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剑(1498—1503) 第八章
为了取得政府指示,马基雅维利将苏德里尼留在身后,离城一路骑马朝佛罗伦萨奔去,而另一名佛罗伦萨人恰好与他擦肩而过,踏入了乌尔比诺城门。这名身穿本色麻布长袍的老者,登上入城的石板坡道,径直朝宫殿的方向走去。老者斑白的长发和胡须遮去了大半的面容,虽然脸庞布满深深的皱纹,但是长眉斜飞入鬓,双目炯炯有神,在包裹全身的长袍之下,还隐约可见这个年纪少有的强健肌肉,走起路来也是十足的稳当,唯有从长袍袖口露出的双手稍微显露出他的年龄——手背上有已些许突出的静脉血管。
老者来到公爵所居住的城堡门外,向守卫表示想要拜见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阁下,没有推荐信和介绍信,甚至连自荐信也没出示,老者只是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在仆从入内禀报期间,老者就站在门边等待。一个排的全副武装的士兵从他的面前走了过去,随后,好似队长的强壮男子们身着体面的盔甲,高声交谈着出了宫门,没人回头去看站在门旁的老者。只有一个骑马进门的年轻男子,在下马把缰绳甩给马夫的瞬间,直直地看着老者,撞上了同时看向自己的老者的视线。
通报的人回到门口,告知老者主人说要见他。老者被引入美丽的宫殿之内,路上与许多年轻人擦肩而过,他们无一不散发着朝气的活力。
走过长长的走廊和台阶,最终到达了深处的一个房间,侍从向看似没人的屋子禀报了老者的到来后,关门退下了。房间并不十分宽敞,在曾于各式奢华宫殿行走的老者看来,这里近乎俭朴。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屋顶,由古怪的黑色粗柱子支撑,至于家具,房间里除了有个炉火已经熄灭的石砌暖炉外,就只有一张厚实的栗木做成的修道院风格的大长桌,和两把同样木质的椅子。其中,老者的目光被桌子上的东西吸引了过去,桌上有一张大大的亚平宁半岛中部地图,好似有人在此工作一般,地图上放着一杆羽毛笔。
老者不再研究地图,抬起目光,发现房间还连有一个阳台,通向阳台的门外冒出了几片常春藤的叶子,极目远眺则能够望到翁布里亚的山峦。此时,老者方注意到,有一位青年正隔着门旁唯一一扇打开的窗子,在对面直直地打量自己。老者走到门边,由白色石膏修饰的细长的阳台出现在眼前,那里站着两名青年。
其中一人,即一直看着老者的青年,靠在阳台扶手上,身穿毫无缀饰的浅灰色上衣与同色紧身裤,生长茂盛的常春藤枝叶爬满了屋顶,阳光照下来,将点点绿荫洒在了年轻人古铜色的脸庞和浅灰色的衣服上。另一个青年之前好似在说着什么,身体面向灰衣青年,现在也转向了老者,老人回想了起来,这就是自己在宫门处遇到的年轻人。两名青年年龄相仿,看上去都十分俊美,但灰衣青年一方,全身散发着坚决与威严的气息。
站在阳台门口的老人,静静地,朝灰衣青年弯腰行礼。青年在阳台上仅有的一把木制椅子上落座,向老人显示了身份,并顺带介绍了身边的另一名青年。
列奥纳多·达·芬奇
自画像,皇家图书馆(都灵/意大利)©Archivi Alinari, Firenze
“米凯雷·达·克雷利亚,我的家臣。”
老人立即意识到这位就是以唐·米凯罗特之名而出名的男人,切萨雷那恶名昭著的左膀右臂。乍听到这个传闻中常和死亡相连的名字,老人的表情毫无变化,与其说毫无变化,倒不如说像是被激起了好奇心一般,看着这年少俊美的杀人犯,平静地向他也行了一礼。从这天起,老人便留在了切萨雷的身边。
两个月后的8月18日,切萨雷领土内,上至地方长官、城防守将、队长、佣兵队长、将校,下至一般士兵,均从身在帕维亚的公爵切萨雷处收到了一封布告:
