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剑(1498—1503) 第一章

秋日将尽,平安结束了一个多月的海上航行,咆哮号带领着五艘桨帆船驶入了马赛港口。对切萨雷来说,这是首次外国之行。根据路易十二世的命令,法兰西宫廷高官及贵族代表们以国宾待遇前来港口迎接,还有其他许多为了向教皇的儿子致礼而前来的教会人士。为缓解漫长航海旅行带来的疲惫,切萨雷在马赛停留了数日,之后经由罗讷向亚维农出发。切萨雷华丽的一行人让法国民众们真是大开眼界,这位从他们憧憬的意大利远道而来的年轻贵族及其一行人身上,处处散发着文明的香气与都市的考究。

在与罗马教会关系匪浅的亚维农,还有更加盛大的欢迎仪式等着切萨雷,而且波吉亚的宿敌罗韦雷枢机主教也将在此处出席迎接仪式。通过路易十二世的调停,罗韦雷表面上已同教皇言归于好,并被教皇任命为驻亚维农大使。这只老狐狸嘴上说着前嫌尽释,手里也确实舍得下血本,为了切萨雷的迎接仪式竟自掏腰包出了7000达克特。在此地停留了十余日的切萨雷一行,而后又朝着瓦朗斯出发了。

瓦朗斯为迎接新领主而一时喧嚣,为迎接瓦伦蒂诺公爵,这座古老的小城仿佛要将城市金库挥霍一空。单拿一次宴会为例,宴席上逐道传上的菜肴堆积如山,根据遗留下来的记录显示宴席菜品包括:28只烤全鸡、24只番茄炖兔、168只白鹌鹑和24只黑鹌鹑串烧、16只鸭子、28只雏鸠、37只山鹬、6只仔兔、6只斑鸫、6只云雀、12只孔雀、10只烤野鸡、两扇烤牛腿、两扇烤小牛腿、150千克的腌渍肥肉、煮羊舌冻12碟,此外还有鹑肉酱、蛋糕、馅饼、英式布丁,还有意式馄饨、杏仁、柑橘、糖点心、葡萄、李子、海枣果实、石榴……葡萄酒更是多到喝不完,切萨雷年轻旺盛的食欲被极大地满足了。

切萨雷在此收到了法兰西国王来函,告知将于12月18日在卢瓦尔河附近的希农接见他。切萨雷及其一行当即从瓦朗斯出发,离开了里昂地区。

另一方面,路易十二世为了要如何迎接切萨雷而犹豫不决。要带着全宫廷的人前去迎接吗?不行,这样对待作为瓦朗斯公国领主又是自己臣下的切萨雷太过于隆重,更何况这只是他踏入世俗的第一步。那么在城里等他?不行,这样又在对待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儿子的礼仪上欠妥当。最终,路易选择了居中的方法。

切萨雷到达的当天,国王指名让心腹昂布瓦兹担任到城门外迎接的职务,而自己则带着宫廷内的其他人外出打猎。而后,想要在离入城还有2公里的地方来一出最初的邂逅,佯装偶遇正往入城方向走着的切萨雷。然而,结束匆忙狩猎的路易到达偶遇地点的时间太早了,还完全看不到切萨雷一行人的身影。路易和他的家臣们又不能站在野外这仅有的一条路上,只得躲在附近的林中悄悄等待。感觉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总算从道路远方听到了人马的嘈杂声,只见切萨雷一行不慌不忙地缓步前来。蹲在树林里,透过林间缝隙望见队列走过的路易,总算能从林子里出来了。

俨然一副狩猎归来偶然相遇的场景,路易与家臣们边高声笑着边敲打着武器弄出声响,走近切萨雷一行人。切萨雷早已驻马等待他们,他注意到国王正在这一群穿着狩猎服、打扮随意的人当中,于是命令自己的家臣们下马。走近切萨雷的国王发现,这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年轻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自己。

“不好意思,我正好打猎回来,没想到在这儿能遇到公爵您这一行人。”国王接着说道:

“我将在城内恭候,长途旅行真是辛苦了。”

