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剑与十字架 三

“尤利乌斯二世出身贱民,对这家伙要常用棍棒!”

“一想起法国人,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定要把他们赶出去!”

第一句话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所说,第二句话出自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之口。尤利乌斯二世的敌人从威尼斯变成了法兰西。尤利乌斯二世最希望维持教会的独立。他已弄明白了,教会独立的先决条件是确保意大利的独立。而法国在意大利北部如同往来于自家一样,这让尤利乌斯二世难以忍受。

法国国王也没有认输。法国本想彻底打败威尼斯,而且很有可能做到。不料尤利乌斯二世半路杀出来,执意与威尼斯媾和,妨碍了法国国王,使他满腹怨恨。于是,国王禁止法兰西全境的神职人员访问罗马,禁止他们服从尤利乌斯二世,在全国掀起了一场反教皇的舆论运动。

在罗马,法国人枢机主教个个都想开溜,尤利乌斯二世对全体枢机主教下了禁足令。克莱蒙枢机主教斗胆违令企图逃走,结果临逃跑前被抓住,关进了圣安杰洛堡。法兰西派的枢机主教们要求释放他,教皇拒绝道:难道你们也想进圣安杰洛堡吗?法国大使提出了强烈抗议。可尤利乌斯二世指着大门只说了一句话:趁现在还没什么,赶紧给我回去!且不谈枢机主教,按照国际惯例各国必须保障大使的人身安全。后来,尤利乌斯二世曾对威尼斯大使说道:“法国人想把我当成他们王国的一个神父。可我毕竟是教皇,我要用事实告诉他们这一点。”

可怜的是那些因种种原因滞留罗马的法国人。本国国王与教皇对立,他们夹在中间逃不掉,心情极差。威尼斯大使在信中说,这些人走在街上,表情如同死人一般。

冲突在所难免。意大利民众刚刚感到康布雷同盟国对威尼斯的战争终于平息,不到半年,又被卷入了新的战争。

可是,以强国法兰西为对手,又怎么打这场仗呢?自从与威尼斯媾和以来,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尤利乌斯二世的脑际。

教会军。切萨雷·波吉亚出山前并无这支军队。切萨雷有父亲亚历山大六世教皇做后盾,靠着他个人的军事才能,建成了这支独立的战斗力量。可是,尤利乌斯二世自己动手扳倒了切萨雷,具有战斗力的教会军也随着它的缔造者一道消亡了。在尤利乌斯二世的时代,教会军不过是一支凭借教皇权威召集起来的如佛罗伦萨、费拉拉、曼托瓦、乌尔比诺这些意大利中小国家军队的集合体而已。

佛罗伦萨从来都不是军事强国。虽说它战胜了比萨,那不过是经过了延绵不绝的苦战,最后因比萨遭遇饥馑而屈服的结果而已。佛罗伦萨还在传统上亲法。果不出所料,佛罗伦萨政府派出马基雅维利对路易十二说:佛罗伦萨对法国国王的友好关系不会改变,采取中立立场是不得已而为之。

费拉拉公国。这个国家死心塌地地站在法国一边。它在军事上强于佛罗伦萨。因为它原来为教会领土,历代教皇都想着要收回。出于无奈,费拉拉只好与教皇的宿敌法国保持着友好关系,以牵制教皇的行动。这是费拉拉一贯的国策。

曼托瓦侯国。被威尼斯俘虏的侯爵重获了自由。在他被俘期间,侯爵夫人伊莎贝拉守住了国家,并为丈夫的获释竭尽了全力。她是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的亲姐姐,在丈夫被俘后掌握了实权。但在打仗方面究竟能指望她多少,却非常值得怀疑。

乌尔比诺公国。公爵是尤利乌斯二世的侄子弗朗切斯科·德拉·罗韦雷,因而它不折不扣地站在教皇一边。但公爵的身体太差。

既然现实如此,那就只有依靠罗马的豪族奥尔西尼和科隆纳了,尽管谈不上可以信赖他们。

威尼斯军队。威尼斯燃烧着对法国的复仇之念,一开始就赞成尤利乌斯二世的这个计划,表示全面支持。可是,威尼斯的陆战能力已经衰弱得不能与以往同日而语。而造成这一现状的不是别人,正是附和康布雷同盟与威尼斯打仗的尤利乌斯二世自己。他后悔了,但后悔于事无补。在现实情况下,还不能缺少威尼斯的战力。

