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卡特丽娜·斯福尔扎 敌人——波吉亚
“要让我感到恐惧,就必须更加强烈地击打我的心脏。”曾这般断言的卡特丽娜,终于遇到了让她心脏受到击打的时刻。1499年的夏天,切萨雷·波吉亚终于有所行动。那是她对年轻的对手马基雅维利展开出色外交仅仅几个月后发生的事情。她虽然是一介女流,却以一国之主的身份在12年里坚守了国家。对于这样的卡特丽娜来说,以往的对手都是轻量级的。她用镇压政策一一平息了领地内的阴谋、叛乱与游击战;而与那些大型的外敌如佛罗伦萨、罗马教廷、威尼斯等,暂时还没有发生正面冲突。对于他们,她以巧妙的外交小谋略处理了至今的一切事项。可是,这次的敌人是一个大人物,卡特丽娜必然感到自己头一次遇到了难关。
在回到开头那场战斗的场面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先交代一下事情的经过。当枢机主教切萨雷·波吉亚的猩红色圣袍被宝剑取代后,他通过婚姻成为瓦伦蒂诺公爵,背倚教皇父亲亚历山大六世的教会势力,又接受了妻子的亲戚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全面支持,以再度征服教会领地的名义征服了罗马涅地方,意欲将其作为建立自己王朝的开端——他的这种野心终于开始付诸实践了。对于意大利来说,遇到了同5年前查理八世率领的法国军队入侵时相同的危机。
但是,与上次相比,情况有所不同。第一,5年前的彼时,查理虽然具有征服那不勒斯王国的野心,最终也将米兰公国的伊鲁·摩洛升级为正统公爵,但他对于意大利的其他地方并没有一点儿野心,只有那不勒斯王国占据了他的头脑。对于这位查理,意大利的其他诸国如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费拉拉、曼托瓦,与他至少都是对抗的关系。
但是这一次,情况逆转了。那不勒斯王国虽然依旧是被瞄准的目标,但米兰的伊鲁·摩洛成为对米兰公国要求继承权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第一个攻击对象。此外,通过罗马教廷的呼吁,英国国王、西班牙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都与路易十二结盟;意大利诸国——与斯福尔扎家族处于仇敌关系的威尼斯自不必说,就连佛罗伦萨、费拉拉、曼托瓦也与教皇的行动一致。孤立一人的是5年前矜夸老练政治全盛的米兰公爵伊鲁·摩洛。“打倒斯福尔扎”的标语不仅是路易十二的,而且成为全意大利的呼声。瞄准那不勒斯与米兰的路易十二,抱有征服罗马涅野心的切萨雷·波吉亚,以及巩固二人背景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整个意大利在这三人的面前,只能任由摆布。伊鲁·摩洛将全部精力都投在了防卫战,耽误了政治军事上的交涉。为了东山再起,他断然舍弃了米兰,逃到了德国。
轻易就将米兰攻陷的法国军队,终于按照与教皇的约定,将矛头对准了罗马涅,以援助切萨雷。
罗马涅——位于意大利中部的这块地方,分立着11个小国。它从前曾经是教皇的领地,但在教皇长达70年的阿维尼翁俘虏时代,大小豪族们确立起自己的势力;虽然从教会获得了教皇代理的名义,但常常延迟缴纳地租,事实上已经从教会完全独立出来。如何处置不恭顺的他们,对于历代教皇来说也一直是一个大问题。
此外,除了著名的仁政国家费拉拉与乌尔比诺,其他国家都实行苛政与镇压,百姓的不满没完没了。
可是,这是站在全意大利的立场上的情形。对于成为众矢之的的罗马涅诸侯们而言,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尤其是作为罗马涅的咽喉,弗利因其重要的战略价值成为第一个攻击地。这也意味着卡特丽娜将迎来一生中最大的危机。
她首先使用了外交手段,试图打开这一局面。使节携带着拖欠多年的地租前往罗马。但是,抵达罗马的弗利使节结果只吃到教皇的闭门羹,亲戚里亚里奥枢机主教虽然从中斡旋,但也被教皇无视了。
