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内海向界海的演变 巴勒莫陷落
现代的巴勒莫是意大利的一个区——西西里岛的首府,在此有区长官的官邸,是西西里最重要的城市。但在古代,在中世纪前期,这里还只能算是主要城市之一。叙拉古自古以来一直是西西里最重要的城市。雅典为得到叙拉古曾不惜冒远征的风险。柏拉图对统治组织抱有强烈的兴趣,为了看到最佳例证也访问过叙拉古。希腊人也曾祭出阿基米德研制的新兵器与罗马人苦战。罗马人认为,不攻下叙拉古就得不到西西里。这一想法与希腊人一致。
后来,在罗马逐步将地中海变为“自家之海”(mare nostrum)的过程中,位于与北非相对位置上的特拉帕尼、马扎拉和阿格里真托等都成为对罗马很重要的港口。在整个古代的历史中,巴勒莫的重要性都仅次于这些城市。进入中世纪以后,拥有西西里的拜占庭帝国让派去统治西西里的总督常驻叙拉古已成定例。
确定巴勒莫为目标,似乎也是顺应着这个传统,莫非公元830年的北非伊斯兰教徒中有优秀的战略家?因为叙拉古面海向东,阿格里真托面海向南,马扎拉面海向西南,特拉帕尼向西,而巴勒莫却面海向北。这就是说,巴勒莫面向着地中海这个广大的基督教世界。如果希望扩大“伊斯兰之家”,巴勒莫作为前沿基地最为合适。在攻下巴勒莫之后,漂浮在地中海中央的西西里岛就成为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西西里得天独厚,军粮可以自给。
不过我觉得,这个大战略并非开始就是如此,这样的想法可能更接近实际。
无论如何,宗教狂热分子伊斯兰教徒阿萨德统率的征服西西里行动,自大肆张扬地开始以后,3年过去仍未攻下叙拉古。在西西里东西线中段的地方,有一座著名的城堡都市恩纳。这里位于要害之地,防卫相当严密。伊斯兰军队数次进攻均未奏效。顺便一提,为伊斯兰势力创造了征服西西里机会的欧赫米奥,被派来与守城的拜占庭军队谈判。他随即被捕,被指向伊斯兰出卖西西里而被处死。他借伊斯兰之力推翻拜占庭的统治后,自己当了统治者,但这美梦没能持续3年。
撒拉森人的海盗行动长年不断,他们或许认为征服西西里易如反掌。然而征服行动的进展却不尽如人意。把罗马选作目标的同胞已经带着掠夺而来的人和物满载而归,受到欢迎。他们知道后也许开始着急起来。出于以往的海盗经验,他们选择了防卫肯定比叙拉古薄弱的巴勒莫作为目标。
不论当初的动机如何,这是一种卓越的选择,这一选择甚至考虑到了恒久的益处。从此以后,巴勒莫比叙拉古更经常地成为西西里的第一大城市就是明证。在战略上值得赞赏的是,这次不是小股队伍的小打小闹,而是一举投入大规模兵力的军事行动。
从马扎拉登陆西西里,已经成为北非伊斯兰势力这3年来的常路。公元830年这年,伊斯兰人也从马扎拉登陆,但船只多达300艘,无法全部进港。于是他们兵分两路,另一路直奔北面不远的马尔萨拉港。这样登陆后队伍也分成了两支。阿拉伯人较多的部队去了巴勒莫,阿斯巴哥率领的柏柏尔人部队去了阿格里真托。他们准备进攻恩纳,然后一个回马枪杀向叙拉古。
可是,这支队伍来到阿格里真托时遭到了瘟疫的袭击。瘟疫总是在体力衰弱的时候或卫生状况最差的时候来袭。我们不知道柏柏尔人是否比阿拉伯人更不讲卫生,但去巴勒莫的那支队伍平安无事地行军时,第二队的人却因疫病眼见着一个个倒下。阿斯巴哥自己也倒下,死掉了。剩下的士兵都觉得征服西西里行动难以为继,乘上从西西里人那里抢来的船只逃回了北非。2万人的半数开了小差。
西西里
前去巴勒莫的那支队伍却意气风发。打头阵的士兵打着绿底白色月牙的“先知穆罕默德之旗”,队伍中有较多的阿拉伯人,他们自认为是伊斯兰的主流。
巴勒莫当时只不过是西西里的主要城市之一,加上那年听到撒拉森人逼近的消息后从周边地区前来避难的人,巴勒莫共有7万人口。只看这一点看就可以知道,中世纪前期的西西里比意大利半岛富庶。巴勒莫人根据以往直接、间接的经验知道,落入撒拉森人之手,其后的命运不是死亡便是沦为奴隶。他们拼死守城,坚持了一年之久。这让进攻的伊斯兰人也深感震惊。城里的所有人都笼罩在恐怖和绝望之中。
