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大利愉快生活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一名作家,却在一个偶然邂逅的人怂恿之下写出了第一部作品,那就是这本书。学习与执笔的时期是我29岁到30岁的时候。我记得这本书先是在《中央公论》杂志上连载的,大概是第二年吧,又集结出了单行本。

第二部作品是《优雅的冷酷》,这个没有经过杂志的连载,而是专为出版单行本新写的,是我在写完本书之后马上撰写的作品。因为一写完本书,我便立刻开始着手写《优雅的冷酷》了。尽管如此,它摆上书店的柜台已经是我32岁以后的事情了。

第三部作品是《优雅的冷酷》出版后的第二年就早早开始动笔的《神的代理人》。同本书一样,它先是在杂志上连载,而后出版了单行本,那时我35岁。也就是说,这三部作品都是我20多岁到30岁出头时写就的。

对于这些作品,如果要让撰写的本人用一句话来概括多年后重读的感想,那就是“微苦笑”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三部作品都清晰地体现出“青年时代撰写”的特征,里面有些负面的东西让我觉得肩膀很吃劲。总之,就是有的地方会让我看到一股盛气凌人的架势。然而,如果说一切现象都具有两面性是一种正确的观点的话,那么这个写作也可能转变为正面的意义。因为,它们可以说是当时填满我胸中的想法一举喷出而成的作品。

我从前就不是大家通常说的那种“好孩子”。而且,过了思春期进入青年时代后,我越来越讨厌当时日本社会中充斥的那种不冷不热的氛围。什么“大家都很和睦”之类,我觉得完全是胡说八道。当时的日本精英都深信不疑地认为,只要大家和睦,社会便会因此进步,我对他们尤其厌恶。我的这种想法是在与西欧而且是古代西欧的历史相“对抗”之中产生的吧。

因为无论我写的是女人还是年轻的男子、成熟的男人,对象虽然变了,但是作为写作者的我,心中充满了感受,我想把这些告诉日本人——好孩子是无法生存的。在古代的欧洲,曾经生活着这样一些坚强的人。这种想要倾吐的心情简直就好似我自己就是等待被喷出的岩浆一般。


在我还是姑娘家的时候,读过安德烈·纪德的一个作品,书名不记得了,他这么写道:

“托尔斯泰这座山,你站在山脚下也看得见。但是,当你登上托尔斯泰这座山后,你能看见在他的对面耸立着一座叫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山。”

本书与《优雅的冷酷》《神的代理人》都是站在山脚下便能看得见的山。所以,舞台都集中于我当时居住的罗马与意大利各地。这是即便闭上眼睛也能区别分明的土地,所以我选了它作为故事的舞台。

于是,当我爬到山顶,进入我眼帘的是对面高耸着的威尼斯与佛罗伦萨。登上这两座山的成果就是收获了《海都物语》与《我的朋友马基雅维利》。接着,当我登上这些山之后,进入我视野的是远方绵延不断的古罗马山脉。等我又花了15年的时间将其一一登遍之后,我发现夹在文艺复兴与古代之间的中世纪尚未沾手。于是,我决定还要登上能够体现1000多年的中世纪的“三座山”。

第一座山是以地中海为舞台展开的1000年中海盗与海军的故事,就是我取名为《罗马灭亡后的地中海世界》的这部作品。罗马和平时代崩溃后,地中海成为从北非袭击而来的海盗与为了防御海盗而建设了海军与其对抗的南欧之间剧烈冲突的舞台,故事就从这里讲起。

第二座山,虽然也属于伊斯兰教徒与基督教徒之间的剧烈冲突,但这是从北欧向中东、近东攻击而来的基督教徒与为之迎击的伊斯兰教徒之间展开的《十字军的故事》。

第三座山是正在准备的作品,题目尚未确定,所以在此还不能写上。这三部作品加上之前已经完成的《海都物语》,凭借这四部作品,我认为大概可以“问鼎”漫长的中世纪的要地了。

就是以这样的状态,以“青年时代撰写的三部曲”为开端的我的作家生涯,也因为登上了眼前出现的一座座山而进行了下去。也就是说,这个“三部曲”成为作为历史作家的我的起点。

诚然,青年时代的作品存在着那个年纪的缺陷,但是我没有去改正它。因为我觉得年轻时候的那种气势就那么被保留着更好,因为在年轻的不成熟中也有其相应的好的地方。

我一直相信,神灵栖息于琐碎之中。所以,迄今为止,哪怕是一次,我也拒绝撰写所谓“一册书通晓世界史”“简明西方史”之类的书籍。因为我认为要描绘出历史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类世界,快速地总结是不可能逼近历史真相的。而且,最最重要的是,简单的归纳是对努力生存于那个时代的人们的不敬。

因此,我每次都会严谨地写好细节,就是因为这个,最后变成了厚厚的一册书。对于购买了我的书又读了它的您,我常常觉得很愧疚。但是,请您念在“真理就存在于细节之中”而原谅我吧。非常抱歉,我的态度是至死也不会改变的。

又及:

因此,这本书描绘的是生存于15世纪下半叶到16世纪上半叶的四个女人。在以往的历史叙述中,女人常常被描绘成男人的牺牲品。但是在这部作品中,我没有沿用这一观点。也许从一开始,作为著者的我就认为女人未必是男人的牺牲品。

另外,虽说是活在500多年前的女人们,对我而言,却完全没有遥远时空的隔离感。

伊莎贝拉·德·埃斯特(Isabella d' Este),是一个让人不愿意与之交朋友的个性强烈的女人,与我有一点儿相似。

卢克雷齐娅·波吉亚(Lucrezia Borgia),看上去似乎是一个与伊莎贝拉相反的女人,却引起了我的共鸣。我身为长女,常常憧憬能有一个哥哥,甚至会想,如果能够有一个切萨雷这样的哥哥,那么无论是政治婚姻还是其他什么,我都会配合的。

至于卡特丽娜·斯福尔扎那样的悍妇,就是我的模样。虽然明白对自己不利,却依旧奋勇前进的那一点,也是我性格中重要的一部分。

至于卡泰丽娜·科尔纳罗一章,其实我对她没有一点儿女性的认同感,但我还偏偏用一章的篇幅写她,这是因为我对推动她的威尼斯共和国的政治与外交非常感兴趣。这一章与后来的《海都物语》也串联起来了。

就这样,当我回想起撰写本书时的情形,恍如隔世。等今年过完生日,我就成为后期老年人了,时间真是无情啊。

盐野七生

2012年春


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