向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和曾经倚靠过死去的丈夫的佛罗伦萨,以及向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请求援军都失败了,卡特丽娜站在或是逃跑或是驻留应敌的岔道口上,已经完全孤立无援了。
很多人看到卡特丽娜在深秋的罗马涅原野上骑马奔驰的身姿,看到她在领地内的各城塞里进行整备以及指挥前线的身姿。特别是与弗利城相连的拉瓦迪诺城塞,为了能够在那里固守城池与敌人对战,运入了粮草、枪支、大炮、武器以及大量马匹。这座城塞对卡特丽娜而言,是有很多回忆的地方。在第一任丈夫被暗杀之后,她成功地进入城塞而重新统治国家;在艰难的国政间隙中,她与第二任、第三任丈夫也是在这座城塞中度过了短暂而幸福的时光。现在,她又选择将这座城塞作为决定自己命运的场所。
为了准备防卫战,农业用水停止供应。可能成为障碍的树木被全部砍掉,农民们也被强迫在4个月内搬到市内。卡特丽娜命令每个市民都要承担若干百姓的住宿,但是她忽略了因为这件事引起的市民不满,而只专注于加固城塞。她的这一做法,后来被马基雅维利写进了《君主论》的“城塞有益或无益”一章中。马基雅维利认为对于卡特丽娜来说,不引起民愤比加固城塞更为安全。绝对称不上仁政的卡特丽娜,因为对民众实施专制政治而使得民众的心完全离开了她。
但是,卡特丽娜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她的黑色缎子的衣服上,法式天鹅绒帽子的下面露出松松扎起的金色发辫;佩戴男式腰带,腰里挂着一个装满金币的袋子,准备用来散发给士兵们以示鼓励;手持长剑,话语也很少,或是徒步或是骑马奔走于士兵之间。美丽的伯爵夫人的身姿充满了残忍的美丽,令人恐惧却又心醉沉迷。卡特丽娜就这样等着切萨雷的到来。
11月9日,切萨雷·波吉亚率领1.5万人的大军终于从米兰出发了。大军通过了曼托瓦侯爵的领地,首先朝着伊莫拉前进。伊莫拉的民众觉得,只要能够将他们从迄今为止的灰色生活中解放出来,这个解放者无论是谁都可以。在他们向卡特丽娜发誓忠诚的舌根尚未干燥之时,又一致去迎接切萨雷了。11月25日,切萨雷没有损失一兵一卒就进入了伊莫拉城。接着,号称罗马涅地方最强战略工事之一的城塞也在15天后沦陷。
伊莫拉沦陷的消息给卡特丽娜以极大的打击,从未顾虑到一丝一毫民众意志的她也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可是,她毕竟是一个好胜之人,只是给行政委员会会长送去了这么一封质问信。“弗利市民是打算对抗瓦伦蒂诺公爵,还是准备效仿伊莫拉市民?”长老们将答复带到了城塞,毕恭毕敬地坐在这位女国主的面前,但是回复的内容却与她暗自期待的大相径庭。“我们认为,与此前推翻了那不勒斯的阿拉贡王室,这次又战胜了米兰斯福尔扎家族的法国军队进行对战是毫无意义的。”接着,他们还劝说,就算卡特丽娜此时回避应战,拱手让出弗利,但在教皇去世、切萨雷随之倒台时,她仍有机会再次回到弗利。
但这一切不过是他们的借口而已,因为他们对西斯都四世的外甥们的统治已经厌烦透顶了。并且,他们还听说切萨雷对沦陷的伊莫拉给予了宽厚的待遇。卡特丽娜再也不想听他们的意见了,她觉得与其被虚伪的忠诚背叛,还不如让他们自由选择,她也不再期望市民们的协助。此时,弗利实际上在切萨雷进攻之前就已经敞开了城门。
可是,卡特丽娜还没有放弃。因为有第三任丈夫的关系,她把儿子们与重要的证件及珠宝等一起托付给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她一个人与七拼八凑起来的2000名士兵备战绝望的防卫战,在城塞里闭门不出。她依旧寄期望于叔父伊鲁·摩洛东山再起,还有姐姐的婆家——德国神圣罗马帝国的援助。她心想着要尽量拖延时间,其间,叔父与姐夫一定会派援军来的。
