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卡特丽娜·斯福尔扎 一个女人
“冤枉啊,冤枉!不是我!”4月的一天,从梵蒂冈内的一个房间里传来了卡特丽娜的喊叫声,站在门外都能听得到。切萨雷也在那个房间里,还传唤了三个弗利的证人,由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亲自审问卡特丽娜,因为卡特丽娜成了指使这三人去毒杀教皇的嫌疑人。
事情要追溯到上一年11月。每天,卡特丽娜都在弗利拼命地推进对切萨雷的防卫战的准备工作。那个时候,罗马的圣天使堡的牢狱中新关进了三个弗利囚犯。
其中一个名叫巴提斯特·德·梅道拉的,自称持有他的主人卡特丽娜伯爵夫人写给教皇的信函。信的内容是伯爵夫人向教皇恳求和平解决战争。
可是,仅就这个信函来说,并没有什么问题。可这封信被密封于一个夸张的信封里,而且上面还用红色的毛线布包了起来,这令人觉得奇怪。根据被捕的德·梅道拉的陈述,这封信的由来及传递是这样的:卡特丽娜把写好的信放在一个死于鼠疫的人的胸前,放了很长时间,浸透了毒。当教皇伸手取信阅读的时候,毒就会传染到全身而病倒。运气好的话,可能会死去。他说,伯爵夫人严命他亲自交到教皇的手中。这个夸张的封装是为了不让送信人中毒而做的。如果这个计划成功了,那么,失去了教皇这一后盾的切萨雷势必没落,卡特丽娜也就能保全自己国家的安泰了。
当德·梅道拉带着这封信抵达罗马时,遇到了旧友克里斯特弗洛·巴拉托罗内。这个男人以前曾是里亚里奥家的家臣,在吉罗拉莫死后,因为冒犯了卡特丽娜的情人雅各布而逃到了罗马,但他一直很希望再次回到弗利。他想做点儿什么来获得伯爵夫人的认可,从而再次加入臣子之列。所以,他想着若是对德·梅道拉的事情能够助一臂之力的话,这将成为他复职的绝好机会。德·梅道拉也出于旧友的关系而信任了这个男人,两个人一起前往梵蒂冈,请求拜谒教皇。
可是,侍从传话说要他们明天再来一趟,于是他俩当天便回去了。但巴拉托罗内对这件大事兴奋极了,对弟弟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这个弟弟不巧正是教皇的护卫兵,而且胆小的他当夜值班的时候表现得很不安。经队长一询问,他就全盘托出了。这三个弗利人立刻被逮捕,当即被投入圣天使堡监狱,受到了严刑拷打。
毒杀教皇的阴谋仅仅作为阴谋,也是胆大包天至极的,何况谋杀者是那个与教皇的外甥结婚,见识了教皇在位时其近亲的权势,而后在教皇去世时又切身体会到他们悲惨没落的卡特丽娜。可以推测,她因为担心切萨雷对自己的威胁,所以想通过成功谋杀其父亚历山大六世教皇而摆脱危险。
当时的教皇就如同现世之神,可不像今日这般不把教皇看成一个非常神圣的存在。11月末的时候,在教皇给佛罗伦萨共和国发去的信函中,将卡特丽娜写成“那个制造不幸的女人”“斯福尔扎的蛇是恶魔的手指尖儿”。
教皇刚开始时打算处死卡特丽娜,但后来又改了主意,对切萨雷下令将她抓捕并带回罗马。当时的历史学者、年代记的作者们都留下了字句:“夫人策划了毒杀教皇。”(马基雅维利、威尼斯大使书简、布尔卡特)如果这个计划成功了,那么它可能会被保罗·焦维奥赞美成“最完美的阴谋”。
可是,这里面并非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第一,作为毒杀的手段来说,这过于幼稚,不是一个可靠的方法。而且,携带信函的德·梅道拉在弗利宫廷里只不过是一个地位低下的臣子,不能让人相信卡特丽娜会将此等大事交付于他。
第二,从事情败露到卡特丽娜被押送至罗马之间大约过了一个半月。可以理解,这是为了掩盖发现了阴谋。但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三个月,依旧没有公开;而且,卡特丽娜在那期间获得了客人般的待遇,被安置于梵蒂冈内的贝尔维德宫,到了4月下旬才突然开始审判。通过这些情况,也让人怀疑这可能是波吉亚家族一手“捏造”的谋杀案。在梵蒂冈的古文书库内,至今没有发现一个关于这一阴谋的教廷文件。对于毒杀教皇的阴谋这样一个重大事件竟然没有留下一个文件,也是令人不可思议的问题。
此外,连教皇亲自出马进行审问的审判,最后也稀里糊涂地结束了。据说将错就错的卡特丽娜采用了大声暴露该事件的战术,波吉亚一方才终止了持续审问。
可是,真相就像萨努多带有几分嘲弄语气写的那样,对于亚历山大六世来说,卡特丽娜虽然是一个女人,却危险至极。她拥有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表亲;她在枢机主教中有三个有势力的亲戚:斯福尔扎、罗韦尔、里亚里奥;她因为第三任丈夫的关系,与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有深厚的渊源。亚历山大六世似乎很担心将卡特丽娜释放自由后,她可能会与他们呼应,采取报复行动。