切萨雷对此简短地表达了谢意,路易便带着家臣们快马回到了城里。路易本还担心,如果切萨雷面对国王的时候下马回话,自己该如何应对,现在看来全是白费心思了。年轻人面对在马上同自己说话的国王和其身后诸多骑马的家臣时,丝毫没有要从马上下来的意思。待国王及其一行远去后,切萨雷他们慢慢前进。当日午后如约入城之前,全员又进行了整备。

对于进入图尔城的切萨雷一行,威尼斯大使在给祖国的报告中有如下描写:队伍由驮着华丽衣箱的骡子群打头阵,随后是24头驮有武器的披着华丽马衣的骡子,分别披着代表法兰西王国颜色的红黄两种马衣,其中12头是黄色呢绒,10头装饰着金色锦缎的马衣。在这些被随从牵着的骡子后边跟着马匹。气派的骏马们分别装饰有银色的缰绳、西班牙风格的金色流苏、德意志制造的闪亮马具、黑色天鹅绒和锦缎的马衣。这之后跟着18个骑马的侍童,其中16人着锦缎流苏上衣,披深红色天鹅绒斗篷,另两人身着全套金色绉纱风格的绢织华贵服饰。再后面有60人的随从,清一色穿着黑色天鹅绒外服,配有金色项链,还有两头体态健壮的骡子驮着贵重物品箱子,里面装有华贵宝石、献给国王的礼物,大概还有认证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世离婚的教皇诏书、圣遗物等。在这之后紧接着的是罗马的贵族们,还有到城外迎接的国王代理昂布瓦兹和法兰西宫廷里的人带路前行。

终于,切萨雷的身影出现在了城门下。他在18人的亲卫兵中心,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显得尤为高人一等,胯下宝马披着缀有宝石和金色锦缎的马衣,毛色油光水滑。切萨雷身穿法兰西风格的衣服,宽大的黑天鹅绒左袖口上缝着12根金线流苏,右袖上金线织花锦缎不松不紧地缠绕到肘部,胸口上佩戴有闪闪发光的钻石纽扣,无法估价的华贵项链与之相映生辉。紧身裤和长靴都是黑色锦缎制成,头戴黑色锦缎贝雷帽,帽子边缘镶有两朵雕工精巧的红宝石百合熠熠生辉,百合正是法兰西王家的纹章。为了探听切萨雷的动静而来到法兰西的米兰间谍给摩尔人的密报中写道:“这是人类所能见识到极致的美与财富的结合。”“哪怕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也没有谁曾这样进入罗马的城市。”威尼斯大使也如此写道。但是,此情此景竟还有一样欠缺的东西,那就是军队——切萨雷唯一尚未拥有的东西。

路易将脸抵在城堡窗户上看着切萨雷入城的盛况。这队华丽的队列缺少什么,当时的切萨雷十分清楚,但路易在那时却并没有立刻意识到,国王只是对超越了公爵身份的这份气派大为震惊。路易拿到了证明自己至今为止的婚姻无效的教皇诏书,在20天后举行了与先王查理的未亡人安娜的结婚仪式,国王的心腹昂布瓦兹也顺利地带上了枢机主教的红帽子。

切萨雷转瞬间便征服了法兰西宫廷。寡言的他只要是自己没心情便基本不与人交谈,而国王以下的宫廷内外都努力地向他示好。国王待他犹如自己的儿子一般,时常带在自己身边。米兰的间谍在报告了切萨雷日常的活动细节后,结尾处加上了“本世纪最出色的男性”的形容。抢先到达亚维农,在国王身边迎接切萨雷的罗韦雷枢机主教,不光嘴上说着恭维的话,连给教皇的信中也如此写道:

“教皇阁下,我不能再对瓦伦蒂诺公爵在当地的卓越成功闭口不谈了。公爵的年轻朝气、谨慎认真、机智聪明等,以及公爵那被主赐予的身体与精神,完全征服了法兰西宫廷的所有人。公爵得到了国王的最大的赏识,受到包括国王在内所有人的尊重。我所言并非夸大其词,实乃众人心声。”

