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卡泰丽娜·科尔纳罗 终焉

有的女性不会因自己所受的苦恼与悲哀而留下一点儿阴影,并非是自身努力克制不表现在外,也不是一直压在胸中将其当作自己飞跃的一块基石。在非常自然的情况下,痛苦与悲哀便离她们远去,仿佛她们的命运之神天生就丧失了争斗意志似的。这样的女人是最幸福的女人,而对男人而言,她们就是最理想的女人。

只认识阿索洛的卡泰丽娜的人,都无法相信这位优雅而快活的妇人,与曾经当了15年之久的塞浦路斯女王,与在阴谋与叛乱的恐怖中生存下来的人是同一个人。被12个女官与80个贵族簇拥的卡泰丽娜,是那个小小的宫廷的中心,愉快地度过华贵的每一天。阿索洛在所有的意味上来说,都与塞浦路斯不同。与有着干燥的空气、炙人的阳光、温润的地中海风,光与影清晰的塞浦路斯相比,位于北意大利高地上的阿索洛处于布伦塔河与皮亚韦河两条清流之间,清澈的空气与茂密的树林非常赏心悦目。在欧洲,塞浦路斯至17世纪末都盛产与今日香槟一般地位的芳醇的葡萄酒,阿索洛附近是没有强烈香气的格拉巴酒的著名产地。

卡泰丽娜在阿索洛度过了她之后的21年余生。她觉得只要自己的小宫廷是快乐而华丽的就足够了。因为她没有伊莎贝拉·德·埃斯特的那种期待艺术氛围的野心,所以无论是什么客人,她都欢迎。如果没有客人了,她甚至会自己亲自去威尼斯寻找。威尼斯共和国在举行什么重大宴会时,也都会邀请她。而且,在那样的场合中,总是给卡泰丽娜预备第一席位。卡特丽娜·斯福尔扎与丈夫吉罗拉莫·里亚里奥一同访问威尼斯是在1481年,那时她还在塞浦路斯。但是,在1493年米兰公爵夫人贝亚特丽斯·德·埃斯特、1502年伊莎贝拉·德·埃斯特的访问招待宴会上,卡泰丽娜都出席了。甚至她还在威尼斯举行的宗教仪式上露面,那个场景被制作成绘画,现在挂在威尼斯美术学院画廊。1500年詹蒂利·贝利尼绘制的《十字架的奇迹》中将当时46岁的她那肥胖的身姿暴露无遗也是一个实证。总之,她就是个爱四处露面的女人。

她坚信不疑地认为,自己从塞浦路斯抵达威尼斯时所受到的国宾级礼遇、获赠阿索洛地区,以及后来在威尼斯宴席上处于第一席位,都是威尼斯共和国对自己表示的敬意。她并不知道,威尼斯真正的意思在于向世间显示,合并塞浦路斯乃是女王卡泰丽娜出于对执政困惫的主动转让。而且为了合并后能够顺利统治塞浦路斯,威尼斯判断,对卡泰丽娜的境遇做如此华丽的安排更为有利。

阿索洛的卡泰丽娜的宫廷之所以能够在后世的历史中稍有留名,那是沾了诗人彼得罗·本博的光。本博也是卡泰丽娜的亲戚,他那部可以称为恋爱论的《阿索洛的人们》就是在这个卡泰丽娜的宫廷内写成的。

这部作品讲述的是,在阿索洛举行的一个女官的婚礼宴会上,三个贵族与三个女官关于爱情进行了一场讨论。据说女王也参加了,但她并没有发言。这场社交会话分成了三个部分:1.什么样的爱情是正确的,什么样的爱情是错误的。2.女人与毁灭,爱情与痛苦。3.情欲恋爱与精神恋爱。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美好而正确的爱情,是对美的无止境渴望,在神灵的面前神圣而永不泯灭。这也正是至高无上的精神恋爱。

可是,当时最美丽的女人与具有高度修养的上流夫人们都是本博的朋友,他甚至还做过臭名昭著的卢克雷齐娅·波吉亚的情人,后来虽然育有三个孩子却依旧凭借天生的社交才能升到了枢机主教。这位俊美的诗人的现实生活实在是令人回味无穷。而他撰写的与他实际情况截然相反的著作,特别是这部《阿索洛的人们》只能说是陈腐的女性社交界的产物。不过,这倒成为了解卡泰丽娜周围情况的资料。就是这个本博,没有把作品捧给卡泰丽娜,而是献给了他曾经的恋人卢克雷齐娅·波吉亚。