特别是卡特丽娜作为法国国王的臣子,将适用于法国的法律——不能在战场上将女人捕获为俘虏,这样的她是以托付于波吉亚教皇的形式被带到罗马的。在形式上,她不是教皇与切萨雷的俘虏。
对于这样的她,不能像对待昔日法恩扎的国主曼弗雷迪(Manfredi)一样,简单地杀死再投入台伯河就解决了。可是,也不能永远将她安置于贝尔维德宫。根据曼托瓦大使的通信,虽说是俘虏之身,但卡特丽娜挥金如土。而且,按照亚历山大六世方面的说法,她还曾经试图逃跑。要找一个尽可能价廉且能长期安置的场所,在罗马除了圣天使堡外别无其他。但是,要进入这个地方,就必须有相当合理的理由。当时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为了制造这个理由才演出了一场毒杀教皇嫌疑的审判。他们都在嘲笑亚历山大六世居然如此害怕一个女人。
无论怎样,都不能在她没落之后将其处决,但若给她自由又十分危险,最终只能将她软禁起来——卡特丽娜的入狱完全证明她是怎样一个大人物。譬如,卡特丽娜的丈夫里亚里奥伯爵是西斯都四世的外甥,弗朗切斯凯特是英诺森八世的儿子,但他们没落后竟没有一个人理睬他们。受到与他们相反待遇的就只有这位卡特丽娜,还有后来的切萨雷·波吉亚。
5月25日的夜里,仆人们看到在切萨雷的来访之后,伯爵夫人坐在椅子里放声大哭。接着,在次日的半夜时分,卡特丽娜被悄悄地从贝尔维德宫转移至圣天使堡,只允许她携带从弗利带来的两个女官同行。
从那时起,她大约在圣天使堡待了一年,其间情形不为人知。只有从曼托瓦大使写给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的信件中提到她的一部分内容,从她那两个待在佛罗伦萨的儿子写给母亲的信件中才能稍微了解到一些。
传说被投入圣天使堡的人中没有一个生还者。不难想象,监禁于这座城塞中的卡特丽娜尝到了何等绝望的滋味。连最初在信中写道“夫人的坚强意志力强大得简直如同恶魔一般”的曼托瓦大使,在不久之后对她的印象都变成“深陷苦闷之中的夫人,看起来好像生病了”。具有崇高的自豪感的人一旦沦落为屈辱之身,则因其自豪感而愈发感到苦闷。卡特丽娜也不例外。
让被捕的卡特丽娜痛苦的虽然是其屈辱的处境,但令其悲伤的却是两个年长的儿子——奥托维阿诺他们两个的薄情。以前,这两个男孩儿获得了比萨主教的席位,但现在,连长子奥托维阿诺都没有挑起国主的责任与气概,结果竟然向被俘的母亲请求尽力帮助他获得枢机主教的红帽子。
此外,母亲获释所需的活动资金,竟说以后再也不会送来了,因为他们舍不得耗费自己的财产来帮助母亲。面对这两兄弟的无情,跟随卡特丽娜的司祭弗特纳提气愤不已:“我只能认为是恶魔夺去了他们的感情与记忆。”他是那之后对卡特丽娜最忠诚、最尽心尽意的一个人。
就这样,对于卡特丽娜而言最骄傲也是最悲情的一年——1500年过去了。
1501年6月20日,一个法国骑士骑马来到了梵蒂冈宫殿。他对守卫报上了名字——伊弗·达莱格莱,申请与教皇紧急会面。
在会面时,他的态度非常强硬:作为法国国王的臣子,伯爵夫人应当适用于法国的法律,即不能在战场上俘虏女人。可是现在,伯爵夫人竟然还被监禁于圣天使堡,这简直就是在侮辱法国国王,应当立即释放伯爵夫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那么已经逼近维泰博的法国军队将有所行动。
伊弗·达莱格莱自弗利攻击战之后,就对勇敢而美丽的卡特丽娜念念不忘。当时,他对切萨雷强行将卡特丽娜带回罗马的意志无情地妥协了。但是这一次,当他在征服那不勒斯的过程中听说了卡特丽娜悲惨的境遇后,就变得焦虑不安起来。
在他强硬的谈判中,教皇首先妥协了。但是,切萨雷一直到最后都强烈反对释放卡特丽娜。尽管如此,已经征服了大半个罗马涅地方的他,在距离实现野心已经很近的时候,也不能割裂自己与最重要的后援者法国国王的友好关系。他也不得不默认释放卡特丽娜。
不过,波吉亚一方提出了条件。首先,在枢机主教会议上已经做出了决议,卡特丽娜必须放弃对弗利及伊莫拉的主权,并将之转让于切萨雷·波吉亚。卡特丽娜必须在教皇的咨文上亲自签署名字。其次,必须支付2.5万达克特的赎金。在支付其中的2000达克特之时,伯爵夫人才将得以释放。
法国骑士得到了这一结果后,急忙赶往圣天使堡。当他见到已经等候在房间内的伯爵夫人时,看到她并没有什么改变的容颜时才放下了心。但当他听到她开始说话,便为她巨大的变化而刺痛了心。