“现通告要求各地区,须为我最亲爱的友人建筑技术总监列奥纳多·达·芬奇,保证各地区的通行自由,并提供尽善尽美的接待。他即将按照我的指派,出发巡视公国内的所有要塞,对此,各方务必竭尽全力协助其完成任务。此外,公国内所有的城堡、要塞、设施及相关的各种土木项目,技术人员在开工前或建设中都需咨询并听从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意见。若是有人胆敢违反我的命令,哪怕是我的得力爱将,也请做好承受我的怒火的准备。”
在历史上,天赋领域各不相同的天才们,彼此相遇并相互协助发挥才能的例子并不多见。列奥纳多是思考的巨人,而切萨雷则是行动的天才。列奥纳多在现实的彼岸上独自悠悠踱步,与之相反,切萨雷在现实的河流中骑马昂然前行,但两人在精神深处却有着共同之处——对自己才能抱有的自负,拒绝不被自己承认的,抛弃不被自己需要的,完全地遵从自己的内心,这使他们得以通向完全的自由,哪怕是神圣宗教与伦理道德也无法束缚的自由。只是,竭尽全力维持自己通往极端怀疑主义的精神,并将这种精神活用到现实世界,是一件需要超乎常人的坚强意志的难事,而这二人恰好拥有钢铁般的意志。
列奥纳多·达·芬奇绝不仅仅是《蒙娜丽莎》的作者,从他留下的数量众多的手稿中能看出,他的研究成果涵盖领域广泛,但其中他本人最看重的却是国土规划,当时来看,能在这方面助他实现理想的人物,只有势力强大的“君主”。拥有现实视野的列奥纳多,敏锐地察觉到了共和国制度的缺陷。
拥有自由的地方便无法产生秩序。
——出自列奥纳多手记
他于早年就背井离乡,离开了自己的故乡佛罗伦萨共和国,被誉为伟人的洛伦佐·德·美第奇不仅没有足以实现他理想的势力,甚至连理解他的能力都没有。离开故土的列奥纳多,转而依附于当时公认实力最强的米兰的摩尔人,但是,长达十几年的旅居米兰随着摩尔人的没落而被迫中断了,“公爵失去了国家、财产以及自由,他全部的事业都戛然而止了”。
因有感公爵摩尔人的没落所写下的语句,同样也是在叹息自己理想的被迫中断。离开米兰后的列奥纳多选择了威尼斯。威尼斯共和国因土耳其帝国的威胁而常年被迫坚守城池,同时拥有着与佛罗伦萨共和国完全不同的坚固的共和体制,列奥纳多寄望于其雄厚财力和宏大气魄,提出了使用河流阻止土耳其军队入侵的宏伟方案,但不成想方案却胎死腹中,他只得无可奈何地返回了佛罗伦萨。
列奥纳多从心底认定切萨雷是理想的君主,切萨雷对列奥纳多来说不是作为赞助者,而是作为可以共同实现自己理想的朋友。列奥纳多从切萨雷身上找到的,是可以为达彼此心愿尽施各人所长的同时,携手实现共同目标,这是他在洛伦佐、摩尔人以及威尼斯身上都未曾寻到的。
而切萨雷是刚上台不久的君主,必须要从零开始建设自己的国家。首先要修筑城堡和要塞,然后是对历经战火的城镇整顿、运河修筑以及道路建设,领土处处如白纸亟待描绘。列奥纳多的才能对切萨雷来说,无比珍贵。
列奥纳多和切萨雷,这两个人在彼此身上看到了对方的才能和自己的所需。这里完全不存在艺术家寻求保护人,或赞助者吹捧艺术家的关系,这里只存在着如何利用对方达成自己的理想这一冷酷的个人意志。与保护和援助相比,与居高临下的施舍相比,这二人间的关系是如此的诚实与美妙。
这样的关系,只有在完全明确自己目的的人之间方能存在,进而诞生出真挚的互相尊重。26岁的切萨雷与即将迎来50岁的列奥纳多,对彼此就抱有这种难得一见的真挚之情。
自乌尔比诺与切萨雷的第一次会面之后,列奥纳多就留了下来,主要参与城堡设计和武器研制等工作。同时,列奥纳多对珍藏于有名的乌尔比诺公爵图书馆内的两部阿基米德古抄本兴趣浓厚,但其中只有极少的几个感兴趣的段落,可供他誊抄到自己的手记中。
再次从阿雷佐返回的维特罗佐与切萨雷均应允了列奥纳多,助其寻找阿基米德的其他古抄本,切萨雷通过帕多瓦主教的门路,维特罗佐负责核实出现在博尔格·迪·圣塞波尔克罗的线索。
