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卡特丽娜·斯福尔扎 意大利的女杰

卡特丽娜是一个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失去自我的女性。谋杀者们沉醉于成功暗杀里亚里奥的喜悦之中,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在俘虏卡特丽娜之前短暂的间隙里,卡特丽娜已经派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家臣去拉瓦迪诺城塞(Ravaldino)求见城主托马索·费奥(Tommaso Feo)。这个家臣带着她下达给城主的命令,告知了伯爵遭遇暗杀的事情,并命令托马索·费奥在坚守城塞的同时以伯爵夫人的名义火速向米兰的斯福尔扎家与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家请求救援。

被俘在奥尔西家中的卡特丽娜,受到了僧侣们的轮番游说。阴谋虽然成功实现了,但是谋杀者们这才注意到,他们唯一倚赖的后盾洛伦佐·德·美第奇并没有丝毫动静。他们开始不安起来。然而,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在终于完成10年来的复仇后,打算隐瞒自己才是阴谋的幕后黑手。他很担心自己的一点点举动会为一则来自威尼斯信息的传闻——“伯爵暗杀戏剧的真正作者是洛伦佐·德·美第奇”——提供证据。甚至当三个主谋在暗杀成功之后向洛伦佐写信请求保护时,洛伦佐也没有写一封回信,假装与他们毫无关联,彻底抛弃了已没有利用价值的三个人。

面对洛伦佐的冷酷,三个人绝望了。要将阴谋变成既成事实,不论怎样都需要有一个坚实的后盾。他们转向教会寻求帮助,弗利是教皇封土的国家。他们认为,通过成为教皇的直辖领地,就能守住自己获得的实权。为此,将切塞纳的总督也是司祭的萨韦利设置为弗利政府的首席长官。不过,最直接有效的方式还是让遗孀卡特丽娜主动将弗利呈献给教皇。为了说服卡特丽娜,僧侣们这才轮番前来拜访。对于那些一边称呼她为“我的妹妹啊”,实则巧言令色想要说服她侍奉天主的僧侣,卡特丽娜根本不予理会。她叫来了奥尔西,好像扔弃什么东西一般,只说:“带到一边去,我连他们的脸都不想看见。”即便如此,她开始考虑,如果在罗马教廷下达决定通知之前事情没有了断的话,那么这个国家永远都不能回到自己的手中了。

谋杀者们正为卡特丽娜的刚毅大伤脑筋之时,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首先是米兰的斯福尔扎家以米兰公爵的名义送来了措辞严厉的抗议书,从米兰出动军队也只是迟早的问题。再加上,与弗利城临近的城塞城主托马索·费奥向里亚里奥家族发誓忠诚,更不会听从他们的意见,交付城塞更没有半点儿可能。不安的他们想到的唯一法子就是把伯爵夫人卡特丽娜带到城塞前,让她来交涉。于是,卡特丽娜在谋杀者的包围之下被带到了城塞前。听到伯爵夫人有话要说,托马索·费奥站到了城墙之上。卡特丽娜请求他交出城塞,但托马索只一味拒绝。

于是,卡特丽娜将计就计。她对奥尔西一伙说自己进城去说服城主,但他们一伙人并不相信她。卡特丽娜继续说道:“你们的手上不是有我6个孩子作为人质吗?只要给我三个小时的时间,我一定会说服城主回来的。”托马索·费奥也趁机说,只允许伯爵夫人一个人进城。司祭萨韦利首先同意了,奥尔西等人虽然焦虑万分,却也只能勉强应允。

城塞里从护城河的上方降下了渡桥。卡特丽娜在众人注视之下走近城塞,过了渡桥。当渡桥被拉起的时候,牵拉的铁锁发出了沉闷的声音。正当那时,卡特丽娜一下子转过身来,两手做成拳头状,将大拇指夹在食指与中指间挥动着。就算不是贵妇人,这也是十分下流的动作,意思是性交,是在极端侮辱对方时的骂人手势。奥尔西一伙看到她这个动作自然怒不可遏,可是他们仍不相信自己被骗了。他们按照约定,像傻瓜一样一直等着。

进入城塞的卡特丽娜受到了城主托马索·费奥的热泪相迎。他们马上就坐上了餐桌。卡特丽娜也忘记了两天来的俘虏生活,大快朵颐,然后进入一个房间入睡了。

按照与卡特丽娜的约定,一直在城塞外等着卡特丽娜回来的谋杀者们,这才醒悟到自己上当了。他们大声威胁着,但那种虚张声势卡特丽娜只当耳旁风。奥尔西一伙无奈之下只能就此返回城里。