这位老将已经看不到在一年半前认识的那位意大利最高女杰的痕迹了。虽然她还保留着凛然的贵族女人的气质,却不是曾经被称为“具有男人心灵的女人”那般大胆无畏的女杰,而变成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的妩媚女人了。
卡特丽娜答应支付赎金,可是,在放弃弗利主权的咨文上,她怎么也不肯点头。只有回到弗利,她忍受这段屈辱的时光才有意义。
在近旁能够听得见圣彼得罗大教堂晚钟的一个房间里,从高高的小窗口照射进来的阳光也已经黯淡了许多。薄暮笼罩在坐在椅子上的伯爵夫人和跪在一旁继续想要说服她的老将身上。卫兵拿来了烛火。
10天后的一天夜里,几个骑马的士兵悄悄地出了圣天使堡的大门。只见士兵们簇拥着一个骑在马上的女人的身影,那是时隔一年半重获自由之身的卡特丽娜。当一行人开始跨越圣阿格内塞桥时,此前一直勒住马监护他们一行人的一个骑士这才扭转马头离去。11年后的1512年4月,伊弗·达莱格莱与名将加斯东·德·富瓦率领的法国军队一同浴血于拉文纳战场,死在了那里。
获释后的卡特丽娜住进了身份担保人——拉斐尔·里亚里奥枢机主教的宅邸。得知她被释放的消息,整个罗马都沸腾了。在里亚里奥枢机主教的宅邸门前,常常看得见很多身穿各种颜色服饰的侍从与马夫,他们正在等待宅邸内拜访卡特丽娜的主人们。前来祝贺卡特丽娜获释的大部分都是从前受过西斯都四世厚待的人或者是奥尔西尼一派的人,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只是单纯想要见识一下这个著名女人的来访者。
大约在7月中旬的时候,教皇终于下达命令允许卡特丽娜离开罗马。因为她在1498年时取得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市民权,所以此后她将寄身于佛罗伦萨共和国。虽说是寄身,但事实上,她已经完全获得了自由。
数日后,她获得一个消息,称至今依旧对释放卡特丽娜耿耿于怀的切萨雷似乎在她的途中安排了刺客,所以她在半夜里乔装打扮,偷偷地沿台伯河而下,从海路取道佛罗伦萨,离开了罗马。
以前,丈夫乔凡尼·德·美第奇还健在的时候,卡特丽娜曾说过:“我的第二故乡在佛罗伦萨的城墙之中。”现在,她就处于当时从未想到过的境遇中——每天都看着佛罗伦萨的城墙。抵达后不久,她受到了佛罗伦萨市民们的狂热欢迎,可是在这里,还有另外一种与俘虏时代不同的痛苦在等待着她。
远亲兄长洛伦佐·皮埃罗·弗朗切斯科·德·美第奇私吞了其亡夫的遗产,所以她必须争取为自己与乔凡尼生的孩子也是她最小的儿子乔凡尼留下遗产。为了金钱而产生的亲族间丑陋的内斗,让她越来越筋疲力尽。
接着,她遭遇了更为深刻的亏空。对于央求母亲给予金钱的两个大儿子,1502年7月,卡特丽娜写了封信:“在我的肩膀上有24张嘴巴和5匹马、3头骡子。为了养活他们,我甚至变卖了珠宝。”
可是,翌年,她遭遇到的重大打击,彻底摧毁了一切希望。
1503年8月,教皇波吉亚死了。以前被驱逐的罗马涅地方的诸侯们,纷纷回归到原来的领地。卡特丽娜也赶紧让长子奥托维阿诺带领家臣们急速前往弗利。可是,到达博洛尼亚的奥托维阿诺却折了回来,因为家臣们带来了信息:弗利与伊莫拉,特别是伊莫拉现在对切萨雷十分忠诚,而憎恨卡特丽娜的暴政,所以根本没有欢迎里亚里奥家族再次成为国主的意思。
即便如此,卡特丽娜也没有放弃。她以奥托维阿诺与威尼斯贵族之女结婚的条件,向威尼斯请求军事援助。可是,威尼斯虽然答应了此事,但在实施上采取十分慎重的态度,只让她等着。就在这一期间,罗马下达了最终决定。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将罗马涅作为教皇国,对于归属尚未确定的弗利及伊莫拉,也坚决认定由教会直辖。
卡特丽娜做梦也没有想到,对自己及孩子们来说相当于亲戚的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竟然对自己做出如此冷酷的行为。可是,枢机主教会议上下达了经过认可的教皇咨文,那么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比任何人都期待这位新教皇即位的卡特丽娜,之前的一切幻想被击得粉碎。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因波吉亚家族的没落而掀起的全意大利的亢奋,也逐渐冷却了下来,剩下的只是既成事实。至于希望以主权者的身份回归弗利的卡特丽娜悲壮的誓愿,也逐渐从人们的口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