拿破仑接掌的意大利战线的法国军队,无论在装备还是士气上都不如对手奥地利——萨伏依联军,但他没有片刻的犹豫。

1796年4月10日,上任才20天的拿破仑便与奥地利帝国军,在已成为法国领土的热那亚西部,展开了首次交锋。历经5天的战斗,最终法军取得胜利。法军乘胜追击向东败退的奥军,一直打到都灵附近。因战败而乱了阵脚的萨伏依公国,于4月27日单独与拿破仑缔结和约,法国轻轻松松地便获得了都灵。

士气高涨的法军,继续向东挺进。5月10日,在米兰附近再次与奥地利对战,结果又成了赢家,5月14日占领米兰。

与米兰公国边境相连的威尼斯行省,之前便涌入了大批米兰的难民,此刻更是因为战争将至而动荡不安。奥地利军队不断地向国内撤退,如果法军紧追不舍,势必会侵入威尼斯共和国的领地。

尽管拿破仑被孤立于米兰领地内,但他却要求威尼斯政府开放威尼斯所属的克雷马(Crema)让法军通过。另一方的奥地利军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根据威尼斯与奥地利签订的条约,威尼斯必须答应奥军的要求。

陷入困境的威尼斯政府,唯一做出的对策,就是选出在非常时期才任命的本土总司令,派其前往内陆。然而,当选的司令官福斯卡里尼虽然肩负保卫本土行省安全的大任,手中却既没战略也无战力。

在福斯卡里尼到达法军参谋本部之前,拿破仑已先抢先一步找上了威尼斯。于是,克雷马地区年轻的代理长官焦万·巴蒂斯塔·孔塔里尼(Giovan Battista Contarini)便成了第一位与拿破仑接触的威尼斯共和国的代表。而就在数日前,孔塔里尼刚和奥地利军队的司令官就奥军通过克雷马达成了协议。


焦万·巴蒂斯塔·孔塔里尼来自威尼斯名门孔塔里尼家族。这个家族自1043年以来,800年间出了8位共和国元首。这位贵公子在和拿破仑见面之前便预感到,和此人打交道,不会像与贵族出身的奥地利军司令那样能达成君子协定。他写给元老院的报告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告诉自己必须破釜沉舟。”

负责国境周边地区的孔塔里尼,当然不会知道那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法国将军在意大利战开打之前对下属官兵说了什么。拿破仑是这样说的:

“士兵们!诸位眼前一望无际的土地,就是富饶的意大利。你们能征服它吗?能打赢吗?明天的胜利,将补偿诸位今日的付出!”

拿破仑一向擅长笼络军心,士兵们也不负司令官的期望,愈战愈勇,如今已逼近威尼斯领地。奉拿破仑之命,先去谈判的副官对孔塔里尼说:“如果贵国不肯答应法军条件的话,那么我们只好靠自己去争取。”

接见威尼斯地方官的拿破仑,从头至尾都显出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对此,孔塔里尼在报告中写道,不知拿破仑是天生沉默寡言,还是存心露出不悦之色,抑或是过于疲劳。

面对沉闷不语的拿破仑,孔塔里尼若无其事地说:“将军看上去非常疲倦。”

“是的,我累极了。”拿破仑答。

接下来的两人对话,不是交谈,而是变成询问。拿破仑不改神色,抛出一个个尖锐的问题,不给对方思考的时间。

“奥地利军队东行走的是哪条路线?是不是进入了克雷马?”

孔塔里尼回答说除了几位来访的军官,其余人都严守军规,有秩序地从城墙外走过。

对于孔塔里尼含含糊糊的回答,拿破仑没有深究,改口问,如果派传令兵从此地到下一地,两城之间多长距离,需要多久时间。孔塔里尼依然闪烁其词,尽量不给出准确的答案。

不知拿破仑是否看破了对方的意图,紧接着开口索要威尼斯共和国的内陆地图。孔塔里尼呈上克雷马周边的地图,佯称手中只有这份。

拿破仑话锋一转,问两年来一直包庇普罗旺斯伯爵的威尼斯,为何在法国军队反败为胜的当口,将伯爵驱逐出境。孔塔里尼答,威尼斯共和国是最早承认大革命后法国新政府的国家。拿破仑指出威尼斯除了普罗旺斯伯爵,还准许旧政权的其他人物入境避难,孔塔里尼对此回答说:

“我共和国是尊重自由的国度。但凡以个人身份,在不触犯我国法律的情况之下,任何国家的流亡人士皆予以接受。此乃我国的传统。”

拿破仑继续咄咄逼人地质问孔塔里尼,为何与法国结成友好关系的威尼斯要让法国的敌人奥地利军队通过克雷马。孔塔里尼解释称威尼斯保持中立的立场,与奥地利之间以前便有着双方军队互通对方领地的协定。就在这时,懒洋洋地歪坐在椅子上的一名副官,突然跳起来大声叫着,威尼斯必须在奥、法间二者选一,禁止奥军通过威尼斯领地。孔塔里尼转身朝向说话的人,心平气和地说:“作为威尼斯的市民,我唯有听从威尼斯共和国元老院的命令。”

答完话再次转向正前方的孔塔里尼,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不对,他猜想拿破仑会暴跳如雷。不料,坐在桌子对面的那位身材瘦小、披着一头齐肩乌黑长发的年轻将军,只是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会谈结束后,拿破仑将孔塔里尼送出门外,表现得彬彬有礼。孔塔里尼心里清楚,这位将军是在强压怒火,装腔作势。

虽然会谈全程都用意大利语,孔塔里尼仍然感到筋疲力尽。会说法语的孔塔里尼事前便提出用法语交流,但拿破仑还是选择了意大利语。他本人当然是毫无问题,但其手下的法国副官们的意大利语,并没有达到可以应付正式会谈的程度。拿破仑的用意让孔塔里尼心中感到隐隐的不安。


拿破仑

不过,这位克雷马地方官也没时间去深究,他首先要面对的是不管协议有无,都得让法军通行的现实。所谓通行,并非是单纯地走过路过,军队的宿营地、粮草的调度,都得由同意放行的一方提供。依照规定,所需费用由通行的军队支付,不过孔塔里尼认为,法军大概不会像奥军一般遵守规定。若果真如此,那就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威尼斯内陆本土,被不断向蒂罗尔(Tirol)撤退的奥地利军队和穷追不舍的法国军队搞得鸡飞狗跳。心急火燎的各地方官员频频向元老院和本土总司令福斯卡里尼发出请示,可是无论元老院或福斯卡里尼,只告诉他们向两军表达中立的立场,尽量缓和事态。