第二天,谋杀者们将卡特丽娜两个年长的男孩儿带到了城塞前,试图通过孩子要挟她。

被剑顶着的孩子们哭泣着呼唤母亲。

城墙上出现了卡特丽娜的身影。她赤着脚,披散着头发。奥尔西说,如果她不出城塞,就杀死这两个孩子。对此,她的答复正是马基雅维利等所有历史学家都在传述的一句话。

从从容容的卡特丽娜,一下子掀起裙摆,大声喊道:

“愚蠢的傻瓜啊!我有这个工具,就还能生无数个孩子!”

过了好一阵都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都懵了。

25岁的美丽伯爵夫人的这一胆量,让张口结舌的奥尔西一伙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完全呆若木鸡,因为从城塞发射出的炮弹就落在了他们身边。一众狼狈地逃回城内。

卡特丽娜并没有抛弃她的孩子们。在她被俘的时候,她告诫因为恐惧而哭喊的孩子们一段广为人知的话:“这之前都没有杀你们,所以你们应该明白,这以后也不会有危险的。而且,你们不也流着以勇猛著称的斯福尔扎家族的血吗?”卡特丽娜只是想先拔除敌人的爪牙,以此挫败谋杀者的意图。对于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拖延时间。

对于从未认为自己受过弗利市民们极大支持,也并不期待他们极大支持的卡特丽娜来说,最为幸运的是谋杀者不仅优柔寡断,而且真正的敌人罗马教皇与洛伦佐·德·美第奇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正如威尼斯的年代记作者萨努多所记录的那样,当时大家都认为里亚里奥暗杀事件只不过是教皇英诺森八世与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德·美第奇为了占有弗利,好将它送给自己的儿子和女婿弗朗切斯凯特·齐伯而演的一出戏。


洛伦佐·德·美第奇

《洛伦佐·德·美第奇肖像》,瓦萨里画,乌菲齐美术馆© Archivi Alinari/ Giraudon


在这样的舆论面前,教皇与洛伦佐都不能随便地出手干预。特别是洛伦佐,虽然在背后支持了暗杀阴谋,但在暗杀成功之后就擦擦嘴巴,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所以,暗杀者奥尔西等人就变得孤立无援了。

抓狂的他们周旋于市民之间,向他们说明几天后教廷就将送来金钱与援军,所以在那之前必须攻击城塞,至少也要稍微破坏些城塞才行。

可是,民众对情势的洞察非常敏锐,没有一个人打算行动。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一直对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心存敬畏的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公爵在米兰斯福尔扎的督促下,终于准备行动了。

卡特丽娜指望娘家斯福尔扎的救援而争取时间的计策成功了。29日,丈夫被杀的15天后终于传来了情报:米兰军队已经逼近弗利8公里之外。不仅有米兰的军队,还有博洛尼亚、曼托瓦以及费拉拉的援军,总计1.2万名。

得知这一消息的弗利民众当即决定了立场。先前被称为解放者的奥尔西等人,立刻变成了被讨伐的暗杀者。而给予谋杀者毁灭性打击的是罗马教廷以教皇英诺森八世的咨文宣布,被暗杀的里亚里奥伯爵长子奥托维阿诺为弗利的正统国主,遗孀卡特丽娜为其正式监护人。

那天半夜过后,奥尔西、潘塞奇、伦奇及参与了阴谋的所有人,拖家带口,逃离了弗利。他们起初逃到了威尼斯共和国的领地切尔维亚,但威尼斯没有接纳他们。不得不离开的众人,开始了一生流亡的命运。

另一方面,在拉瓦迪诺城塞等待时机而待了13天的卡特丽娜心里明白,米兰军队的到达也就意味着她的胜利。按说应该沉浸于喜悦的她却显得过分冷静。她拒绝让米兰军队进入弗利城。如果高兴得过头而将米兰军队迎进城里,那么在1.2万人的铁蹄之下,弗利城是不可能保全平安的。当时的军队不能按时领得薪水,所以在征服地进行掠夺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权利,获得了半公开的认可。对于米兰军队来说,一定也是计划着在到达弗利后进行掠夺的。卡特丽娜明白这一点,所以拒绝了援军进入弗利城。丈夫死后,为了克服这一困难时期,最重要的就是将民众的感情挽留于她的一边。