除了上述所说的各国以外,还有德意志皇帝和西班牙国王。但他们没有相当的交换条件是不会动的。法国国王的条件已经让教皇害怕,他不想重蹈覆辙。

尤利乌斯二世苦思冥想,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好主意。那就是使用瑞士兵。他们的战斗力尽人皆知,而且瑞士人生来不懂政治。即使借用了他们的力量,也不用担心事后他们会对意大利的政治指手画脚。他立即把锡永的主教斯基内尔叫到罗马。这位主教在瑞士同胞中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他还奉行着已经落伍的中世纪思想,认为教皇是上帝的代理人,皇帝是基督教界地位最高的俗人,他们应该合作治理基督教世界。在他看来,法国国王之辈只是服从教皇的角色。这位主教发誓尽全力为教皇组织佣兵,并赶回了瑞士。很快,主教传来捷报,说已经募集到6000士兵。教皇需要先行向他们支付6000达克特。

尤利乌斯二世打算先用这些兵试着打打。枢机主教们纷纷反对,认为这样做过于大胆。但他却说自己将身先士卒,并说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有自信。


兵贵神速。在与法国大军交锋之前,教会军必须攻下法国的卫星城费拉拉。

1510年8月9日,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发表诏书,宣布开除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的教籍,剥夺他的统治权。这是宣战布告。尤利乌斯二世制订了下面的作战计划。

威尼斯军队进攻法军占领的维罗纳,瑞士军队进攻法国在意大利的基地米兰,并在法国占领下的热那亚发动市民暴乱。乌尔比诺公爵被任命为教会军总司令,率领教会军与部分威尼斯军队协同进攻费拉拉。

8月17日,教皇做了这么一点决定后从罗马出发。他只带了少量近卫兵,从奥斯提亚乘船向奇维塔韦基亚进发,目的是监督从海上增援热那亚叛军的舰队。他向奉命一同出征的枢机主教发出指令,命他们在维泰博集结待命。

可是,尤利乌斯二世到了维泰博一看,原本应该全员到达,却少了两位法国人枢机主教。他们逃到米兰去了。教皇暴怒,命他们到博洛尼亚集结,不来者撤销其枢机主教职务。教皇本想就是拖也要拖着这帮人,可是枢机主教们过惯了奢侈生活,一路上因为住宿等等不断抱怨。教皇担心因此拖延行程,他想早日赶到博洛尼亚,于是决定枢机主教各自任选道路前往博洛尼亚。

尤利乌斯二世只带了建筑家布拉曼特和少量卫兵,经奥尔维耶托到亚得里亚海,从安科纳由海路到里米尼,再从里米尼沿笔直的艾米利亚大道一路前行,于9月22日一鼓作气进入博洛尼亚。与前次不同,这次不需要考虑威尼斯而绕道,所以没吃什么苦便很快到达了目的地。虽说教皇精神挺好,但他毕竟年已67岁,一定相当疲劳。


尤利乌斯二世到达博洛尼亚后,坏消息接踵而至。首先,枢机主教们应该全体到齐,可是除了先前的两个法国人枢机主教逃亡以外,又有卡瓦雅尔、桑塞维里诺、弗朗切斯科·波吉亚三个有实力的枢机主教不见了踪影。他们也逃去了米兰。又传来消息说,进攻维罗纳的威尼斯军队苦战不胜;热那亚的市民叛乱也在苦战;教皇最为期待的瑞士军队,也因为德皇接受了法国国王的请求阻止其南下而撤了回去。雪上加霜的是,曼托瓦侯爵传话过来说因病不能上前线。这对尤利乌斯二世来说不啻为重大打击。教会军总司令乌尔比诺公爵年纪尚轻,且无甚武将之才,尤利乌斯二世本想把实际总指挥权交给身经百战的曼托瓦侯爵。而侯爵的病是他妻子伊莎贝拉的一个阴谋。她不愿意具有武将之才的丈夫去攻打自己的弟弟阿方索·德·埃斯特,便收买医生写了张重病诊断书交给了教皇。教皇完全被蒙在鼓里。