随着时间的推移,气势高涨的法军愈发地横行霸道,而节节败退的奥军也渐渐地丧失了保持绅士风度的耐心,他们竟然占领了所属威尼斯的要塞佩斯基耶拉(Peschiera)。都灵、米兰已被法国军队所占领,佛罗伦萨的托斯卡纳大公国与法国结成友好关系,而威尼斯又始终不变的保持着中立,不利的形势逼得奥地利孤注一掷。

面对奥军和法军在自己土地上的恣意妄为,威尼斯方面除了口头抗议,无所作为。最后,将奥地利人赶出了佩斯基耶要塞的,不是威尼斯人,而是法国人。为攻下意大利境内奥地利帝国硕果仅存的要塞曼托瓦,法国军队必须先拿下其北侧的佩斯基耶拉要塞,断绝对方的援军输送线。

战场上短兵相接的奥地利和法国两军,谁也不再把坚称非武装非同盟的威尼斯放在眼里。与此同时,逐渐重整军心的奥地利军队,为防止曼托瓦陷落,开始南下。福斯卡里尼见到拿破仑,正是在这个事态紧急的时刻。


5月29日,福斯卡里尼终于在布雷西亚的法军作战指挥部见到了拿破仑。这位根本不管威尼斯地方官是否批准,俨然以占领军的姿态,将指挥部设在当地的法国将军,倒是非常客气地迎接福斯卡里尼的到来。福斯卡里尼以威尼斯共和国本土总司令的身份,向拿破仑递上一份费用清单,上面记载着法军从克雷马到布雷西亚通过时给当地带来的损害以及粮草和住宿设施等费用。

拿破仑接过了清单。可还没读到一半,便怒气冲天地将它扔在桌上。

“对这一张破纸,我根本没必要回答!克雷马到布雷西亚距离甚短,拿这点儿微不足道的损害来说事,用心何在!这不过是威尼斯仇恨法国的表现。包庇普罗旺斯伯爵,把佩斯基耶拉交给奥军,种种行径都证明了威尼斯对法军的敌视。此仇必报!我会烧了维罗纳,捣毁威尼斯!”

吓得心惊胆战的福斯卡里尼,只好灰溜溜地退去。

以当时威尼斯的实力,不敢无视拿破仑的怒气。福斯卡里尼追赶着行动迅速的法军脚步,于6月1日在已经移至佩斯基耶拉的法军指挥部,与拿破仑第二次见面。

正在用餐的拿破仑,一改先前的态度,热情地邀请福斯卡里尼共餐。饭后两人移步别室,正式开始会谈。福斯卡里尼首先向拿破仑表示了威尼斯共和国无意改变与法国友好关系的立场。拿破仑回答说:

“每当有事发生,威尼斯便声称与法国关系良好。然贵国总是口是心非。若真有诚意,就应该赶走境内的奥地利军队,向他们宣战。

“普罗旺斯伯爵一事也令人失望。两年来,法国督政府不断提出抗议,你们置若罔闻,直到我们大军逼近才将他驱逐出境。我已向巴黎建议向威尼斯宣战,现在等候回音。事态严重至此,你们竟然还拿那点儿小小的损失来说三道四,真是可笑至极!”

拿破仑的这一番话刺伤了福斯卡里尼的自尊心。福斯卡里尼家族的名望虽不及孔塔里尼家族,但也是在34年前的1762年出过元首的豪门。然而,他强调的非武装、中立,只有在对方尊重法律的前提下才能成立。福斯卡里尼再怎么以法律做盾牌,对拿破仑毫无效果。这位本土总司令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只有向元老院做个详细的报告。但元老院最终还是没有改变既定路线的勇气。

除了法国,奥地利也开始发难。他们指责威尼斯的非同盟政策,是威尼斯人利己主义的表现。一旦上层态度改变,让原本就因战况不利而陷入苦境的下层士兵们更有了蛮横的底气。饱受奥地利军队祸害的威尼斯本土居民将不满全部朝向既没心也没力保护人民的政府。仿佛是嘲笑元老院的无能,拿破仑派手下部队包围了威尼斯共和国行省的首都维罗纳。法国军官们将大炮口对准城墙,提出了以下要求:

第一,打开城门让法国军入城。第二,允许法军在流经城墙一边的阿迪杰河(Adige)的桥上设营。第三,每天提供1.2万名法国士兵所需的葡萄酒、面包、肉以及战马的饲料。费用按照当地市价支付。

这不是对友好国家的请求,是对占领区下达的命令,完全不给宽容的期限。按他们之前的行径,所谓的支付费用,其实就是强行征收。稍后,法国人又提出找2000名农民帮忙设营。对法国人的种种要求,维罗纳只能照单全收,因为对方扬言倘若不从,便动用武力。正值6月收割期,光是召集农民已经够伤脑筋,不料法国人再追加一项,要求调度2000支长枪。

福斯卡里尼怀着沉重的心情再次去见拿破仑。这位法国将军倒是很罕见的一派好心情。他告诉福斯卡里尼,2000支长枪的意思其实就是借维罗纳现有的枪支用一阵子,不必多虑。午间的招待宴席上,拿破仑继续滔滔不绝。他声称威尼斯与法国的友好关系悠久,只要奥地利军撤出威尼斯领地,法军也会离开。法国人的目的是为了解放意大利,使其脱离奥地利帝国的统治,重新回到意大利人的手里。拿破仑的这一席话,让福斯卡里尼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随即向政府送去了一份相当乐观的报告。

不过,那些威尼斯的地方官员们,凭他们平素和法国人打交道的实际经验,根本不相信拿破仑兴头上说的那套。他们有种不好的预感,法国人会想方设法地讹诈威尼斯。

地方官们的预感,在拿破仑心情大好的两天之后得到了印证。他在给巴黎督政府的信中写道:“如果你们希望威尼斯共和国拿出500万或600万金币的话,我这里有最适合的办法可以达成。”

无论这位科西嘉岛出生的年轻将军心情是好是坏,面对内陆本土最重要的城镇维罗纳实际被占领的事实,威尼斯政府再也不能无动于衷。

6月6日,元老院总算向前迈出一步,通过了以自卫为目的的军备案。赞成119票,反对17票,法国大革命发生之前便要求重启军备的主张,用了17年的时间,终于成为大多数人的心声。政府火速调回负责希腊海域警卫的海军,决定征收特别税以重建陆军部队。