然而,就算是真诚出于对民众的关心,在她时常和平民划清界限的贵族心里并没有那么强烈地排斥米兰军队进入弗利城,因为她还有更为深远的考虑。

根据以往的经验,卡特丽娜明白所谓亲族是根本靠不住的。尤其是自己的弟弟加莱亚佐虽为当今米兰国主,但实际的权力却掌握在叔父卢多维科·伊鲁·摩洛手中。她甚至连娘家斯福尔扎家族都不相信,如果以米兰送来的援军为后盾,让军队驻扎于弗利,那么,小国弗利在这种形势之下势必变成大国米兰公国的属国。情况恶劣的话,还可能被吞并。这才是卡特丽娜最为担忧的事情。这是一个没有男性国主的国家,所有的人都打着这儿的算盘,所以哪怕是亲族也不得不提防。8天后,在没有表露出一点儿真正意图的她的出色外交下,米兰全军非常平和地再次返回北部。


1488年4月30日,这一天正是卡特丽娜执政的第一天。在四周米兰军队的将军们的随从下,卡特丽娜骑马出了城塞,进入弗利城,胜利而归。半个月前,那些一边拖拽着丈夫的尸体一边大声喊叫“奥尔西!奥尔西!”的民众,此时又朝着马上的她喊道:“卡特丽娜!卡特丽娜!奥托维阿诺!”

搜捕暗杀者的行动开始了,三个主谋早已逃跑,只抓住了没来得及逃跑的奥尔西的父亲及几个女人。这个85岁的老人被施以极其残忍的刑罚。老人在屋中被捕后,头颈上被拴了绳索,前胸的衣服敞开着,袜子只剩一只,双手捆在后背上,被士兵连推带搡地带到了街上。他被判处了死刑。被带到广场上的老人,脚被士兵拴在马上。在广场上用圆石子铺成的石板路上,马将活生生的老人不知拖曳了多少圈,老人终于死了。同暗杀者对里亚里奥伯爵的尸体所做的行为一样,老人的尸体从城内的窗口被投到了广场的石板路上。

但是,女人们都被无罪释放了。卡特丽娜似乎不想再执拗地搜捕暗杀者了。以卡特丽娜后来的残忍来看,此时她的复仇是如此简单,令人有点儿不可思议。不过,卡特丽娜好像并不怎么爱她那个被杀的丈夫。他比她年长17岁,只是一个粗鄙的暴发户,尤其是晚年的时候经常生病而心情不好的他与卡特丽娜的生活,对于卡特丽娜来说并不是那么愉快。一年前,米兰大使以她弟弟米兰公爵的名义前来,建议她访问米兰。自从她结婚后,连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卡特丽娜对大使所说的话都记录于大使写给公爵的信函中。为了将拒绝邀请的卡特丽娜的话传达给米兰公爵,维斯孔蒂大使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写着信,那时,卡特丽娜悄悄地走了进来。她流着泪请求再也不要以米兰公爵的名义来邀请自己——因为如果丈夫认为是我太想去米兰而在背后搞动作,让公爵来邀请我的话,那我会被苛待的。她婚后的生活情形,便是通过这一点也能看出来了。埋藏于圣弗朗切斯科教堂里的丈夫的坟墓,卡特丽娜活着的时候从未去拜祭过。


一名青年倚靠在窗边,绯红色的缎子上衣外,一件金色锦缎制作的短披风轻轻地披在肩上。女子将椅子拉近到青年男子的身边,上身穿了一件轻柔的白色缎子的短袖,松松地缠了一条黑色的围巾,面对着男子。佛罗伦萨的大使普奇向美第奇报告说,当他进入弗利城的一个房间时,二人在黄昏柔弱的光线中浮现出的身姿犹如绘画一般,美得令他在一瞬间静止而不能移动。

卡特丽娜恋爱了。

柔美的肉体,年轻得无法抑制冲动的大胆和热情,安静的举止中灼人的目光,她对这个比自己年轻10岁的雅各布迷醉得不能自拔。

可是,这场热烈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存在着过多的障碍。刚满18岁的雅各布·费奥,虽然是卡特丽娜独一无二的忠臣托马索·费奥的弟弟,但其身份却是死去的里亚里奥伯爵的侍童,与弗利的伯爵夫人卡特丽娜的身份天差地别。

这场恋爱的传闻不仅流传于弗利的大街小巷,还远传至米兰与佛罗伦萨。米兰的伊鲁·摩洛甚至发来信函,强硬地命令卡特丽娜注意自己的行为,提醒她现在丈夫刚刚去世,国家正处于困难时期,她不能做出任何可能引起局势动荡的动作。