这些坏消息让尤利乌斯二世既生气又绝望,而接着传来的报告却让他惊恐不已。报告说,法军在查理·安布瓦兹的指挥下和本蒂沃利奥一伙杀出了米兰。这是法国国王的故意为难,他要让被教皇放逐的本蒂沃利奥回归博洛尼亚。国王知道博洛尼亚市民中有人不满教皇统治,欢迎旧主本蒂沃利奥回归,这是他的一项策略。尤利乌斯二世可谓四面楚歌。

恰在此时,教皇得了重感冒,高烧不退,每天躺在床上打寒战,牙齿咯吱咯吱地打战不止。即使如此,他还有劲把威尼斯大使叫到病房,威胁说如果威尼斯援军不能如约于明天渡过波河,他就反戈倒向法国。当晚,尤利乌斯二世高烧更甚,威尼斯大使的报告让我们知道了当天夜里尤利乌斯二世的情况:


教皇成宿抓扯毯子和床单,大声喊叫:“我死给你看!我死给你看!我死给你看啊!”接着又喊道:“我要去打法国人!法国混蛋,我要一个人去揍你们!”他后面又喊道:“给我毒药!给他们撒上毒药!”就这样,教皇成宿狂怒,彻夜未眠。


枢机主教们已经开始考虑下一届的教皇选举,法军已经开到离博洛尼亚西北5公里远的地方,身在军中的本蒂沃利奥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倒计时。


可是到了第二天,尤利乌斯二世安静了下来,烧也奇迹般地退去,尽管还是卧床不起,但话已经说得清楚了。他首先全力以赴应对已经逼近的法军。他在考虑争取时间,以退军摩德纳为条件,向法军派出了和谈使者。法军指挥官查理·安布瓦兹那基督徒式的犹豫救了濒临危机的尤利乌斯二世。尽管安布瓦兹是奉国王之命,但心里还是不愿意对教皇剑拔弩张。尤利乌斯二世的和谈请求正是绝好的理由,他把军队退到了摩德纳附近的卡斯泰尔弗兰科。

教皇的感冒还没有好透,看上去很虚弱。他过了几天安静的日子,所做的事情就是让秘密谈判的人员往来于自己和查理·安布瓦兹之间,并等待威尼斯军队前来增援。前不久,教会军开始围攻被称为费拉拉护城河的米兰多拉,但战果不尽如人意,尤利乌斯二世一直牵挂这事,但威尼斯援军不到,他也毫无办法。他躺在床上,每晚让人朗读但丁的《神曲》,此外就是听取从罗马一同前来的布拉曼特谈他对新建中的圣彼得大教堂和扩建中的教皇宫的想法。

从这时开始,尤利乌斯二世蓄起了胡须。说是蓄须,只是没有剃去生病期间长长的胡须而已。但当人们问到他蓄须的原因时,他却回答说:不把法国国王赶出意大利就绝不剃须。在拉斐尔画的画像上,尤利乌斯二世蓄着长长的白胡,但此前的他总是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

拖着拖着,威尼斯的援军赶到了。马上就是基督的圣诞节了,尤利乌斯二世稍稍恢复了一点元气,他坐着主持了圣诞节的弥撒。


12月29日,尤利乌斯二世突然提出自己要去米兰多拉战场。身边的人都想教皇是不是疯了。眼下是最冷的隆冬时节,教皇还是病后之躯,大家都十分反对他这样做。但尤利乌斯二世不听劝告,坚持说自己坚决要去。舆论沸腾了,说这是大丑闻。如果对方是异教徒还好说,可同为基督教徒,以拯救他们为己任的教皇却要进攻他们,这当然成为问题。上一次远征博洛尼亚和佩鲁贾时,说是出征,但实际并未打仗,因而谴责声并不高涨。尤利乌斯二世罔顾这一切。在进攻费拉拉前必须先攻下米兰多拉,教会军花了这么长时间却未攻下。教皇认为自己亲上前线肯定会对扭转沉闷的战局起到作用。他寸步不让,最后决定等过了年再去。