政府的紧急呼吁,唤醒了市民们的危机意识。在民众的积极配合之下,政府很快便征收到130万达克特的税金,随即向达尔马提亚、伊斯特拉等地区发出了募兵令。

可惜,这一切都做得太迟了。有了金钱和士兵,却找不到使用这些资源的将才。长达百年的和平,让威尼斯在不知不觉中流失了运筹帷幄的人才。

此外,原来因失去必要而自然衰退的陆军,如今虽然决定重建,可是连重建的目的都无法确定。说是为了自卫,可威尼斯共和国的领土不只是潟湖岛周边,究竟以哪里为界限,各方面产生了意见分歧。

威尼斯历史上曾经有过两次坚守潟湖岛屿,背水一战的经验。一次是14世纪末期对抗热那亚,另一次是16世纪初期的康布雷同盟战争。两次危机威尼斯都成功地度过,可是那时的威尼斯以贸易为生,只要确保国家的独立性,损失的船只可以再造,失去的商机可以利用他人的资本重新开拓。然而,18世纪的威尼斯变成了以农业为主轴的国家。农业以土地为本,而海中之岛是没有土地的。

由于大多数元老院议员都在内陆本土拥有经济地盘,无论如何不肯割舍。自拿破仑出现之后,这些人整天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位于内陆的农庄不保。所以,他们的主张盖过了那些防御重心应该放在威尼斯本岛的声音。

防卫线及其重心尚未明确,紧急动员令倒是按部就班地开始实施。

首先,政府在威尼斯本岛各行政区,针对15到60岁的男子进行了人口调查,结果如下:


圣马可区——6443人

城堡区——10676人

卡纳雷吉欧区——9430人

多尔索杜罗区——7635人

圣保罗区——3194人

圣十字区——4863人

总计:42241人


从上述的对象中挑选出可以长期服役的男子,再加上从利多等外岛来的志愿者,实际兵力大约在一万左右。一万兵力以百人为单位分成各班,每个班由两名贵族和两名市民担任指挥,负责守卫各自的居住区附近。威尼斯所属的伊斯特拉、达尔马提亚地区的水手们也陆续抵达威尼斯,这些被称为“斯基亚沃尼”的船夫们,与威尼斯共和国休戚与共的历史经久。

威尼斯为确保饮用水量,补足粮食库存,在从外海通往潟湖的三条重要水路利多、马拉莫科和吉奥贾部署下满载大炮的舰队。积极备战的景象,看似威尼斯又重新找回了当年众志成城、誓死保卫家园的决心。可惜,独缺元老院下达明确的指示。

这些议员们围绕着“自卫”的定义,反反复复地讨论,迟迟不能达成共识,因此当内陆行省提出要像本岛一样投入备战时,政府只能让他们暂且不动等候命令。


另一边,拿破仑率领的法国军队正一步步向前推进。他们通过对米兰到维罗纳一带的实质占领,成功地切断了曼托瓦与蒂罗尔之间的连线,将准备南下支援曼托瓦部队的奥地利援军,牢牢地钉死在加尔达湖的北面。同一个时期,与拿破仑交涉成为唯一任务的威尼斯本土司令官,也从福斯卡里尼改换为年纪更轻的主战派弗朗切斯科·巴塔利亚(Francesco Battaglia)。

新官上任便遭遇狂风暴雨。7月,刚抵达布雷西亚没几天的巴塔利亚,便收到了拿破仑满纸怒气的来信。

“中断军队补给,你们居心何在!改善街道的治安和医院的设施,是威尼斯共和国对我的保证。阁下的前任为此做出了努力,难不成这是他被更换的理由?

“请立即告诉我阁下的打算,告诉我阁下的立场。与威尼斯始一直保持友好关系的国家的士兵,因无法在威尼斯领内得到充分治疗而死去,在街上惨遭不明杀手的杀害,对于这些事实,阁下做何感想?

“如果阁下不能维持威尼斯领地的治安,不能改善医院的管理,不能顺利调度军粮,我们将不得不以更有效的手段解决。

“希望阁下不负我的期待和好意。波拿巴”


医院的怠慢、军粮的拖欠,都是当地民众对压迫他们的法军做出的抗议。对此,巴塔利亚非常清楚,拿破仑大概也心里有数。街头不断有法国士兵无端被杀,也是居民们所为。

由于没有充足的资源,威尼斯共和国向来不靠武力统治内陆行省,他们的武器是“善政”。400年来习惯于这种统治方式的行省人民,缺乏在军事强压之下的忍耐和顺从性。不过,巴塔利亚不能任由事态继续发展,元老院给他的唯一指令,就是一切尽量保持稳定。

他首先召来医院和调度军粮的负责人,要求他们改善现状。然后,给拿破仑写信,回答他的质问。军粮调度缓慢,主要是因为供给地区大多沦为战场或是因军队通过而变成荒地。医院的治疗能力目前已是极限。至于治安问题,则因为当地四面环山,杀人犯一旦逃进山中,便很难抓捕。写完信后,巴塔利亚令副官将它送给人在卡斯提奥内(Castiglione)的拿破仑。


拿破仑看完信后并没有大发雷霆,但明显是强压火气。他背对巴塔利亚派去的副官,眺望着窗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是军人。军人喜欢实话实说。富饶的布雷西亚,不可能没有钱。换作是我的话,立马能征收到200万。所以,巴塔利亚司令的回信,我不能接受。反法的行为一再持续,他是不是一点儿不在乎内陆的城镇会像热那亚一般化为灰烬呢?”