对于卡特丽娜来说,现在失去米兰的支持将意味着全面孤立,可是她继续装聋作哑。为爱情疯狂的她,非但没有接受叔父的忠告,反而好像在1490年秘密结婚了。为了与爱人维持关系,卡特丽娜也过于忠实自己的心了。最先得知结婚消息的是佛罗伦萨方面。对此,不仅米兰,连罗马教廷也大吃一惊。弗利的正统国主是卡特丽娜的儿子奥托维阿诺,作为遗孀的她担任了摄政。法律规定,当她与其他男人再婚时将失去摄政权。尽管如此,卡特丽娜依旧作为弗利事实上的主权者而留下了,这成为征讨弗利的绝好理由。

无论米兰、佛罗伦萨与罗马如何执拗地进行调查与质问,卡特丽娜仍旧隐瞒结婚的事实。那个时候她的书信,让人充分体会到一个在危险中求生、恋爱的女人的气息。面对外部时表现得如此强硬,连一步都不肯退让的卡特丽娜,在情人的面前却是个保守的女人。为了情人,她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甘愿冒失去国家主权的危险,坚决地秘密结婚了。继而,在1494年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之际,她向国王求得了法国男爵的称号。

可是,要让雅各布珍视卡特丽娜这般深切的爱情,他未免太不成熟了。他慢慢地滥用起她的爱情——俨然是一国之主,出城的时候若没有大批侍从跟随,他就不肯出去;国家财政大权也一手独揽,其骄横权势的态度变得越来越明显。

不过,比起这个,人们谈论更多的是他对卡特丽娜怀有强烈的嫉妒心。他决不允许她与其他男人单独待在房间里,即便那个男人是家臣,他也必须在场。在公开的宴席上,也从没有过雅各布不在卡特丽娜身边的情况。国政也变成由卡特丽娜讲述,再由雅各布进行确认的样子。有一次,那不勒斯的将军卡拉布里亚公爵访问弗利,雅各布不离卡特丽娜左右,这件事成了整个意大利的笑料。

不管怎样说,卡特丽娜是一位有官方立场的女性。形势演变成不得不发生什么了。

卡特丽娜的儿子奥托维阿诺16岁了,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正统继承者的地位。很自然地,在他的心中萌生了对肆意摆布母亲的雅各布的怨恨。

一天,在全体家臣都在场的宴席上,雅各布稍微取笑了一下奥托维阿诺。就在那时,在奥托维阿诺心中积聚起来的不满便向着雅各布爆发了。愤怒的雅各布刚一站起来,就对少年掴了一巴掌。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卡特丽娜。她坐在那里,脸颊上涌起了血丝,眼泪汪汪。但是,她只是嘴唇直哆嗦,没有说出一句话。从那时起,家臣们对奥托维阿诺的同情变成了对雅各布的憎恨。

两年过去了,在这期间,家臣们被雅各布抢占了权力,便越来越憎恨他。特别是已故伯爵里亚里奥的家臣盖第兄弟等人,在奥尔西暴动之际对卡特丽娜保持了忠诚,现在是奥托维阿诺身边的重臣,他们对雅各布的愤怒尤为强烈。于是,为解救不幸的伯爵夫人与奥托维阿诺,以盖第兄弟为首的重臣们开始设计刺杀雅各布。


1495年8月27日,当《圣母颂》的钟声响起时,黄昏微弱的阳光将灰色的矮矮的石头街道晕染上一层金色。卡特丽娜正要返回即将沉没于暮色之中的弗利城。那天她与两个年长的儿子及雅各布一同去狩猎,天气非常好,收获了许多猎物。就连大批陪同的护卫兵与女官们也很愉快,一行人唱着歌,穿过了通向市街的基法诺伊亚城门,来到了莫拉提尼桥。

可是,那里埋伏着谋杀者们。乘着马车的卡特丽娜最先通过了。接着,骑马的两个儿子也过了桥。最后是雅各布骑马来到桥边。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男人窜了出来,堵在了他的马前,是安东尼·盖第。受惊的马前蹄悬空,雅各布刚想拉住缰绳时,安东尼·盖第二话不说,拔出短剑便撞了上去,剑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腹部。雅各布禁不住踉跄了一下,缰绳脱了手。此时在一边等待的多米尼克·盖第一把夺下了缰绳,跨上马,压在受了伤的雅各布身上跑了。多米尼克·盖第策马跑进了附近的圣贝尔纳多教堂,等待多时的两个僧侣与其他谋杀者的剑如雨点般刺进了马与雅各布的身体。临死的痛苦呼喊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的尸体被直接扔到了井里,这时他刚满24岁。