1511年1月2日,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带着毫无兴趣的科尔内罗、阿拉贡、伊斯巴莱斯三位枢机主教和布拉曼特,以及照例不能离开教皇左右的各国大使,冒雪向米兰多拉进发。米兰多拉位于波河方向往北50公里的地方。这一带虽是平原,但因为地处大河波河流域,必须数次渡过小河才能到达。费拉拉就在米兰多拉正东60公里的地方。河流已经冻结,随着不断向北行进,人们感觉雪越下越猛。教皇的轿夫和随行人员的马匹喘着粗气行进在飞雪之中。

米兰多拉是一座小城,14世纪初开始由皮科家族统治,皮科家族拥有皇帝代理的资格。这个家族出过一位著名的哲学家皮科·德拉·米兰多拉,每代人都有很高的教养,家族中还有人写过一本萨伏那罗拉传记。这里离费拉拉很近,与埃斯特家族在文化爱好的兴趣方面也相近。埃斯特家族把米兰多拉看作自己的卫星城,靠他们的援助,米兰多拉把自己建成了一座坚固的城寨。阿尼亚代洛战役事实上的胜利者詹·贾科摩·特里武尔齐奥同族的亚历山德罗在这里指挥着400多名士兵和包括一般市民在内的防卫军,顽强抗击着教会军的进攻,坚守城池。而且,还有法国军队承诺近日前来增援。


尤利乌斯二世到了米兰多拉,听从了心腹的进言,首先决定把住处安在8公里外康科迪亚一户农民的大宅子里。他想了解战况的所有细节,要求第二天去前线视察。教皇穿上胸甲,外面套上教皇的白衣,再紧紧裹上用黑裘皮领和裘皮里子做成的白色披风,扎着羊毛头巾,脸庞消瘦,满面胡须。他站在没膝的雪中,眼珠滴溜溜地四处观看。借曼托瓦大使的话说,这情形活像一头白熊。他以这样的仪表检阅了在雪中列队的队长们,还对大炮的位置等提出了要求。他还视察了在城墙附近挖掘战壕的现场。这时,风雪交加,下起了暴风雪。士兵们的身体也因寒冷而不听使唤。他们的身躯在暴风雪中影影绰绰,幽灵般地蠕动着。教皇的到来大大地鼓舞了他们的士气。尤利乌斯二世还在士兵中间蹒跚走动,向他们打招呼。他感觉到这才脚踏实地,眼睛里闪现出光芒。


尤利乌斯二世结束对前线的视察,不再愿意待在安全的康科迪亚,说要把大本营搬到前线去,还说大本营本该在前线。总指挥乌尔比诺公爵被撇在了一边。心腹们没辙,便决定把教皇的住宿地,按教皇说就是大本营,搬到低矮山丘上的圣鸠斯提纳修道院,从这里可以俯瞰城墙。但这里太小,容不下教皇一行的全部人马。于是决定科尔内罗、阿拉贡两位枢机主教和教皇侍从与教皇一起住进修道院。伊斯巴莱斯枢机主教和各国大使们回到后方的农家睡觉。

修道院的大厨房成了“大本营”。教皇刚恢复健康,难熬严寒。他整日待在厨房的大暖炉旁。厨房的一角是马厩。尤利乌斯二世披着裘皮披风,连头也裹着。他把椅子挪近火边,眼珠朝上盯着队长们,对以优势兵力进攻却毫无进展的围攻战很是光火。白天好不容易打破了城墙一角,当夜就被防卫军修好。尤利乌斯二世认为这是队长们指挥不力,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

“窝囊废!胆小鬼!怕死鬼!懒蛋!”他在火旁蜷着身子,嘴上凶狠地骂着。“这么无能,不配叫武将!去告诉士兵,如果他们干得再好点,就不用搞什么有条件和谈了,而是让他们无条件地掠夺。”

队长们听得垂头丧气,连教皇最爱的侄子乌尔比诺公爵也不例外。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害怕教皇,也不是因为他们觉得教皇骂得对,而是因为没有比这个厨房更暖和地方好待了。只有刚到的马尔坎托尼奥·科隆纳没挨尤利乌斯二世的骂。尤利乌斯二世似乎也对这位向佛罗伦萨政府求来的大名鼎鼎的佣兵队长礼让三分。

雪仍在不停地下,战斗在雪中持续。防守一方毫无士气低落的迹象。他们知道教皇在这里,但明知如此却照样炮击修道院,毫不手软。乌尔比诺公爵劝尤利乌斯二世说,这里危险,请转移到后方去。尤利乌斯二世回答道:“先看炮弹是不是会落到这里,然后再说要不要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你这蠢货!”