在这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没有一个基督教徒赶来救援。这一点我已经写腻了。
拜占庭军队在防守坚固的恩纳和叙拉古坚守不出。
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及基督教世界的各路王侯为守护自己的领地已经拼尽了全部精力,稍有余力的人脑子里也只想着如何侵略他人地盘。
罗马教皇在拿不出行动这一点上也与他们同罪。不过教皇没有自己的军事力量,说服不了拥有军事力量的人就什么也做不了。但没有任何记录可以说明教皇动用了开除教籍的武器,采取了积极的行动。
西西里是拜占庭帝国的正式领土。但是,拜占庭帝国皇帝与罗马教皇的关系实在不好。他们之间围绕圣像问题存在教理争论。虽有拜占庭皇帝,但教皇却又特意造出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他们虽同为基督教徒,这些事件仍然恶化了两者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在罗马教皇的内心深处,还有冷眼观战,看拜占庭如何守卫西西里的心思。这时的巴勒莫食物匮乏,许多基督教徒饿死病死。
公元831年9月,巴勒莫攻防战已打了近一年。市内一切匮乏,应该说什么都没剩下更为准确。
在防卫战打到将近半年的时候,拜占庭帝国派来统治巴勒莫的总督、主教就已乘着准备好的船只出逃意大利了。没有找到船只,只得沿陆路西去的修士在逃跑途中被撒拉森人抓住,被逼做出选择:要么改信伊斯兰教,要么去死。他们全体选择了死亡。
城市在这种状态之下陷落,并不是那种迎击发起总攻之敌之后雄壮的陷落。就像一点点地衰弱迎来死亡的人一样,城市终结于一片阴森恐怖的寂静之中。据说在长达一年的守卫战中死亡6万多人。
城市陷落后,市内还剩3 000多人,但多数都已衰弱到了极点,胜利者觉得送去做奴隶也无价值。还能走动的男女和儿童被装上了船,其余的人全部就地处死。
巴勒莫化为无人之境。后来,北非来的伊斯兰教徒在此定居下来。如果无人居住,拿下巴勒莫没有任何意义,必须重新引入居民,使城市再生。
很快就有地方长官被派到巴勒莫,地位低于突尼斯的地方长官,但官名一样。北非的伊斯兰势力将征服西西里全岛看得与征服伊比利亚半岛同等重要,让巴勒莫成为西西里中心的意图昭然若揭。
而基督教方面,似乎很少有人能正确认识到巴勒莫陷落意味着什么。更为恰当的说法应该是,即使在能够采取对策并有相应实力的人中间,也没有一个人认识到个中的意味。
拜占庭帝国皇帝比其他任何人都能主张领有权,但其行动是在陷落4年以后的公元831年。虽然当时拜占庭帝国东有伊斯兰势力的进逼,北有斯拉夫民族的逼迫,但无论如何行动都嫌太晚。
在此期间,伊斯兰势力照例毫不留情地杀戮企图抵抗的人;抢掠贵重物品,甚至粮食、家畜;年轻人,甚至孩子也要抓来送到北非去当奴隶;最后放火烧屋,使之变成废墟。他们用这种做法征服了西西里西部,又将势力扩大到东部。
人们感到拜占庭帝国终于“行动起来了”,但实际情况只能说是粗陋不堪。
皇帝任命女婿亚历克西斯为常驻西西里总督,命他组建救援西西里的大军。这事做得不错,拜占庭帝国正式表现出出征的架势。可是,此后的表现却证明,这只是一个走向衰落的国家及其最高领导人的做派。
亚历克西斯来到仍处在拜占庭帝国统治之下的小亚细亚西部,热心组建大军,成功地招募到了相当数量的士兵和船只。可是拜占庭皇帝知道后内心起了疑窦,想亚历克西斯莫非是想率领大军进攻君士坦丁堡,把自己拉下皇位。
皇帝的疑虑给了专制君主国家必然存在的宫廷阴谋家绝好的借口。亚历克西斯被突然召回,直接投入了监狱。在牢里,这位拜占庭的贵公子似有所思,说他万念俱灰也许更加正确。他宣布舍弃公职、地位和妻子,要去修道院,于是被释放出来。回到现实世界后,他便在社会上彻底消失了。
拜占庭海军本应以海港城市叙拉古为基地,以保障地中海西部海域的安全为己任,但皇帝这个司令官的表现尚且如此,海军也就一事无成了。这时,拜占庭战船对撒拉森战船已是每遇必逃。