听到第一次声响的时候,卡特丽娜就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从乘坐的马车中下来,取了护卫兵的马,骑马跑向城塞。

护卫兵们与谋杀者之间的砍杀也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安东尼·盖第大喊道,这次的暗杀是受伯爵夫人之命。不久,他们开始呼喊:“奥托维阿诺!卡特丽娜!”这一呼声由盖第兄弟带头,朝着城堡前的广场,一条街一条街地扩散开来。

一到广场,安东尼·盖第就向聚集的群众说明,这次谋杀是按照伯爵夫人及奥托维阿诺殿下的命令执行的。可是,有的人并不相信,他们去城塞向伯爵夫人询问安东尼·盖第所言是真是假。卡特丽娜传见了他们,可是,恋人被杀的悲伤与愤怒,令她说不出话来。她目光呆滞,手攥成了拳头,嘴里好不容易迸出了一句话:“谋杀!混账东西!”听到这个回答,先前还站在广场中央的安东尼·盖第等谋杀者们现在成为士兵与群众到处追赶的对象。

次日夜里,雅各布的尸体被运往圣哲罗姆教堂,以骑士的身份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席上,沉浸于巨大悲伤之中的卡特丽娜公布了她与雅各布·费奥正式婚姻的事实。

接着,卡特丽娜开始了疯狂的复仇。她首先抓捕了受了伤的安东尼·盖第。他赤裸着身体,头颈被吊在大教堂的阳台外,尸体在那里挂了三个月。弟弟多米尼克虽然逃跑了,但另一个人却因受拷问而全盘招供。包括2个僧侣在内,7个谋杀者全部被带出广场,被一圈圈地捆起来后再由飞驰的马拖曳到雅各布被杀的桥上。紧跟其后的士兵们,一边跑一边大声地痛骂谋杀者,被搞得精疲力竭。在城堡前的广场上,雅各布的侍从处决了谋杀者们,有两个还未咽气的僧侣也和其他鲜血淋淋的尸体一样,被悬吊在安东尼·盖第的尸首旁。或许在今天,人们对这样的残酷可能还抱有厌恶感,可是,后来那不勒斯王国的波旁王朝制定了三个F作为治理民众的三大原则,即Farina(小麦粉)、Festa(祭祀,庆典)、Forca(绞首台)。当时的民众经常将第三个F与第二个F等同看待,观看沾满鲜血的裸体刑罚之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合理的欣赏。

就算此时卡特丽娜停止因恋人被杀而泄愤的行为,这些动作也足够残忍了,可是一切还没有结束。她早就派了刺客去刺杀那个唯一逃脱成功的多米尼克·盖第,同时,将他留下来的身怀六甲的妻子与三个孩子带到城塞,在那里杀害了他们。哥哥安东尼·盖第的家人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5岁的长子被砍了头,另外两个小一点儿的孩子与他们的母亲都被活活地扔进城塞中的枯井,被锁上了井盖。奥尔乔利、马尔克贝利等人虽然出身名门,却也无法避开她的怒火。参与了阴谋的全体人员的家人与亲戚、女人与孩子统统被杀光。“给我赶尽杀绝到家谱的尽头!”

卡特丽娜的这个命令被冷酷地执行了,连她自己也说:“今日处决这个,明日处决那个,面不改色地宣判极刑。人数之多,连我自己都不能一一记得名字了。”在十余天里,40人被处以死刑,50人被投入监狱。弗利城中,被拖走的女人与孩子们的哭泣声不绝于耳,就连整个罗马涅地方都对之不寒而栗。她的极端残忍不仅让罗马涅地方哑口无言,就连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被震惊得目瞪口呆。教皇责难了枢机主教拉斐尔·里亚里奥随心所欲的态度。在枢机主教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写给米兰公爵伊鲁·摩洛的信函中,以及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公爵写给米兰公爵的信函中都能看出当时的舆论一致谴责卡特丽娜过激的行为。

在此之前一直将卡特丽娜作为半个女人而轻视的弗利人,受到了严重打击。看似因恐惧而恭顺不已的弗利民众中,也有人对她慢慢地产生了强烈的反感。甚至在500年后的今日,在意大利的共产党势力最为强大的弗利市,据说母亲在责骂孩子的时候还会告诫:“卡特丽娜伯爵夫人来了。”