列奥纳多于8月1日抵达了佩萨罗,停留期间探访了当地图书馆。后从佩萨罗沿亚得里亚海岸一路北上,一周后到达里米尼,他当时在手记中写道“一路走来的景象,正如在里米尼看到的泉水一般,各种各样的瀑布最终汇于一泉,合奏出统一的和谐乐章”。再度出发,沿艾米利亚大道北上,进入了切塞纳,他在这个切萨雷的公国都城额外停留了一段时间。切萨雷想按照一国都城的规格,将城市好好修整一番,为此要修建一条通往亚得里亚海的长达20公里的运河,要在市区建造对应的大型港口,意在与威尼斯之间建立海上交通,列奥纳多对这个规划十分上心,停留在此便是为了视察工程进度。9月6日,抵达切塞纳蒂科,以切塞纳为起点的运河,将在此处流入亚得里亚海。前文提到切萨雷广发的通知,就是为了他此次视察旅行而发布的,在这里,列奥纳多不只负责建造运河,还研究了城市整体的防御策略。
在列奥纳多外出视察期间,切萨雷结束了在伦巴第的停留踏上了返程。为了攻打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他将下一次大本营定在了伊莫拉。伊莫拉不仅离博洛尼亚很近,还有1499年被他攻破收入囊中的坚固要塞,作为进攻的据点再合适不过。10月,切萨雷将列奥纳多召至身边。在这里,列奥纳多一边绘制着伊莫拉周边的精密地图,一边监督修整城堡要塞,同时还在为预防万一发生的包围战做准备、研究对策。切萨雷将自己居住城堡内的一室赐予列奥纳多用以起居,两人几乎每日都在一处并肩工作。故而在即将爆发的可怕危机中,列奥纳多得以平静地在最近距离,旁观切萨雷被危机侵袭并渡过难关的全部过程。而至于另一个同时在切萨雷身边的佛罗伦萨人马基雅维利,列奥纳多却未与其有何深交。
到了1503年,与切萨雷频繁的行动相反,列奥纳多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留在伊莫拉的城堡,根据切萨雷整理好的资料继续埋头工作,为了切萨雷,更是为了自己。
列奥纳多绘制的伊莫拉地图
温莎城堡王室收藏品(英国)©2001, Her Majesty Queen Elizabeth II
不过,列奥纳多在伊莫拉的宁静生活,最终也是一朝尽毁。8月18日,恰巧是切萨雷为列奥纳多发表布告一年后的同一天,身在罗马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逝世了,紧接着,波吉亚家族急速没落。教皇父亲过世的时候,切萨雷也重病在床无法起身,悲剧在此拉开了帷幕。
突来的变故中,罗马涅公国对切萨雷的忠诚并未变质,尽管如此,伊莫拉全城还是在一夜之间兵荒马乱,面目狰狞的士兵在城中四处游走,这里已无列奥纳多的容身之地。当切萨雷在罗马被捕的消息传到伊莫拉后,列奥纳多最终决定离开。和一年前来到这里一样,他一个人静静地离开了。
这之后的列奥纳多辗转于佛罗伦萨、罗马、米兰等地,始终没能找到足以代替切萨雷的君主,在离开切萨雷身边的第十六年,在遥远的法兰西土地上结束了他的一生。
在切萨雷短暂的一生中,曾与两位伟大的文艺复兴人物有过交集,马基雅维利与列奥纳多。马基雅维利被切萨雷的理念点亮了思想的火花,以他为原型,写下了《君主论》。但列奥纳多对切萨雷却没留下只言片语,同摩尔人没落时一样,连一句叹息的话语都没有留下,流传至今的只有与切萨雷共事时一起署名的几张地图和一些土木工程设计草图。
约五百年后的1967年,在马德里国立图书馆的书库深处有了新发现,即后来被称为《马德里手稿》的列奥纳多的设计草图与随身手记。同手记一同被发现的,还有他与弟子的一些衣服,其中包括一顶斗篷,后来被推测是切萨雷·波吉亚的斗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