副官急忙做出辩解,但毫无效果。

“据说威尼斯国内重新开始武装军队。若真如此,就是以法国为敌。目前奥地利人正大举南下,贵国肯定是见机行事。

“我会击退奥地利。然后,让威尼斯人支付这场战争费用。因为是你们放奥地利军通行。”拿破仑的语气斩钉截铁。

副官鼓足勇气反驳:“威尼斯共和国从未允许过任何国家的军队在境内通行,奈何本国不具备阻挡奥军的军力。”

拿破仑第一次转过身,直视着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副官,说道:“请转告总司令,明天傍晚在维罗纳见面。我会提前到达那里。”

副官说不能立即答应。没有本国政府的许可,威尼斯的行政官不能任意走动。

“告诉他这是我的希望,是拿破仑的希望。”


巴塔利亚听完副官的报告,虽然打算向政府呈报此事,但鉴于时间紧迫、事态严重,最终他自行决定出发前往维罗纳。抵达目的地的巴塔利亚,被告知拿破仑在附近的佩斯基耶拉,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那里。

正在要塞外视察大炮阵地的拿破仑,听说巴塔利亚已到,便离开簇拥着他的人群,走到巴塔利亚的身边,两人就在阵地上边走边开始了会谈。那一天是7月23日。

拿破仑照例省去了一切寒暄,直奔主题。巴塔利亚也一早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会谈成了拿破仑的独角戏。

“威尼斯国内目前进行的全面军备,绝对是针对法国。当初奥地利军在阿迪杰河布阵时,威尼斯没有任何行动。为军备征收新税和募捐,威尼斯人同仇敌忾,矛头一致对向法国。元老院开会时将法国人描述成面目狰狞的坏蛋,并向市民大肆地宣传。


意大利北部

“无端杀害法国士兵的事件不绝,军粮调度迟缓,此类对法军不逊的行为,在维罗纳和布雷西亚尤其严重,而且在阁下上任之后,情况变得更加糟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面对拿破仑露骨的发难,巴塔利亚只能报以苦笑。

拿破仑老话重提:“任由奥军占领佩斯基耶拉,允许普罗旺斯伯爵躲在境内长达两年之久,威尼斯的这些所作所为完全是对法国的侮辱。伟大光荣的法兰西,绝不会容忍这种粗暴的行为。”

巴塔利亚默默地听着,不做任何辩解。拿破仑继续说:

“如果我有心要占领贵国的内陆地区,相信你们应该清楚会是怎样一个结果。就像在意大利其他地区,不仅法国军队能获得充足的物资,数量甚至可以多到送回巴黎。敌人的东西,都是战利品。”

拿破仑平静、客气的语调,反倒让巴塔利亚心惊肉跳。他只好再搬出那一套他本人也不相信有效,而且拿破仑也听了不知多少遍的说辞,进行辩解。没等他说完,拿破仑便打断说:

“请转告贵国政府,48小时内解除国内动员令,一切恢复原状。否则我将对威尼斯共和国宣战。督政府给我一张空白委任状,威尼斯的问题,全权交由我处理。”

巴塔利亚称这应该是威尼斯政府与法国大使之间交涉的问题。拿破仑驳斥,大炮炮口对准法国人,是不能容忍的侮辱行径,法国军队已忍无可忍。他向巴塔利亚强调,这种事情原本只需派手下送封信,但基于对威尼斯共和国的尊重,才特地与代表威尼斯政府的阁下会晤商谈。

历经两小时的会谈,巴塔利亚唯一得到的收获,就是将48小时的期限延长至6天。

但接到巴塔利亚报告的元老院,只做了两件事情。一是命令巴塔利亚转告拿破仑,威尼斯的军事武装仅用于自卫;二是按照拿破仑的要求,以政府的名义张贴布告,向市民宣传法国士兵是友军。


弗朗切斯科·巴塔利亚是主战派,对于除了让步还是让步的政府,打心底里有些瞧不起。但如今他身处谈判的第一线,比任何人更能深切地感受到国家的危机,在写给政府的报告中,原本冷嘲热讽的语调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惜任何手段,也要阻止拿破仑的决心。


好机会终于来了。约瑟芬将从巴黎来探望丈夫。这位波拿巴夫人无论生长环境还是在精神层面都属于旧体制,而且深受丈夫的宠爱。所以,当拿破仑提出要在布雷西亚迎接妻子时,巴塔利亚感觉是天赐良机。

巴塔利亚把布雷西亚城中最优美的威尼斯式宫殿作为约瑟芬下榻之处,宫内的角角落落都做了精心的布置。备下的餐饮,足以保证客人夜夜享受18世纪威尼斯奢华的宴席。除此之外,他还准备了不少制作精美、价格高昂的礼物。

抵达布雷西亚的波拿巴夫人显然是相当满意。她欣喜万分地告诉前来问候的巴塔利亚,这里让她几乎忘记了一路上难以忍受的暑气。巴塔利亚没有忘记使命。他以大革命后的法国男人绝对没有的优雅姿态,不失时机地请求约瑟芬转告她丈夫对威尼斯高抬贵手。当晚,拿破仑也抵达布雷西亚。

约瑟芬对政治毫无兴趣,而且也没有此等天赋,不过她是一位善良的女性,想来应该会在拿破仑的枕边为威尼斯美言几句。拿破仑虽然深爱约瑟芬,但他绝不是被爱人左右的男人。他不远万里从巴黎唤来妻子,短暂相聚数日,便又动身前往帕多瓦战场。而大费周章、殷勤待客的巴塔利亚,从这位将军那儿得到的回报只有一句话:

“感谢阁下对妻子的热情招待。”


想来,巴塔利亚大概也希望像丈夫走后再度红杏出墙的约瑟芬那样,把拿破仑抛在脑后,找些其他乐子。所幸,为应付南下的奥地利军,拿破仑解除了对曼托瓦的包围,挥师向北,不再紧逼威尼斯放弃军备。这算是给巴塔利亚唯一的慰藉。

就在拿破仑北上之时,驻土耳其首都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大使派人给政府送来一份密信,称在土耳其的英国、奥地利、西班牙等诸国大使们应各自政府的要求,正积极筹划结成反法同盟,并希望威尼斯加盟。同时,法国大使也提出了法、威两国结盟的建议。大使请求政府做出指示。

无巧不成书。几乎在同一个时刻,威尼斯政府收到了普鲁士发来的加入奥地利——普鲁士反法同盟的邀请。如此重大且敏感的问题,自然需要谨慎以待。按程序应该在元老院审议,但考虑到议题的机密性和紧迫性,最后改由元首及其6名辅佐官、“六人委员会”的全体成员以及“十人委员会”的三位委员长,即政府“核心小组”拍板决定。拿破仑的4万大军正虎视眈眈地盯在身后,在决策之前,绝不能让驻威尼斯的法国大使觉察出任何蛛丝马迹。