1499年12月19日,一大早就下起了雨。下午,切萨雷进入了弗利城。他骑着白马,在甲胄的外面套着丝绸衣服,头上戴着插了白色翎毛的黑帽。在他的身后,法国军队的总司令官伊弗·达莱格莱也骑着马前进,后面跟随着弗利的高官们。在1.5万名大军的后面热热闹闹地跟着当时战争的附属物——酒店老板、厨师及妓女组成的人群。弗利的民众还给广场上的铜像穿上了教皇的礼服,以示欢迎之意。弗利的市民们家家户户都对切萨雷及全军提供住宿。
切萨雷在轻取伊莫拉之后,也准备一口气拿下弗利。他也得知,一度舍弃米兰的伊鲁·摩洛在瑞士获得了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秘密援助,准备回归米兰。如果伊鲁·摩洛采取的行动对处于米兰的路易十二有所威胁的话,可以预见路易十二将对现在服从于自己的法国军队下达返回的命令。所以,他想在那之前攻下弗利。切萨雷必须加快速度了。这个时候,他也使用了他一贯的手段——弃力攻,主协商。
一天早上,在远离市街的城塞前忽然响起了喇叭,于是,城塞的塔上出现了数名士兵。喇叭手忽然大声喊道:“公爵阁下想与伯爵夫人谈话!”此前一直骑在马上的切萨雷在那时下了马,站在城塞对面的护城河岸上。城垛上显露出卡特丽娜的身影。这个今天已成为监狱的城塞的城墙,高不足10米,从城墙上方向下面的护城河对岸喊话,感觉并不需要那么大的声音。
护城河的对岸站着刚才提到的头戴插了翎毛的黑帽子的切萨雷,他将帽子低低地拿在手里,优雅地低下了头。卡特丽娜面对他,也毫不示弱,和和气气地弯下了腰。这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优秀的英雄与女杰的相会,当时,切萨雷24岁,卡特丽娜36岁。
“夫人,”切萨雷开始说道,“您应该知道所谓国家命运是一种如何善变的东西。我听说您在罗马的时候对历史非常有兴趣。现在,正是使用这些知识的时候了。在此,我不会解释我的目的与现在的形势,因为想必您是完全清楚的。我只是希望表示我对您的尊敬,请您了解我没有一丝一毫想要令您不幸与悲伤的想法。
“我会向教皇请求,保证您及令郎们受到良好的待遇。您可以搬到罗马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您喜欢的地方。我自己打算成为这一约定的保证人。如此,您与跟随您的很多人都将避免可能遭遇的灾难,避免这场腥风血雨。以前您是全意大利著名的英勇之女、贤明之女,但您是否知道现在的您被称为鲁莽而疯狂的女人?夫人,请听取我的请求,考虑开城投降吧。”
卡特丽娜站在城塞上听着,面不改色地说道:
“公爵阁下,运气是帮助勇士而抛弃懦夫的。身为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男人的女儿,不论遭遇怎样的不幸,我都决然地准备将这不幸的轨迹一直画到我人生的终点。我也知道,国家命运是怎样一种容易改变的东西。但是,我认为玷污作为我的心灵支柱即我祖先的名字,则是非常可耻的。您说,您不想告诉我您内心的目的,那是因为您并不想听我对那个目的做出的回复吧。我非常感谢您对我仍然怀有善意的心情。但是,我不能相信刚才以您的名义或是以教皇圣座的名义做出的那个承诺。您是否知道,世间认为波吉亚的话没有多少价值,对于为了儿子可以做出任何事情来的教皇又是多么不信任吗?正如您对我所做的行为一样,人们并不认为篡夺本国国主的地位是正当的。我具有守卫自己的力量,而您也不是没有进攻力的将军吧。至此,我决意以捍卫斯福尔扎家族的声名来回答您的善意,对此我也感到非常遗憾。”
卡特丽娜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再次向切萨雷亲切地弯了下腰,便从城墙上消失了。
二人的会面,后来还有过两次,但结果都与第一次一样。特别是第三回合,对着卡特丽娜热情演说的切萨雷身边落下了一颗按照她的命令发射的警告炮弹。切萨雷再也不能维持他那优雅的骑士风度,急急忙忙地逃回城中。
就在这几次会面之间,阴云密布,好似要下雪的弗利也迎来了新年。尤其那一年是1500年,新年的狂欢比起其他年份都要盛大。广场上到处生起了火,在那周围陈列的桌子上,市民们将准备好的美酒佳肴摆得满满的。围攻的士兵们大吃大喝,特别是那帮酩酊大醉的法国士兵还在桌子上与妓女们跳起舞来。