北非突尼斯与西西里之间的海域,在现代欧洲被称作“西西里海峡”(Canale di Sicilia),因为西西里岛是意大利领土,但古罗马人却称同一片海域为“阿非利加海”(Africum Mare)。
在那个时代,西西里和北非同属一个文明圈,由一个皇帝统治。以隔海相望的随便哪一个国家的名字命名都不会意有所指。可是,到了中世纪,隔海相望的国家分属于不同文明圈。这样一来,国家之间的辽阔海域自然会以拥有制海权一方的名称命名。
我甚至认为,在中世纪前期的这个时代,如果要给这片海域起名,用古代的称呼“阿非利加海”也许更为合适,因为这片海域的制海权已经完全掌握在了居住在北非的伊斯兰教徒即撒拉森人的手中。
西西里及其周边
换成古代罗马人的观点,所谓制海权就是拥有把海洋称为“自家之海”的资格。一旦居住在北非的撒拉森人认为眼前这片地中海是“自家之海”,接着的想法就是要把横亘在地中海对岸的陆地也称为“自家的土地”,甚至还可用扩大“伊斯兰之家”的大义名分去行掠夺之实。
拿下巴勒莫大有好处,紧接着征服了从巴勒莫到墨西拿的海港城市群,使得这个好处更加完美。
意大利南部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强烈地受到西西里伊斯兰化的影响。受到影响的地方包括形似长筒靴的意大利半岛膝盖以下的所有地方。这样的情形是很自然的。撒拉森海盗此前的做法是从北非来袭,猛击一下之后又回到北非。现在却可以中途先在不沉的航空母舰上落脚,然后再次出击。从此以后,以卡拉布里亚、普利亚和拿波里为中心的坎帕尼亚地区完全暴露在撒拉森海盗的“猛击”之下。
同样打着扩大“伊斯兰之家”的旗号,但地中海东部与西部情况并不一样。
在东部,伊斯兰势力从小亚细亚东部逐渐侵入到叙利亚、巴勒斯坦和埃及,征服所有包围东地中海的陆地后已经过了两个世纪,地中海世界的东部已经完全成为“伊斯兰之家”。或许可以认为,伊斯兰势力对这些地方的统治恐怕已有相当的组织程度。此外,在伊斯兰世界的西部是伊比利亚半岛,其土地之辽阔恐怕不能称之为半岛。这里处在以科尔多瓦为根据地的“埃米尔”的中央集权统治之下,业已在相当程度上确立了伊斯兰势力的指挥体系。
在沿着扩张路线突飞猛进的9世纪伊斯兰世界中,北非在统治组织化方面最为落后。这片地区就后世的国别而言是利比亚、突尼斯、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
将这些国家统称为“阿非利加”是因袭古罗马的习惯。历史完全不同的埃及往往被区别开来。中世纪伊斯兰化之后,仍然继承了这个习惯。
在以巴格达为首都的伊斯兰世界中,北非的定位是“伊斯兰之家”的内部成员,但其地位却莫名地有所偏离,待遇方面类似于相当程度上被授予自治权的“埃米尔”所统治的领地。“埃米尔”一语的日语究竟是译为中央派遣的地方长官好呢,还是译为有着强烈的实力者意味的“酋长”好呢,人们莫衷一是。顺便一说,这个词儿有时译为“酋长”,是参考了现代将“United Arab Emirates”译为“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成例。
总之在中世纪前期,北非的统治形态明显尚未确立,连伊斯兰史专家一般也在这一方面不甚明了。
但是指挥体系不明确的状况却会令其敌手困惑。如果指挥体系明确,必有一定的战略战术预测其动向,事先“读懂”并非难事。军队越庞大就越容易在其准备、整编阶段察知其动向,也就越容易确定迎战体制。
可是,中世纪前期的北非情况完全相反。“地方长官”埃米尔的权力究竟有多大也不明确。时常有埃米尔亲率大军前来进攻的情形。撒拉森人大多情况下是以小规模海盗船队前来袭击。令基督教徒悲叹的“大群蝗虫”也并非一次性集群来袭,好似分为小群分别在不同日子袭击不同的目标,形成波状攻击,反复不已,令人防不胜防,放马后炮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