“核心小组”最终的结论是拒绝所有的结盟邀请。曾经饱受他国非难的威尼斯的积极外交政策,如今完全失去了活力。

元老院在接获报告后,公开发表正式声明,称威尼斯将继续保持非武装、不结盟的中立路线。这也等于是向拿破仑证明了威尼斯的军备纯粹出于自卫,不再让他有找碴儿的机会。


当重新整编后的奥地利军队开始南下,另一边把布雷西亚、维罗纳威尼斯领地当作战壕的法国军队,派兵布阵准备迎战的当口,威尼斯共和国的决策者们置身事外地坐山观虎斗,当然他们的内心都希望奥地利赢得胜利。


从蒂罗尔南下的奥地利军队,兵分三路,从西向布雷西亚、维罗纳、阿迪杰河附近发起进攻,并对从西向东延伸的三处法军“战壕”进行了猛烈的攻击。拿破仑暂时解除了对曼托瓦的包围,亲赴前线指挥。

7月31日,两军首次交锋。激战两个多小时后,奥军撤退,所幸尚存实力。

8月3日,两军再次开打,战斗持续至夜晚,双方都有一万人以上战死。翌日,不肯罢休的两军开始了第三场战役,结果还是没决出高下。

8月5日,第四次战斗结束,法国军队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拿破仑的胜利不仅让威尼斯大失所望,也给意大利各国带来了不小的打击。雇用多位英国顾问的那不勒斯王国,应国王要求在港口增加了英国的船只;罗马教皇惶惶不可终日,仿佛反宗教的法国革命势力已兵临城下。一早与法国结下同盟的托斯卡纳大公此时的地位也从盟友降为属臣。

威尼斯内陆各行省的情况更是糟糕。趾高气扬的法国人犹如占领军一般,强行征收军粮,需要的屋舍随时占用,完全不把当地政府放在眼里。市政厅的公用资金凭一张波拿巴将军的手谕,即可全数没收,士兵掠夺民财的行为更是屡见不鲜。


威尼斯的当权者们失去了最后的一份平静。这些人几乎都在内陆拥有农庄,原本心理上的恐惧变成了肉体上直接的疼痛。尽管结盟的话题再次浮上台面,但在这种惊慌失措的状态下,很少有人能够认真、冷静地去倾听和思考。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法国与西班牙结盟的消息,让威尼斯陷入了更大的不安。而元老院对此做出的行动,竟然是通过驻法的威尼斯大使和驻威尼斯的法国大使,就拿破仑针对中立的威尼斯犯下的不法行为向巴黎的督政府提出抗议。对拿破仑的战果心满意足的督政府,自然是不会理睬的。

陷入动荡的威尼斯政府,甚至忽略了巴塔利亚在8月22日送来的机密情报。情报称由于担心英国的反法行动,以及土耳其反奥行动的进一步激化,奥地利与法国有意停止意大利战线。巴塔利亚在信中警告,如果威尼斯不设法促成两国的停战,处境将比现在更为险恶。


9月,奥地利、法国两军继续交战,总体上法军处于优势。威尼斯的内陆领土几乎全域沦为战场。无论是在法军或奥军占领的地区,粮草、军需品的调度,皆由军队直接下达命令,就算如此,拿破仑还是不断指责当地居民偏向奥地利。事实上,相较于强行推行革命路线的法国人,不喜欢激进行为的威尼斯共和国民众的确对奥地利人多一些好感。深知内情的巴塔利亚如今最担心的不是如何躲避拿破仑的非难,而是实质沦为法军占领区的各村镇的动向。当地针对威尼斯当局的不满情绪日益增加,民众声称不能保护属下行省人民免于外敌欺凌的政府,没有资格做统治者。

11月,决定意大利战线命运的战役持续了三天。进入冬季后,气候条件变得恶劣,来自北方的奥地利军队打算利用体能上的优势一举歼敌。法国军队一度陷入苦战,在拿破仑的英明指挥下,最终还是扭转乾坤赢得了胜利。巴塔利亚派进法国军队的卧底在报告中指出:

“我们不得不承认法军指挥官卓越的才能。这几天发生的所有大小战斗都证明了波拿巴将军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指挥官,同时也是位勇敢的士兵。”

在1796年即将结束的12月,法军的势力圈已经扩展到西起热那亚、东至威尼斯最东边属地的弗留利,短短9个月的时间,便控制了北意大利全域。威尼斯除了潟湖中的本岛之外,其余领土都在法国军队的统治下,如此迎来了1797年。


冬期休战的惯例,让本土司令官巴塔利亚总算喘上一口气。但刚进入3月,各地方官员们便不断传来有关当地局势不稳的报告。

从很早之前开始,威尼斯本国便存在着一股认同法国大革命的势力。但只要贵族即统治阶层不介入,政府不会出面干涉。有一个名叫斯巴达的男人经营的咖啡馆就是这批人士的聚集点。然而,在4万法国大军包围下的内陆出现革命思潮,问题的严重性远远高过本岛。巴塔利亚要求政府向本土派遣警戒兵力,政府却以眼下不宜做出任何刺激法军的举动为由,拒绝了他的要求。束手无策的巴塔利亚,眼睁睁地看着令他惶惶不安的预感变成现实。

3月14日,贝加莫首先举起了反叛之旗,“自由万岁!”的声音在城中回荡。高叫着解放贝加莫的人们袭击了市政厅,醉心于革命思想的激进者们,不断向其他观望或不安的民众灌输法国人是解放军的想法。由于城内和城外两边事前已经谈妥,所以当法国军队整装列队完毕的一刻,城门骤然大开,迎接军队入城。市政厅高塔上,取代了威尼斯共和国旗帜的法国国旗在风中骄傲地飘扬。新成立的革命委员掌控了市政,那些隶属威尼斯的旧人马,不是被赶出城外,就是被关进了监狱。

贝加莫的骚动,很快波及至威尼斯所属的伦巴第地区。19日,布雷西亚发生暴动。巴塔利亚在被囚24小时之后,被带到城外一辆事先准备好的马车上,最终被驱逐出境。25日,萨罗(Salo)暴动。28日,克雷马反叛。距离威尼斯本岛相近的地区由于作为威尼斯行省的历史长久,除了维罗纳出现一些骚动之外,维琴察、帕多瓦、特雷维索均不改对威尼斯的忠诚心。