在这周围的喧嚣之中,只有切萨雷一人没有失去冷静。一边尽力为获得寄住在安娜王妃宫殿里的那波利公主卡洛塔的芳心而努力,另一方面打探着路易的真实用意。切萨雷发现路易也和查理八世一样没有放弃征服那波利的意图。波吉亚在罗马时推测到路易正在策划攻取米兰,然而在这里,切萨雷察觉到国王的真实心意是先夺取米兰,进而征服那波利。米兰公爵摩尔人感到危险正在逼近,便拼命游说那波利国王,但国王还是一如既往不愿让女儿嫁给切萨雷。事到如今,这件事对切萨雷来说也无关紧要了。最初想让卡洛塔公主嫁给切萨雷的国王路易现在也好像无心再促成这桩婚事了,切萨雷也舍弃了那波利。他将目光转向了罗马涅和托斯卡纳地区。为此,他下决心与法兰西,即拥有武力的路易拉近关系。那时的他,心中丝毫没想过已跟那波利王子结婚的妹妹的事情。

路易“以国王的名义起誓”,与教皇订立了约定,必须为切萨雷再找到一位新娘。这件事很快便敲定了,这个人选就是夏洛特·德·阿尔布瑞特。她的兄长是纳瓦拉王国的国王,因为纳瓦拉王国与各王室之间的姻缘关系非常多,作为教皇儿子的对象不仅是无可挑剔,更是有很大好处的联姻。纳瓦拉国王也接受了法兰西国王的提议并给出了条件。条件的第一条是,让国王拥有神职的弟弟升任枢机主教。第二条,夏洛特放弃纳瓦拉王国的继承权。但是,在丈夫死后又无子嗣的情况下,还可以将瓦朗斯公国的继承权归还给她。切萨雷因没有自己的领地,又是不能被正式承认的教皇儿子的这一耻辱出身,又在这里被迫品尝了苦楚。

1499年5月10日,在昂布瓦斯的城堡里结婚仪式结束了。这个结婚仪式对切萨雷来说很重要,有着决定今后方针的意义。而这意义就是指契约的成立——切萨雷·波吉亚及其亲族、同盟者等所有人,要协助路易十二世进攻米兰公国与那波利王国,而路易则约定要协助切萨雷在意大利的行动。

结婚仪式由国王与王妃担任新郎双亲的职责,虽不是特别盛大,但却充溢着用心筹备的亲切氛围。仪式之后的宴席上,国王显得比新郎切萨雷还要高兴。这之后紧接着的骑马射枪比赛中新郎也出场了,从新娘手中接过授予胜利者的月桂树头冠,收获了人们欢快的庆贺呼声。

切萨雷在最初的夜晚没有忘记向法兰西宫廷里的人们提供话题。对当时的支配者阶级来说,结婚是政治重要的一部分。所以,若不圆房,政治的效力就不能算是被发挥出来了,因此有必要为是否圆房而立证。这一夜的证人是国王与王妃,加上因为有圣职者必须参与的惯例,昂布瓦兹枢机主教也在场,共计三人。根据为教皇快马加鞭送去的报告——教皇身在罗马,非常担心婚礼的过程,切萨雷先是当着三人的面完成了一次,之后每完成一次都给国王打暗示,当数到第六次的时候,就连国王也笑着说:“比我还出色。”

即便如此,法兰西国王尤觉在当时称赞尚不足够,还额外给在罗马的教皇送去了书信,写道:

“瓦伦蒂诺公爵与我那时候相比多了四次。两次在夜宵前,之后还进行了六次。”

而这一切却是伴随着抗议与骚乱完成的。信仰虔诚的基督教徒无法认同国王给予堕落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儿子的优待,奋起抗议的巴黎大学的学生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新婚之夜在如潮汐一般若隐若现的“恶魔之子”、“恶魔之子”的喊声中进行着。

九天后,佩戴有金贝壳装饰的银肩章、身披纯白缎子长斗篷跪地的切萨雷被正式授予圣米凯尔宗教骑士团成员荣誉。切萨雷得到的这一殊荣,是自中世纪起、以漫长历史传统为荣的宗教骑士团中原本只能授予正统婚生嫡子的骑士名誉。

数日后,举行了盛大的血统认定仪式。切萨雷与他的子孙今后将被允许使用法兰西王家的身份与百合纹章。这位教皇私生子出身的原枢机主教,在未来将以切萨雷·波吉亚·德·弗朗西亚之名成为法兰西国王的亲族、瓦朗斯公爵。