卡特丽娜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因恋人被杀而愤怒得忘记了一切,做出了肆意的愚蠢行为。她那近似疯狂的复仇,使得处境较之从前愈发艰难。对于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意图,不能放松警惕;对威尼斯共和国的动向也不能忽略。威尼斯的游击队以前允许弗利的前国主奥尔德拉菲(Ordelaffi)流亡至拉文纳,试图利用他们达到对罗马涅地方的野心,这些游击队也经常对弗利的周边造成威胁。

在周边环境如此恶劣的情况下,至少国内都应该凝聚于其座下。可是,家臣们对于卡特丽娜的忠诚心也开始动摇了。现在他们好不容易能够聚集在一起,可以说,那是出于对她的畏惧心理。

可是,没有什么比长子奥托维阿诺的背离更伤透一个做母亲的心了。已经快要20岁的他,虽然是正统国主,但至今都没有获得行使实权的机会。并且,他的婚姻大事也是由母亲一手给回绝了。米兰的伊鲁·摩洛为曼托瓦贡扎加家的弗朗切斯科·贡扎加侯爵及其夫人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所生爱女提亲,罗马方面为教皇女儿卢克雷齐娅·波吉亚前来提亲,她都根本不予理睬。特别是关于卢克雷齐娅的婚事,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恳切地拜托她,可是卡特丽娜强烈地抵触这个曾经与乔凡尼·斯福尔扎——与自家同姓的斯福尔扎家——同床共枕的女人,拒绝让她与儿子结婚。这又引起了教皇的怒火。至此,如果奥托维阿诺是一个精明能干的男人的话,就可能将母亲作为对手,引发什么重大的事件。可是,身材肥胖的他只是个跟在女人们屁股后面跑的无能之辈。

普通的母亲会为儿子的结婚而高兴,但卡特丽娜不同。对于她来说,儿子结婚就意味着自己将失去权力。

弗利,地处由北至南纵贯整个意大利半岛的节点上。当时,比起翻越博洛尼亚与佛罗伦萨之间的山脉,从米兰经摩德纳、博洛尼亚,穿过伊莫拉、法恩扎、弗利,到达里米尼、佩萨罗与亚得里亚海岸,从那里再进入内陆,来到乌尔比诺、佛罗伦萨及罗马,这样的路径才是主要路线。由此可见,弗利虽然是一个小国,却非常重要,它之所以被称为罗马涅地方的门户,原因也就在于此。

可是,小国毕竟是小国。卡特丽娜作为这个贫穷小国的国主,经常为金钱所困,不得不制造武器以出售,或者将士兵借给他国以赚钱。

1494年10月,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的军队入侵意大利。米兰的伊鲁·摩洛请求卡特丽娜允许法国军队借道弗利。但她明白,这个叔父不仅从自己年轻的弟弟正宗米兰公爵加莱亚佐那里夺取了实权,还抢走了他公爵的爵位;法国军队的入侵,就是叔父为了掩护野心而进行的设计,是叔父一手引导的。她对伊鲁·摩洛老奸巨猾的政治手段早已怀有戒心。卡特丽娜对叔父的要求顾左右而言他,没有给予答复。可是,法国军队为了到达佛罗伦萨,无论如何都要从她的弗利领土上借道。换言之,这意味着弗利的伯爵夫人的动向对于法国军队的正面敌人——那不勒斯国王与罗马教皇而言,将产生重大影响,甚至有可能改变局势。罗马赶紧派里亚里奥枢机主教前往弗利,那不勒斯也派了卡拉布里亚公爵到她的身边。

这一瞬间,卡特丽娜变身为商人,她掂量着依附哪一方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米兰与法国方面的使节、罗马与那不勒斯方面的使节连日来交替前来拜访,请求卡特丽娜的答复。她虽然没有拒绝会见,但是都不给予明确的回答。不久,罗马与那不勒斯方面终于提出了提供1.6万达克特的条件,卡特丽娜便定下了主意。为了金钱,她暂且假装附和罗马和那不勒斯,私底下则允许法国军队秘密通过。因为对于她来说,米兰依旧相当于庇护者,伊鲁·摩洛的意愿不可忽略。