被赶出布雷西亚,不得不转至维罗纳的巴塔利亚,在仔细分析了那些叛乱城镇的情况之后,发现它们有一个共通之处:开始时都由少数的大革命拥护者煽动,然后靠法国军队进驻维持秩序。以萨罗和克雷马为例,中间曾发生过赶走拥法派、宣誓重新归属威尼斯的逆转,但最终还是屈服于法军大炮之下。

巴塔利亚以法军干涉内政为由,向拿破仑发去了抗议信,却杳无音讯。他不肯罢休,再次向政府提出派遣大使级别的特使直接去见拿破仑的要求。

被委任为特使的佩萨罗和柯纳均来自享誉欧洲的名门,但拿破仑根本没有会面的意思。两位特使不得不跟随着这位精力充沛、穿梭于各战线上的将军的脚步,追了三天,总算在戈里齐亚(Gorizia)见到了拿破仑本尊。


对特使们指出的问题,拿破仑用一句“法国无意介入威尼斯共和国内政”便打发了过去。他友好地接待了特使,同时又提出苛刻的要求,称将奥军彻底赶出意大利需要6个月的时间,威尼斯要么提供战时每个月百万法郎的军费,要么和法国结盟。

元老院在听完火速回国的两位特使的报告之后,惊愕不已。有部分议员认为事情发展至此,索性与法国缔结同盟。对此,也有不少人持反对意见。因为和法国结盟,就意味着与英国、奥地利为敌。这不仅会给东地中海贸易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而且达尔马提亚、科孚岛等希腊岛屿极有可能落如海军力量强大的英国人手里。同时,也给奥地利攻占伊斯特拉地区有了绝好的借口。持续至深夜的会议最终得出结论:如果钱能解决问题,就用钱解决。

其实,威尼斯人很清楚,拿破仑这是趁机敲诈勒索,因为奥军实际上已经被赶出了意大利。拿破仑将原本向东的战线,改向朝着维也纳的东北方推进。意大利战线上的一部分奥地利军队为保卫首都已调回国内。在征服了北意大利之后,拿破仑接下来的最重要目标就是攻打奥地利,而这笔军费他要威尼斯人埋单。

同样,拿破仑也很清楚,法国大革命后,很多法国人的资产都流向了威尼斯的银行,而且英国人在威尼斯也有不小的投资。

然而,作为近代银行先驱的威尼斯人,任凭拿破仑再怎么威胁,他们也不会挪动银行存款转为它用。正因为有这个信用保证,佛罗伦萨、热那亚甚者是土耳其等敌对国家的民众才会安心地将钱存在威尼斯银行。拿破仑要求的军费,只能设法在国内筹集。

威尼斯内陆行省的农庄,长期以来因其高效的经营而获利巨丰,甚至可以向达尔马提亚、希腊等军事基地提供经济援助。但那里如今已经成为战场,不可能再向本国提供资金。政府除了征收资产税之外,还考虑另外征收所得税。

当威尼斯煞费苦心地筹钱之际,在莱奥本(Leoben)对峙的法军与奥军的两军统帅正在谈判。由奥地利方面提出的谈判从4月5日开始,直至4月9日。双方以言和为前提,首先达成了停战6天的协议。停战期间,两军再就今后的走向做进一步的交谈。虽然威尼斯想方设法地打听谈判的内容,但除了知道停战与言和的结果之外,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


4月14日,带着拿破仑信件的副官,突然抵达威尼斯,并且以拿破仑的名义要求立即与政府官员见面。由于第二天是圣礼拜六,依照传统,官员们将暂停政务,参加宗教活动,因此提出将见面时间改为周日,但拿破仑的副官无论如何不肯答应。威尼斯在“波拿巴将军要求24小时之内答复”的威胁之下,不得不改变惯例。

翌日,以元首及其6位辅佐官为首的政府主要官员们集聚于官邸的阁僚会议室。副官进屋后,没有任何寒暄,甚至拒绝入座,站着向众人宣读拿破仑的信。

“在威尼斯共和国内陆行省,‘全体武装起来,杀死法国兵!’的声浪此起彼伏。迄今为止,已有数百名法国士兵遇害。难道你们以为我深入德国境内的时候,就没有权力使人们尊敬世界上一等民族的士兵?难道法国士兵们会一直忍受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

“我同袍们的血绝不会白流。高贵的复仇行为,必定为每一位法国士兵增添勇气。我派遣的副官,可能是和平的使者,也可能是战争的使者。你们如果不下令彻底解除内陆本土的武装,不交出杀害法国士兵的头目,战争不可避免。

“威尼斯共和国的国境,已不再受到土耳其的威胁。应该说,不存在任何敌人的威胁。除了各位的妄想之外,再次军备没有一点儿正当性。这个明显视法国为敌的武装,限你们在24小时之内解除,我不会给更多的时间,如今不是查理八世的时代。

“如果我不得不违反法国政府的意志发动战争,那也是因为你们针对法国军队采取武力,奖励杀害法国士兵所致。即使内陆的土地荒废,无辜的百姓惨遭杀害,罪不在我。当地的人民总有一天会了解,法军不得已的行为,是为了将他们从威尼斯政府的压迫下解救出来,他们会感谢我们的。”


拿破仑的这封通告,在随后召开的元老院会议上又被宣读了一遍。议员们的反应分为两派,一派认为与其忍受这般耻辱,不如据守潟湖抗战到底,另一派则认为事到如今唯有屈服。最终的投票结果,赞成屈服的156票,主战派42票。然而,政府首脑们还是采取了拿破仑最不能容忍的拖延时间的手段,给他发去了一封辩解信。信中称内陆本土发生的抗法运动,并非是威尼斯政府许可的武装,威尼斯对法国的友好之心从未改变。

威尼斯政府从来没有正式承认过由本土司令官巴塔利亚秘密组织的号称三万人的抵抗组织。既然没有承认,也就无法下令解散。所以,他们认为拿破仑最终会接受这个在法律上无懈可击的理由。

根据谍报机关的报告,巴黎政府内部对拿破仑的支持率只有50%,尤其是大权在握的巴拉斯的态度暧昧。威尼斯政府一面拖延着时间应付拿破仑,一面展开了对巴黎督政府的游说活动。

接到政府密令的驻法大使奎里尼,立刻安排与巴拉斯见面,巴拉斯当场接受了威尼斯的请求,可就在第二天,巴拉斯便改口说不能介入太深。奎里尼在错愕之余,判定这是巴拉斯要钱的暗示,于是送去了10万法郎。根据奎里尼的报告,巴拉斯只收了7万。