1501年7月10日,总督府里召开了内阁会议。总督因为风湿病犯了而缺席。他对作为圣马可教堂的行政长官乔治·科尔纳罗骑士的代理人巴提斯特·莫罗西尼与路易·马利皮埃罗、检察长尼科洛·多尔费因三人提出了要求,让他们全都披着黑色的斗篷出席会议,并在内阁会议上发言。被允许发言的他们发布了一个消息——今天早上4点,乔治阁下的姐姐、塞浦路斯女王卡泰丽娜在胃病发作的3天后病逝,享年56岁。他们是为了通知这个消息才来到内阁会议的。因为总督缺席,所以由评议员路易·普利乌利代表全体内阁陈述了对女王之死的哀悼之词。接着,内阁会议决定为死去的女王敲响12下圣马可教堂的钟声。

当天下午,元老院也收到了卡泰丽娜的讣告。于是,决议在两天后的12日,由乔治·科尔纳罗担当丧主举行葬礼,内阁会议及元老院议员全体成员、威尼斯大主教及其他主教,以及其他众多贵族都必须列席。

当天夜里,其实已经到了次日凌晨时分了,“雨啊风啊,大如鸡蛋的冰雹好似在空中绽放的火花一般,变成可怕而猛烈的暴风雨”。在这暴风雨之中的守灵夜,卡泰丽娜的遗体用弗朗切斯科宗派的修女服包裹着,装在灵柩里被抬往圣卡西亚诺教堂(Chiesa di San Cassiano)。灵柩的旁边只跟着两个僧侣及手持十字架与烛台的两个少年,没有一个亲戚。从弟弟乔治的宅邸到这座教堂,从后门抄近道不足50米。这条狭窄的小道,宽度只有一个人伸开双手的幅度,小小的送葬队匆匆忙忙地穿行于其中。风雨太大,蜡烛刚从屋里出来便被吹灭了。暴风雨中只听得僧侣忙碌的祈祷声与棺材在拐角处碰撞的声音。刚一到圣卡西亚诺教堂,淋成了落汤鸡的僧侣与少年,还有搬运棺材的两个壮工就将棺材放下,消失了踪影。教堂里的人见没有一个亲戚或政府官员同行,便也只是出来迎接了下就消失了。在宽敞的教堂的黑暗之中,只有一个被丢弃的她的棺材。

次日清晨,在圣卡西亚诺教堂里放了一夜的卡泰丽娜的棺材被抬往举行葬礼的圣阿波斯托利教堂。葬礼排头行进的是大十字架与威尼斯大主教、斯巴拉多大主教、费尔特司教、莫切尼格修道院院长等威尼斯宗教界的高位圣职者们,各自身穿光彩炫目的金银色圣袍,后面跟随着威尼斯共和国政府的高官们,他们也身穿了表示各自官职的最正式的礼服。再后面是唱着赞美歌的圣歌队。在毕恭毕敬抬着棺材的几个侍从的后面并排跟着丧主乔治·科尔纳罗与总督的代理,最后是科尔纳罗家族的全体成员及其亲戚,以及其他威尼斯贵族的队伍,延绵相续,没有尽头。棺材用镶饰了金色花边的黑色天鹅绒罩着,上面摆放着20年前自从卡泰丽娜让出塞浦路斯以来一直收藏于圣马可教堂里的宝物——塞浦路斯的王冠,仅限于今天,将它从那里取了出来。

为了让这支华丽而肃穆的送葬队从肉类市场(今天的鲜鱼市场)的岸边渡过大运河,到达对岸的圣索菲亚区,大运河上仅在今日排满了小船,在上面铺设了厚木板,架出来一座桥。送葬队从上面缓慢地走过。从这里开始,送葬队里加入了威尼斯各宗派的僧侣和修女,他们手里的那些多得无法计数的烛台与火把将火光映在早上的运河水面上,显得变幻无常。

在举行葬礼仪式的圣阿波斯托利教堂里特别设置了祭坛,棺材就安放在那上面。跟随着送葬队前来的人们全体就席。葬礼由威尼斯大主教主持,《威尼斯史》的作者安德烈·拿巴杰洛念了悼词。仪式就此结束,列席者全部散去。


漂亮的伪善,而且是彻头彻尾的,卡泰丽娜·卡尔纳罗的一生就是被威尼斯这样的伪善所鼓动,所粉饰了。伪善,若是那些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伪善”的人做出了伪善的行动之后,岂止是没有作用,那散发出来的俗不可耐的臭气甚至能令人们纷纷中毒。可是,对此心知肚明的人们,他们所做出来的伪善,不仅是有效的,而且可以说具有艺术的美感。文艺复兴的时期的威尼斯人所具备的如此坚强的精神,在500年之后的今天,只残留为回响于地中海上空的哄笑罢了。只有拥有自由的精神与敏锐的感觉的人才听得见那洪亮的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