自那之后过了5年,1499年7月,一个年轻的佛罗伦萨人作为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外交使节到达弗利。他就是时年30岁的尼可罗·马基雅维利。佛罗伦萨派他与弗利的女国主卡特丽娜伯爵夫人就其长子奥托维阿诺出任佛罗伦萨军队职务一事进行交涉。从上一年起,奥托维阿诺就率领了一支军队,与佛罗伦萨军队一同参加了比萨攻防战。但是,从那之后,在关于契约的续约上,因为弗利与佛罗伦萨之间对雇佣兵费用的异议而没有达成统一意见。

首先,对于卡特丽娜来说,每年1.7万达克特的收入是不可忽略的金额。而且,就算没有表露在外,但弗利对佛罗伦萨一直持有好感,是非常愿意继续执行雇佣兵契约的。另一方面,佛罗伦萨方面打算将雇佣兵费用降至每年1万达克特。可是,如今佛罗伦萨与威尼斯两个共和国因为比萨战役而关系恶化,所以卡特丽娜的城塞对佛罗伦萨而言,在与威尼斯的对抗中占有重要的战略地位。马基雅维利接受的指示就是,既要尽量减少雇佣兵费用,又要维持与弗利的友好关系。这是一项非常困难的任务。对于马基雅维利个人来说,这也是30岁的他遇到的第一个重要的外交舞台。

更不用说对手是以残忍、勇气、胆量而闻名的当代歌剧的女主角。年轻的马基雅维利信心满满地前往弗利也是自然之事,可是,他政治生涯的第一次登台却是以伯爵夫人的全胜而告终。

7月16日,马基雅维利抵达弗利。他立刻提出与伯爵夫人会面。夜里10点,他在城堡中一个房间昏暗的灯光下,第一次与这个著名的女人会面了。卡特丽娜已经36岁却依旧美丽苗条的身体上披着华丽的衣服,那凛然的美貌让头脑冷静的马基雅维利仿佛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次日,为交涉而登上城堡的他,首先为城堡内佛罗伦萨人的人数之多吃了一惊。他更无法理解在会谈的场所中为什么要列坐米兰宫廷的家臣。伯爵夫人的心思究竟是在佛罗伦萨一方还是在敌人米兰一方,他根本判断不出。

显然,年纪尚轻的马基雅维利不能理解卡特丽娜的这一策略。卡特丽娜对马基雅维利总是很亲切温和,让他安心。但是,她对交涉的事件却一点儿也没接受的意思。在那期间,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从城堡向米兰运出武器与人马。马基雅维利渐渐变得焦虑起来,陷入了卡特丽娜的算计中。

6天后,卡特丽娜对依旧强力主张“佛罗伦萨共和国为了与伯爵夫人保持友好关系,一直准备着做任何事”的马基雅维利,轻轻地还了一句:“与其继续讨论事情,不如找出共同点更为合适吧。”要之,在雇佣兵费用的问题上要互相让步的意思。马基雅维利只得妥协,在佛罗伦萨指示他的1万达克特之上又增加了2000达克特。

24日,协议签订。马基雅维利在这第一次外交官的经历中清楚地看到了被大国包围的小国政治的真实情况。在那之后,他对弗利的伯爵夫人也怀着深刻的敬爱之心,称其为“具有男人心灵的女人”。


在国政方面发挥了巧妙才干的卡特丽娜也是一个一定要爱上某个人,一定要由某个人来爱她才能生存的女人。

在马基雅维利访问弗利的三年前,一个来自佛罗伦萨的由众多侍从跟随的男人出现在弗利的卡特丽娜面前。那是赴任佛罗伦萨共和国大使的美第奇家族的乔凡尼。他的祖父与洛伦佐·德·美第奇的祖父是兄弟。可是,在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时,正宗国主——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儿子皮埃罗逃出了佛罗伦萨,所以在那之后,乔凡尼与哥哥洛伦佐的出头之日也到来了。这个乔凡尼作为大使,被送至罗马涅地方的要塞——弗利。

29岁的他虽然没有贵族的称号,却是出身于比贵族还要贵族的美第奇家族。与此前统治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的人相比,他具有自由民主的态度,而被称为“民众之人”(Il Popolano)。但是,他那贵族式的优雅与细腻的举止、深厚的修养,依旧诚实地体现出他出身于名门之中的名门。

他也被称为“美男子”(Il Bello)。我们从现今留存于佛罗伦萨的瓦萨里的肖像画中也能感受到他优雅而纤细的外貌,湿润而性感的嘴唇,甜蜜的眼睛,垂在头颈上美丽的卷发,是与嫡系洛伦佐·德·美第奇或者弟弟朱利亚诺的托斯卡纳情调——尖刻而生硬的风貌迥异的。比起他们,他更像波提切利笔下的男人。