收了钱的巴拉斯结果什么也没做。不过如果要指责的话,或许更应该指责威尼斯大使的无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巴拉斯与拿破仑之间的权力关系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大使竟然一无所知。由于巴拉斯收下的是支票,所以当威尼斯政府在确认此人无用之后,立刻要求银行中止兑现。至少在这一点上,还是显示出了威尼斯人一贯作风。


在内陆本土一边,令拿破仑恼火万分的事件连连发生。4月17日,维罗纳市民掀起了反法运动,虽然6天后被法军镇压,但遍及本土全域的抵抗运动在政府发布了与法国的友好声明之后,依然不绝。

随着当地民众纷纷起来反抗,法军的镇压也变本加厉。威尼斯市民遭流放,有反法嫌疑的人一律处死,在弥撒时对革命颇有微词的神父也被杀害。就在这风声鹤唳之时,发生了一件真正让拿破仑震怒不已的事情。

在威尼斯共和国1000年的历史中,除了9世纪初遭到查理曼之子丕平率领的舰队侵入潟湖以外,从来没有让任何国家的军船进入潟湖内。在威尼斯一手掌控亚得里亚海制海权的年代,很少会有外国军船靠近威尼斯。虽然有明文规定,如果外国军船胆敢进入潟湖,不听从退去劝告,威尼斯会击沉船舰予以反击,但实际上类似的事件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即使在威尼斯失去了制海权的17世纪,在亚得里亚海上长驱直入的英国、荷兰的船只,也从来没有存心去挑战威尼斯的法律。也许是他们认为没有必要,也许是出于同为海洋国家之间的尊重。那些外国军船一律停泊在利多外港,只有船上人员能进入威尼斯。

可是,法国人却不吃这套。4月20日,法国军舰“意大利解放”号在通过威尼斯潟湖与外海之间的屏障利多港时,无视威尼斯方面要求他们退去的警告。照章办事的威尼斯海军司令官下令发射大炮,击沉了“意大利解放”号。包括舰长在内的4名船员战死,其余人员都成了俘虏。

拿破仑对威尼斯政府派来的两位特使暴跳如雷,要求威尼斯交出杀人犯,打开监狱,没收英国人的资产,又称自己手上有8万大兵和20门大炮。

“立即解散‘十人委员会’!解散元老院!我要做威尼斯共和国的阿提拉,这个国家已经过时,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一番话令两位特使胆战心惊。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戏言,拿破仑随后占领了维琴察和帕多瓦。威尼斯政府再次派出了特使,拿破仑拒不接见,反倒向威尼斯送去特使,逼他们选择和平或战争。拿破仑所谓的和平,其实就是投降。因为他要求废除共和国,即改变威尼斯现有的国家体制。

4月30日傍晚,拿破仑的特使抵达威尼斯。接到最后通牒的威尼斯政府,紧急召开阁僚会议。面对这个前所未有的难题,元首等主要官员们反复商讨,难以下定论。他们仿佛忘记了时间,但时间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就在这个时候,从帕多瓦沿水路逼近布兰塔河河口富西纳的法国军队,已经在附近调度船只。守卫河口的警备队长请求批准开炮,政府令他暂时按兵不动。平素向来冷静沉着、不轻易骚动的市民,到底也在家坐不住了,众人纷纷涌向广场、桥头。过了半夜,高层会议终于得出了结论:交由共和国国会决定。元首卢多维科·马宁(Ludovico Manin)喃喃自语地说:“今夜,睡在自己的床上也不得安宁。”

5月1日,原本是元首访问修道院以示敬意的祭日。按照共和国的传统,这一天会停止政务活动。但情势迫在眉睫,共和国国会召开会议,谁都不会感到诧异。

马宁元首首先发表演说,向议员们说明国家目前所处的困境,要求他们在做出决定时,务必以保护威尼斯城的完整和市民的生命作为首要考量。

威尼斯国会会议厅的正面是丁托列托绘制的壁画,穹顶是委罗内塞文艺复兴时期的杰作,四周的画像出自威尼斯画派诸位画家之手,描绘着共和国历史一个个荣光的场面。这间蕴藏深厚历史的庄严高贵的大议事厅里,如今只剩下一片哀鸿。

虽然人人心情沉重,但鉴于长年的惯性,投票过程依然井然有序。最终结果,598票赞助“和平”,7票反对,14票弃权。

然而,拿破仑对威尼斯共和国的正式宣战,比国会表决的结果来得更快。法、奥两军统帅在莱奥本的和谈,决定了威尼斯的命运。

宣战书全文如下:


法兰西共和国

意大利战线法军部队帕耳马诺瓦作战指挥部1797年5月1日

法兰西共和国第五军意大利战线法军部队总司令官波拿巴

宣告

当法军全力以赴于抗敌前线,后方只留有少量部队的时候,威尼斯共和国采取了哪些行动?

一、利用这段时间,在内陆组织4万军力,加上来自本国的斯基亚沃尼连队,据守各个要塞,企图截断法军大部队与后方留守部队间的联系。

二、从国内向这些武装组织派遣军事顾问,并运送枪支弹药和大炮。

三、在内陆,但凡欢迎法军的人皆遭逮捕,而那些敌视法国的人则获得善待。3个月前被普留利地方官逮捕的14名谋杀法国士兵的头目就是典型的例子。

四、在威尼斯国内的广场、咖啡馆和其他公共场所,充斥着侮辱法国人的言语,他们被叫作“雅各宾份子”“无神论者”。

五、帕多瓦、维琴察和维罗纳的居民被要求拿起武器,加入其他来自国内的军队再度敲响“西西里晚钟”,企图重现‘意大利是法国人的坟墓’。

六、在威尼斯共和国境内的教会,每逢弥撒,神父们便暗示信徒对法国发起十字军运行。在这个国家,罗马教皇辖下的神职者们,首先得服从共和国的政策。

由此可见,他们的言行反映了政府的意志。

攻击法国的小册子、传单在各个城市中印刷、分发、张贴,煽动人心。在这个没有出版和言论自由的国家,这些宣传不正代表了共和国政府对我们的敌意吗?