然而,在此后不久的1月17日,炮弹真的直接击中了教皇的寝室。房顶被掀掉,房顶上的粗横木落下,与教皇同在一个寝室的两个侍从一个被当场砸死,一个被砸成重伤,生命垂危。幸运的是教皇没受一点伤。大言不惭的教皇这下也胆战心惊,同意转移到后方伊斯巴莱斯枢机主教的驻地去。

第二天,教皇又回到了修道院。对方很了解教皇的行踪,再次集中炮击修道院。但这次不论谁说什么,尤利乌斯二世都不为所动。


意大利人中有较多的人不把教皇放在眼里,但法兰西人可能是因为信仰笃深,关键时刻下不了狠手。米兰多拉防卫军一日三秋盼来的法军指挥官安布瓦兹也是这样的一个法兰西人。他已经到了离米兰多拉30公里的地方,国王也下了死命令,不准他丢失这个战略要地。但他却在此按兵不动,告诉国王说他正在与教皇和谈。其实他心里巴不得时间快点过去,教会军在他到达之前攻陷米兰多拉才好。

米兰多拉防卫军已经陷入了疲劳困顿的状态。守城战已经坚持了很久,可是请的援军却迟迟不到。他们知道援军就在附近,于是更加绝望。城墙到处都遭到破坏,来不及修复。

1月20日,这天是援军到达的最后期限,城里终于派出代表到教皇这里乞降,条件只有一条,即保证居民和将士生命财产的安全。开始时教皇拒绝答应,说居民的性命好说,但他不肯保证防卫军将士的性命。但在枢机主教和己方队长们的恳求下,教皇改变了主意。他说可以保证市民和将士的性命和财产,但是要让亚历山德罗·特里武尔齐奥等防卫军的几个重要队长来当俘虏,米兰多拉要支付2万达克特作为教会军的战争费用。教皇紧接着又加上了一条,说钱可以分期支付,但要皮科家的儿子做人质,直到支付完毕。


尤利乌斯二世为此次胜利而欣喜若狂。这时,防卫军士兵的撤退和城市的清理尚未完毕,从里面顶着城门的栅栏尚未拆除。他等不及了,从城墙被毁坏的地方架梯子爬上去,进了米兰多拉城。他在城里徒步看了一圈。居民们心情复杂地远远看着他,表情疲惫已极。第二天,尤利乌斯二世把象征处于教皇保护之下的精美指环授予这座城市,留下800名士兵以保卫这座城市不受法军侵犯,然后他迅速离开了米兰多拉。他的心已经飞到了费拉拉。


费拉拉公国表面上是教会领土内的一个国家,但作为一个实际独立的国家,它历史悠久,政绩卓著,是意大利中小国家的翘楚,具有一流的政治、外交、军事、经济以及文化水平,其素质不逊于欧洲列强。埃斯特家族长期的贤明统治深得人心。教会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攻下小城米兰多拉,想攻下费拉拉简直是天方夜谭。枢机主教们异口同声反对进攻费拉拉,但尤利乌斯二世仍不甘心。教会军的队长们同意继续战斗。他们也知道攻不下费拉拉,但作为佣兵队长,就算结果难料,只要打仗就能赚钱。于是,打下米兰多拉后,教皇的军队马不停蹄地向费拉拉进发了。