路易想尽早品尝到从这位原枢机主教那里所获得的好处,至少趁机先把米兰得手,而若是像查理那时候等反法兰西同盟结成就晚了。教皇方面看起来也对此并无异议,1494年法兰西军入侵时始终持反法兰西立场的亚历山大六世,如今也转为以儿子的立场优先,尽自己之力辅助。话虽如此,教皇却仍是任命了自己的侄子——蒙雷阿莱枢机主教为特使,命他走访意大利各国,鼓吹曾经的反法兰西同盟意识,当然行程中也包括米兰。波吉亚家族只想利用路易一段时间,只要达成了切萨雷的目的,之后的路易就毫无用处了。而当那刻到来,反法兰西同盟将立刻活动起来。持有表里双重牌面的纸牌游戏,这是即将迎来24岁的切萨雷的游戏,它还有另一个正式的名字,叫作政治。

然而,新婚宴尔的年轻妻子夏洛特却完全不了解丈夫的脑中究竟做何打算,她所知道的切萨雷只是个俊美健硕且对妻子细心呵护的年轻人。在结婚仪式四日后,丈夫将领地交由一名家臣管理,在昂布瓦斯的城堡里只两人相伴却仍不觉乏味。享受着这样的时光,年轻的妻子倍感幸福,她觉得两人就像一对忘却了世间烦恼的普通爱侣,沉浸在只有彼此的世界里。

但是对夏洛特来说,自己与丈夫的两人时光转眼就结束了。5月20日,路易十二世终于踏出了进攻米兰的第一步,切萨雷也在其随行之列,准备向里昂出发的丈夫希望妻子可以同行。于是,随后国王与军队在里昂等待时机的两个多月,成为夏洛特与切萨雷一同度过的最后时光。终于在一天清晨,切萨雷将自己在法兰西领地的一切权限交给了刚满17岁的妻子后,骑马奔赴前线。一段时间后,夏洛特知道自己怀孕了。

9月9日,切萨雷到了格勒诺布尔。在这次战争中,他几乎无事可做。在翻过阿尔卑斯山向意大利一拥而入的法兰西军队和从东边绕道过来的威尼斯共和国军双面夹击下,米兰的抵抗很快消失了。摩尔人带着20万达克特的金币逃跑了,逃向有姻亲关系的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求援。10月6日,切萨雷陪同国王路易进入米兰城,教皇特使蒙雷阿莱枢机主教和罗韦雷枢机主教也随行在旁。意大利的君侯们向国王送来胜利的庆贺陆陆续续地被送达米兰城,其中有摩尔人的岳父——费拉拉的埃尔科莱·德·埃斯特,以及曾在塔罗战役中将查理打败的曼托瓦的弗朗切斯科·贡扎加。在米兰大教堂被授予米兰公爵称号的路易,毫无顾忌地在意大利亚君侯们的面前表现出了对切萨雷的宠信。对波吉亚的存在感到毛骨悚然的君侯们,无法从路易与切萨雷身上移开他们不安的视线。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在给他妻子伊莎贝拉·德·埃斯特的信中写道:“我们有必要更加注意瓦伦蒂诺公爵的动静。”

在米兰雄伟壮丽的城堡中,切萨雷即使被衣着华丽的宫人前呼后拥,也没有忘记与自己分别的妻子,时常派人给妻子送去礼物,可口的点心、威尼斯产的衣服料子以及塞浦路斯产的葡萄酒等,不一而足。而后,也曾于意大利获得高位之时,想将妻子从法兰西接来,却没能实现,只从夏洛特处得到了因病无法前来的回复。而夏洛特也曾一度请求丈夫回到法兰西,但切萨雷是不可能接受的,随着他对意大利的野心一步步实现,切萨雷再也无法离开这里了。不过,夏洛特所谓因病无法前往,却并非出自她本意。从路易十二世对切萨雷产生戒心的那刻起,夏洛特便从事实上成为人质,她甚至不能离开法兰西去兄长所在的纳瓦拉生活。后夏洛特产女,取名为露易丝,而这个从没见过父亲一面的女儿,在伊修丹的城中陪伴着夏洛特默默度过了自己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