七、所有的一切都显示,这是共和国政府的阴谋。法国人的鲜血四处流淌,在理应安全的国道上,法军的信使、补给运输车遭受袭击。

八、在帕多瓦,一名法连队长被杀,其手下两名士兵也未能幸免。在卡斯提奥内——德莫里,一队法国士兵被解除武装后遭杀死。从曼托瓦至莱尼亚诺(Legnano)、卡萨诺(Cassano)至维罗纳的道路上被杀的法国士兵达200人之多。

九、两队北上准备与主力会合的法军在基亚里(Chiari)遭威尼斯军阻截,两军交锋,所幸我们英勇的士兵没有让敌人达到目的。

十、类似的事件,同样发生在瓦莱焦(Valeggio)和德森扎诺(Desenzano)。

十一、在复活节的第二天,维罗纳的各家各户以敲打大门上的金环为信号,屠杀了当地所有的法国人,连住院的伤者和刚出院在城中疗养的人也未能幸免。他们身上多处遭短剑刺伤,尸体被抛入阿迪杰河中。当日牺牲的法国士兵高达400人以上。

十二、维罗纳近郊的3个要塞,连续8天遭受威尼斯军队的攻击。所幸我援军及时赶到,击退了胆小怕死的乌合之众,并俘虏3000余人,其中不乏威尼斯的高级将官。

十三、赞特岛的法国领事馆遭到当地亲威尼斯派的居民焚毁。

十四、威尼斯的军舰不仅庇护奥地利的运输船,还向准备攻击奥军船的法国军舰“拉·勃留恩”号开炮。

十五、仅装载三四门小炮、40名船员的法国军舰“意大利解放”号在元老院院的命令下被击沉于威尼斯港。

这艘军舰年轻有为的罗杰舰长,在军舰受到来自要塞和威尼斯军舰两边炮击时,命令全体船员进入船舱,于弹雨中独自一人登上船台,向凶手呼吁,试图制止他们的狂暴行为,却立刻被炮弹打中。船员们见状泅水逃生。威尼斯海军的6艘快艇,在他们后面紧紧追赶,用长枪刺死他们。有一名数处受伤、鲜血染红了海水的法国士兵,拖着虚弱的身躯好不容易平安地游到岸边,抓住了要塞墙壁上一根突出的木桩,可是要塞的司令亲自掰开了他的手。


鉴于上述种种令人发指的行为,有采取紧急措施的必要。总司令波拿巴,根据法兰西共和国宪法第128条12款所赋予的权限,决定付诸行动。

总司令命令:

法国驻威尼斯大使离开威尼斯。

驻内陆本土的威尼斯政府人员24小时内全数离去。

法军全体指挥官当严防威尼斯共和国的国旗在任何地方升起。有关军事行动的详细指令,将直接向指挥官们下达。

波拿巴


威尼斯政府彻底慌了手脚。他们按照拿破仑的要求,将“十人委员会”的3名委员长和击沉法国军舰的指挥官关进监狱,释放了为数不多的“政治犯”,以示屈服。

当时威尼斯海军还有184艘军船健在,但主张据守潟湖坚决抵抗,等待形势转变的贵族,不到总人数的一成。

8年后发生的特拉法尔加海战(Battle of Trafalgar)英、法两军的军舰都在30艘左右,可见184艘不是一个小数字。虽然它们不全是战舰,还包括运输和传令船,但按照当时法军的规模,威尼斯海军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何况,威尼斯还拥有潟湖这个外国人极难攻入的天然屏障。

但这一切都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贵族们忘得一干二净。他们做的唯一的事情便是乞求拿破仑宽限时间,好让那些斯基亚沃尼雇佣军离开威尼斯,以此改变拿破仑的心意。但拿破仑只将期限延长至5月14日。

5月12日,圣马可广场四周的回廊上挤满了民众。他们在前一天看布告得知国会今日开会,在会议开始的9点之前便赶来等待消息。没有人吵闹喧哗,大家带着不安的神情,默默地看着那些从他们眼前经过,步入元首官邸的贵族们。

总共600人的威尼斯国会议员,有537位出席会议。那些缺席者也许是吓得躲在家中,不打算履行“贵族”应尽的义务。按规定,在人数不足的情况下,应当场取消会议,择日重新召集。不过这种时候也顾不上计较规章制度,会议如期进行。

这是自13世纪末葛登尼哥改革以来,500年未曾间断过的“Maggior Consiglio”(共和国国会)的最后一次会议。

就在这个时刻,千年来曾经无数次迎接红色圣马可金狮旗凯旋的圣马可码头上,那些不要报酬也愿意参战却被遣返的达尔马提亚的水手们登上了送他们回家的船。

国会议事厅内正在对威尼斯共和国无条件投降的告市民书的内容进行斟酌。突然,传来隆隆的炮声,以为法军来袭吓破了胆的议员们,争先恐后地往外逃。有人大声呵斥“丢人现眼!”那些慌不择路的人才不得不坐回位子。

炮声是在船上整齐列队的斯基亚沃尼水手们鸣放的礼炮,向圣马可码头上飘扬的共和国国旗致以最后的敬意。

在得知炮声真相后,总算放下一颗心的议员们也完成了投票。赞成512票,反对20票,弃权5票。威尼斯共和国宣布废除传统的共和制,改施民主制。

威尼斯共和国宣告灭亡。


走出元首官邸的贵族们,归心似箭。他们穿过面色凝重的人群,一语不发,低着头匆匆离去。不用说明民众们也知道结果,前所未有的事情将发生在自己身上。


“Viva La Liberta(自由万岁)!”广场的一角突然传来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但很快又消失在茫茫的静默中。

当另外一个声音“Viva San Marco!Viva La Repubblica!(圣马可万岁!共和国万岁!)”再度打破沉默时,人群中响起了无数个“圣马可万岁!”“共和国万岁!”的声音。这声音像海浪般涌向圣马可教堂前的升旗塔,又追随着高高举起的圣马可金狮旗,流向四面八方。

几位留在官邸处理投降事务的贵族们闻声后,不禁又担惊受怕,唯恐民众违反贵族们的决定,起义抵抗法军。于是,他们下令在圣马可码头和里亚尔托桥上架起了大炮。

其实这是贵族们的庸人自扰。正如那些亚得里亚东岸的水手们离去时,向1000年来生死与共的威尼斯共和国鸣放最后的礼炮,这些手无寸铁的威尼斯平民们,也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向共和国致意,告别。

仿佛从湖泊注入多条河川的水流,圣马可广场的声音,绵延不断地在威尼斯城中流淌。

“圣马可万岁!”

“共和国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