乔凡尼·德·美第奇

《乔凡尼·德·美第奇》,瓦萨里画,乌菲齐美术馆© Archivi Alinari, Firenze


此外,这个年轻的公子还非常多情。以前,他曾经因为某个贵妇人,甚至用剑对准了皮埃罗·德·美第奇。不久,年长他4岁、依旧美丽而热情的卡特丽娜与他产生了爱情。

乔凡尼在卡特丽娜安排好的城塞中住下了,卡特丽娜平时也更喜欢住在城塞里。可是,在米兰的斯福尔扎家族与佛罗伦萨共和国关系不好的时期,佛罗伦萨大使与弗利统治者之间的爱情不可能那么容易就获得周围的祝福。米兰的伊鲁·摩洛命令博洛尼亚的米兰大使火速查明二人之间关系的真伪,顺便也威逼卡特丽娜自己做出回答。

卡特丽娜作为一国之主,不能忽略对于她来说现在唯一的庇护者、米兰的斯福尔扎家族而擅自行动。她语言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说是没有叔父大人的允许是不会结婚的,若是听信博洛尼亚地方的本蒂沃利奥家族的传闻,那么自己已结了十余次婚了。

可是,婚礼还是秘密举行了。将所爱的男人一直作为情人,对卡特丽娜来说是做不到的。不同于之前那个出身于侍童的雅各布,她与乔凡尼的婚礼在门第上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但是,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必须考虑政治上的因素——米兰的伊鲁·摩洛、威尼斯,以及意图从罗马涅地方的名义主人转变成实际主人的波吉亚教皇。在那个时代,以她一个小国国主的地位,是不能随心所欲地与所爱的男人结婚的。

卡特丽娜的这场婚姻,在官方方面继续隐瞒着。不过,似乎没过多久,就借孩子出生的机会,独独获得了叔父伊鲁·摩洛的认可,尽管是秘密地。1498年7月,佛罗伦萨市对卡特丽娜及其孩子们授予了佛罗伦萨市民权,但是在文件中完全找不到乔凡尼的名字。


他们在弗利的城塞中秘密而幸福地经营着二人世界。1498年4月,一个男孩儿出生了,取了伊鲁·摩洛的名号。这个取名为卢多维科的孩子,在后来父亲去世后,与父亲一样也被称为乔凡尼。

在卡特丽娜诸多的子女中,这个孩子是唯一一个继承了母亲血脉的孩子,后来他被誉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后的军人。他有一个绰号是“黑队的乔凡尼”,其由来是因为他率领的军队全部身穿黑色的军服。

可是,卡特丽娜这场最后的恋爱,也没有维系很久。乔凡尼·皮埃罗·弗朗切斯科·德·美第奇在儿子出生数月后,在与佛罗伦萨军队共同作战的比萨战场上,因病无奈归来。据说他患的是美第奇家族遗传的胃病。他去了弗利附近的温泉疗养,病情并不乐观,但卡特丽娜国政紧张,不能脱身。

正巧那时米兰公爵的使节抵达弗利,他的信函中显示出她艰难的立场。“抵达弗利后,我立即拜访了公爵夫人,可是夫人似乎马上要出发去什么地方。夫人说她去郊外的城镇散散心就回来。但是我派人秘密进行了探访,她似乎是去了圣皮埃罗的温泉看望乔凡尼·德·美第奇。他的病情非常糟糕。”最终,卡特丽娜还是遭遇了丧夫的不幸。乔凡尼死在了匆匆赶来的卡特丽娜的怀中。他的遗体被运回佛罗伦萨,安葬于圣洛伦佐教堂里的美第奇家族墓地。

乔凡尼死后,为了他留下来的儿子即后来的“黑队的乔凡尼”,也应美第奇家族的希望,卡特丽娜公布了与他的婚姻状况。现在还留存着当时制作的刻有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德·美第奇字样的纪念章。这个斯福尔扎家族与美第奇家族——意大利名门之中的名门的结合——诞生的“黑队的乔凡尼”及其后代都非常出色。他的儿子科西莫(Cosimo)是佛罗伦萨共和国升为公国时的第一任托斯卡纳大公国的公爵,其子孙遍布整个欧洲的王室。在法国,从亨利四世起一直延续到路易十四、十五、十六;在西班牙,一直延续到现任国王胡安·卡洛斯;在英国,一直延续至查尔斯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