不过,尤利乌斯二世也很清楚,费拉拉绝非佩鲁贾、博洛尼亚所能比,更不用说米兰多拉了。当然,法国国王的撑腰也很重要。为此,他打算离间法国和费拉拉,遂向路易十二请求媾和。但是路易十二知道教皇在同费拉拉交战,做出了拒绝的答复。教皇旋即又向费拉拉出招要离间其与法国的关系。他的做法实在拙劣,遭到了阿方索·德·埃斯特的无情拒绝。尤利乌斯二世对这个失败很恼火,着力加强攻击军的战斗力。为了筹集战争费用,他任命了8位新枢机主教。枢机主教团反对这样做,认为此举违反尤利乌斯二世自己于1503年以废止波吉亚教皇的恶例为由制定的枢机主教任命权限法。但尤利乌斯二世心里已根本不再顾忌这些了。在曼托瓦,侯爵夫人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提议召开讨论费拉拉问题的会议,德意志皇帝、法国国王、西班牙国王都答应派代表参加,而教皇却对由1500名骑兵和9000名步兵组成的教会军自信满满,拒绝派代表参加会议。

2月11日,对教皇有利的查理·安布瓦兹突然去世,接替他的是70岁老将军詹·贾科莫·特里武尔齐奥。这位将军是阿尼亚代洛战役事实上的胜利者,打过的胜仗不计其数,伺候过的主人也不计其数。这位经验丰富的佣兵队长是意大利人,对向上帝的代理人弯弓搭箭毫无顾忌。5月,特里武尔齐奥率领新编的1万多人的法军精锐部队从米兰出发,沿艾米利亚大道奔袭200公里,转眼间逼近博洛尼亚。


阿方索·德·埃斯特

多索·多西画德斯特美术馆(摩德纳/意大利)© The Bridgeman Art Library


尤利乌斯二世这才感到事态严重,他了解特里武尔齐奥将军的性格。教皇立即指示乌尔比诺公爵集合军队,加固博洛尼亚城墙。他召集市民代表,苦口婆心地说服大家服从教皇代理阿利多西枢机主教的领导,作为教会统治的国家,希望全体市民不要辜负教皇的期待,奋起抵抗法国,保卫城市。代表们发誓听从教皇的教诲。办完这些事以后,尤利乌斯二世于5月14日离开博洛尼亚,去拉文纳暂避一时,免做法军俘虏。


然而,一个星期以后的5月21日,博洛尼亚市内发生反对教皇的叛乱。许多市民对过去神职人员的统治积怨已久,本蒂沃利奥和阿方索·德·埃斯特的煽动为他们找到了发泄的形式,而对法军迫近的恐惧燃起了这场大火。教皇代理阿利多西枢机主教得知消息后赶紧乔装打扮,趁早溜之大吉。乌尔比诺公爵和他的军队就像嗅到狼味的羊一样,扔下大炮等所有辎重,四散而逃。23日,特里武尔齐奥率法军同阿方索·德·埃斯特和本蒂沃利奥一道在市民的欢呼中进入博洛尼亚城。时隔四年半之后,本蒂沃利奥再次成为博洛尼亚的统治者。

民众为叛乱的胜利而狂喜。他们卸下了在圣白托略教堂正门上睥睨博洛尼亚达3年之久的尤利乌斯二世铜像,在城里四处拖着跑,然后把这件米开朗琪罗创作的铜像砸成了碎块。很快,大炮制作技术的头号高手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指导溶化了这尊铜像,制成了一门结实的臼炮。在意大利语中,大炮是阳性名词,臼炮却是阴性名词。于是,费拉拉公爵用女人的名字“朱莉娅”给这门炮起了名。


尤利乌斯二世在拉文纳得到了这个消息,这给了他最大的打击。接着,他又接到米兰多拉也向反教皇派开城的消息。这两件事意味着他前功尽弃,也使他的地位岌岌可危。各国尤其是他的敌人都鄙视他。他觉得人们在说,看到了吧,教皇就得像个教皇的样子。在个人的感情上,尤利乌斯二世悲哀地看到了自己最钟爱的侄子乌尔比诺公爵和最信赖的枢机主教阿利多西的仓皇失态。