可是,在法国士兵们尚未从宿醉中醒来的第二天清晨,对着城塞的炮击便开始了。在那之前虽然也曾经炮击过数次,但正式攻击此时才开始。城塞的周围到处安置了炮台,军马四处奔跑;足有一个人张开双臂那么宽的巨大弓箭,发出嗖嗖的声响,朝着城塞之上的守军射去。
围攻已达半月。外部的城墙渐渐被攻破了。但是,被四座塔包围的城塞安然如故。不仅如此,从城塞向包围军发射的炮击常常命中。这是因为树木都被砍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遮挡城塞的视线。法国士兵开始焦躁起来,毕竟米兰和伊莫拉都轻易地获取了,反而一个女人却让他们感到如此棘手。
可是,卡特丽娜很从容。她将远远围住城池,只会大声吵嚷的包围军当成一帮傻瓜,将炮弹打进他们的正中。当时的炮弹不像现在的炮弹里面填满了炸药,一碰就会爆炸,而是用炸药将普通的铁蛋——那个东西价格也很昂贵,或者普通的石蛋发射出去。所以仅仅是依靠发射出的力量来进行破坏的。现在,弗利的美术馆还保留着很多直径约30厘米的大炮弹和直径约10厘米的小炮弹。就算城墙被很多这样的炮弹击中,也只有那块地方会被打坏。卡特丽娜打进敌阵的炮弹也是这种。而且,她做了一个举动,更是把他们当成傻瓜耍。
那天,包围军们看到从城塞里飞出的炮弹,都大吃一惊,因为在石蛋的表面上用黑笔写了这么一句话:
“请慢慢发射大炮,否则你们的睾丸将被撕碎哟。”
当时的年代记里这么记录着:敌兵目瞪口呆,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就连当时留下了最为精准的日记的威尼斯人马林·萨努多也赞赏了卡特丽娜从容的态度,引用了这句话。但似乎就连他也有点儿难为情,在写到“coglioni”(睾丸)时用“c”代替。因为“coglioni”在用来指代那个地方的词语中也是最下流的俗语。可是,这并不能将卡特丽娜看成一个特别下流的女人。以当时的风潮来看,这个词语不是下流的,而被认为是大胆的。这一点看看莎士比亚的作品就能明白。萨努多之外的年代记的作者们没有一个写成“c”的,而留下了“coglioni”。可是,作为一个女人说的话,还是有点儿大胆过头了。
10天过去了。城塞没有显露出一丝沦陷的迹象。法国士兵们的焦躁现在变成了对切萨雷的不满,且日益高涨起来。他们已经不再出城参加攻击了,切萨雷却也放任不管。
1月12日的早上,切萨雷向弗利的全体市民下令,收集尽可能多的木柴。瞬间,木柴堆成了一座山。他命令排列10座大炮,面对山那边的城塞同时并连续发射炮弹。在这样的掩护射击之下,士兵们将收集而来的木柴捆堆积于蓄满水的护城河中,一直堆到接近水面。随后,那天早上从拉文纳驰来的两艘船刚刚抵达弗利,就搁浅于木柴捆造成的浅水中。跨过护城河的渡桥造好了。之后,就只需等待在接连不断的大炮的集中炮攻下,连接这座匆忙赶造出来的渡桥的城墙倒塌了。这是一场2000守军与1.5万进攻者的战役,意味着胜败已分。
那天是周日。做好这些准备返回城里的切萨雷,在午餐席上称赞了同座的队长们的功劳,然后说道:
“看着吧,星期二,卡特丽娜就将在我的手里了。”
“为时过早。”法国队长回道。
“那么,我赌300达克特。”
“好!我也赌300达克特。”
其他队长们也都一致附和。
切萨雷只微微笑了一下。在此,切萨雷想要一决胜负的心理战获得了圆满成功。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总司令官的话通过队长们的嘴巴瞬间传遍了军中。在城里玩乐的法国士兵们也纷纷加入攻击队,高昂的气氛充斥于全军。
在炮火的集中攻击下,山那边的城墙上出现了两个缺口。城塞中的守卫兵们想要加固那两个缺口,却因为无数的炮弹与箭而无法靠近。沙尘笼罩了周围一片地带,在它的掩护之下,进攻者先是一个人一个人地,而后就形成了多人群体,渡过了用木柴捆搭成的桥,成功地侵入城塞。从包围之日算起,这是第二十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