可是,把博洛尼亚推到敌人一边的罪魁祸首正是尤利乌斯二世自己。


尤利乌斯二世最初任命的教皇代理是费莱里枢机主教。他以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态度,对博洛尼亚市民采取了镇压政策。这就刺激了拥有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学、历来富有强烈批判精神的博洛尼亚市民,很快叛乱一触即发。尤利乌斯二世感到震惊,把费莱里召回罗马,派去了另一位枢机主教。但这位枢机主教也采取了同样的政策。博洛尼亚再次气氛紧张。尤利乌斯二世不得已又一次派去了教皇代理。这次是号称尤利乌斯二世头号心腹的阿利多西枢机主教。但阿利多西也采取强硬政策,比起前两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乌尔比诺公爵注意到了这一点,把阿利多西抓了起来,戴上锁链押到了教皇那里,向教皇投诉他的恶政。这一事件让博洛尼亚民众驱散了心头的阴霾。然而,教皇不但为阿利多西打开锁链,还任命他为博洛尼亚大主教。民众觉得自己被出卖,在神职人员的严厉统治下对未来感到绝望。绝望的人很容易变得激进。


尤利乌斯二世的错误在于忽视体察民心,忽视根据民心采取果断措施。而这两点是做上层人物的首要条件。我们不得不说,尤利乌斯二世缺少了这两点。谁都能做到果断处置敌人和无能之辈,但并不是谁都能做到舍弃自己人或有才之人,即使明知必须那么做。切萨雷·波吉亚因为舍弃了被称为心腹中心腹的洛尔卡而得到了罗马涅的民心。阿利多西枢机主教并非那么有才能,尤利乌斯二世仅仅因为他最忠于自己便不采取严厉措施,从而丢掉了博洛尼亚。不过,政治艺术(arte)是一种素质,并不是任何人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经验的积累便能具备。


阿利多西枢机主教和乌尔比诺公爵前后脚到了教皇所在的拉文纳。枢机主教一到教皇面前就伏在他的脚下,请求饶恕自己的罪过。在座的乌尔比诺公爵数落枢机主教的不是。这次又是尤利乌斯二世斥退侄子而护着阿利多西。这挑起了公爵内心对阿利多西的憎恶感。第二天,两人在路上偶遇。阿利多西枢机主教对乌尔比诺公爵过分谦卑地打着招呼。20岁的公爵失去了自制力,口中喊道“叛徒!现在是你还债的时候了”,上去把他砍了。枢机主教受了致命重伤,一小时后便死去了。公爵直接骑马回乌尔比诺去了。这一事件让教皇的心腹和其他枢机主教暗地里大为欣喜。他们本来就不认可阿利多西,而且讨厌他。只有尤利乌斯二世一人悲从中来,他体会到了同时失去最钟爱的侄子和最信赖的部下后的绝望感觉。

尤利乌斯二世无事可做了,除了回罗马以外,已经没他什么事了。

尤利乌斯二世离开了拉文纳,一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事情正在里米尼等着他。5月28日清晨,里米尼主教堂圣方济各教堂的大门上堂而皇之地贴着一则声明,呼吁于9月1日在比萨召开公会议。声明的主要内容为:教皇有权召开公会议,他曾在即位时发誓要召开公会议,但一直忙于其他事务未能实现誓言。不得已,德意志皇帝、法国国王与有志的枢机主教共同决定召开公会议。请教皇派出代表或是亲自出席。全体神职人员可以自由出席,不必等待教皇的判断,希望各位出席。有9个人在声明上署名,他们都是所谓的有志枢机主教。

声明一定已经传遍了整个欧洲。

尤利乌斯二世的自尊心受到了彻底伤害。同时,他也被抛入了超乎寻常的危险之中。这次公会议的意图无疑就是消灭尤利乌斯二世,德法两大强国都支持召开此次会议。


6月27日,身心俱疲的尤利乌斯二世掩饰着痛苦的心情回到了罗马。原本该是凯旋入城的,现已不是那么回事了。教会军自然消亡的消息已经传开。尤利乌斯二世好像要成心挑战罗马民众,不,应该是挑战全欧洲嘲讽的目光,他坚决要求戴着请卡拉多索打造的三重冠走向圣彼得大教堂。3年前,教皇曾经在博洛尼亚入城式上荣耀地戴过这顶三重冠,它价值5万达克特,它上面的黄金和宝石闪闪发光,体现了教会和教皇的尊严。

但是,与教皇一起行动的礼宾官帕里德·格拉西在日记上对这一天的记述只有一行字:

“我们艰难而徒劳的行军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