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内海向界海的演变 “撒拉森塔”

中世纪也有人决定不逃进深山而留在海边。这恐怕是权衡生活方式之后的决断。

这些人首先在能够眺望到广阔海面的海岬和悬崖上像串珠似的建起了被称为“撒拉森塔”的监视塔。

他们接着组建了迎击撒拉森人来袭的舰队。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撒拉森海盗最讨厌劳而无获。即使是商船,只要有护航船,遇袭的概率立刻锐减。

然而,即使不再遭到直接袭击,也还常有撒拉森海盗在附近登陆,沿陆地袭击的危险。虑及于此,城镇建筑牺牲了舒适性,以防御为最大目的。用一句话说,城镇建筑的设计是小巷曲折,宛如迷宫。意大利南部的阿马尔菲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穿行于这座城市房屋下面狭窄昏暗的小巷之中,眼前会突然一亮,出现一小片空地。这空地并非为周围房子的采光而建。

往这里一站,谁都会想到,如果把刚才进来的小巷和对面的小巷用铁门或别的什么东西堵上,来袭的海盗就成了口袋里的老鼠。阿马尔菲的小巷不仅像迷宫一样纵横交错,有些地方还会突然变窄。这些小巷还会在某个方向上建成复线。从阿马尔菲最大的教堂出来,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地方有两条小巷,选择其中的任何一条,你都能逃出城外。

这种城市建筑在地中海南部的伊斯兰世界称为“卡斯巴城”(Kasbah)。阿尔及尔的卡斯巴城至今都很有名。我们不知道北非的阿拉伯人为什么喜好这样的城市结构。然而,地中海北方的意大利“卡斯巴城”则是为防御从地中海南方卡斯巴城来袭的海盗而形成的。

有些人想建造以防御为目的的“卡斯巴城”而无法建造。他们居住在广袤平原之上的港口城市,背后没有阿马尔菲那样的峻峭山峦。如果一个城市没有一定的人口和经济实力来组建相当强大的舰队,城中的居民就只能逃入内地。这类人在中世纪前期占了绝大多数。

有一个办法最适合现代人想象哪个地方的人受到撒拉森海盗的祸害最甚。

这个方法要在大脑里进行电脑制图。不过这是动脑筋的事情,有想象力就行。

从法兰西南部开始,沿意大利北部、中部和南部往下,围着“长筒靴”的脚踵部画一个圈。圈起来的地方就是濒临第勒尼安海和伊奥尼亚海的全部地域。这一带如今是著名的旅游胜地,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可以在这里充分享受到“地中海”的游趣。这些地方的共通特点是气候温暖,阳光明媚。让我们在大脑中将这里的所有人、房屋建筑和港口船只统统屏蔽掉,在大脑里把这里变为无人之境。在古代,这里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平原上有片片耕地,每一个角落都被精耕细作;上下水道完备的城市和村镇像珍珠首饰一般串成珠链;进出港口的船只络绎不绝。让我们在大脑中将与人类有关的一切从这片土地上统统抹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们恍然明白中世纪前期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我们也一定能够从心底里理解为什么人们会说“中世纪暗无天日”。

在那个黑暗的时代,在最为悲惨的9世纪,保卫基督教徒应该是专门为此创立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义务。这时的皇帝是鲁多维科二世。他和历代的法兰克皇帝一样以法兰克为根据地,却拥有“意大利王”的称号。

经不住罗马教皇再三请求,公元860年,他终于答应去意大利,敌人当然是撒拉森人。

就在马上要为保卫臣民安全前往意大利前夕,这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却向意大利半岛的臣民发出了这样的布告:


动产较多之富人有义务动用其财产让杀人犯出狱,并为其准备武器装备,送他们上战场,越多越好。

贫者中,拥有10个以上铜币者有义务担任所住地区及其海岸一带的警戒。财产不足10个铜币者免除本义务。

多子之父,只可留下一个最适合的儿子,其他必须报名参加皇帝的军队。

仅有二子者,则其子均须报名参加皇帝的军队;有三子者,则许其中一人留在家中。

领主和土地管理者亦不得免除这些义务中任何一条,概无例外。全民均有参军义务。但允许以前帮工的用人中有一人,或为继续以前工作可再有二人留下,以保卫留下家属之安全。

如果违反本令,有企图留下更多人者,将剥夺其领主之地位,若为地主,将剥夺其拥有土地之权利。

修道院、尼僧院也以同等条件与领主和地主承担同样义务。如有怠慢此项义务者,将剥夺其神职人员之资格,并没收修道院和尼僧院所有的土地及其他一切不动产。


只看字面,这布告表现了皇帝奋起反抗撒拉森人的坚定意志。可是,发出这项命令的皇帝长年以来一直敷衍着自身的义务和职责。这命令也许得到了遵守,但在数量和质量方面大概是大打折扣的。

皇帝来到罗马,皇后同行相伴,仪仗豪华,显示着基督教世界中的俗界最高统治者的地位。然而,此后赴意大利南部与撒拉森海盗作战,结果却是惨败。失败不止一次,翌年又吃败仗。皇帝自己也险些做了俘虏,全靠临阵皇后的机灵才免遭危难。如果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成为撒拉森海盗的俘虏,北非全境的伊斯兰教徒一定会高奏凯歌。皇帝也许会被当成他们经常挂在嘴上的“无信仰的胆小无能的基督教徒”的活标本,用锁链锁成一串拉着游街。撒拉森人最想抓到的人就是罗马教皇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

这个时期,所有的地中海沿岸地方一直受到撒拉森海盗的祸害。我不再一一记述这些事情,因为撒拉森海盗的祸害已成家常便饭,千篇一律,逐一写来会让人感到索然无味。

这些海滨城市经过千年之后,以老百姓为主角的祭祀活动今天依旧延续。前面打着护城圣人画像,祭祀队伍在城里迤逦而行。几乎所有这些活动都与撒拉森海盗有关。祭祀活动都集中在夏天。因为北非的海盗多是乘着夏季的西南风或东南风来袭,夏天地中海的潮流也是自南向北流动的。

来袭的撒拉森船队未能躲过突然改变的风向,猛撞崖壁后沉没,海上现出了圣母马利亚;圣尼古拉唤醒了塔上打瞌睡的放哨人,城里的人得以逃到安全的地方……护城圣人的由来因地而异,形形色色,但都与撒拉森海盗有关。

9世纪,居住在北非的伊斯兰教徒与恐怖是同义词。在这个世纪里,准确地说,是在公元876年,在位的罗马教皇约翰八世给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送去了这样一封信:


撒拉森人结伙袭击,每每犯下种种暴虐残忍的暴行,这使我心中不能不充满深深的苦恼和悲哀。可以说,这种惨状没有一天不使我痛苦万分。

我能做什么呢?我甚至在想,任何笔都会因不堪书写这无休无止的种种悲惨而折断,任何语言都不能准确表达那些惨状的细节。

我自己也在深深的苦恼中度日。我眼前浮动的,尽是基督的敌人让信奉基督的人们痛苦、死亡的景象。上帝的孩子在各地流血,忠于上帝教义的人们的灵魂正在逝去。所有地方都已化作掠夺、杀戮和放火的舞台。人们躲过剑锋也逃不过大火。逃过大火,等待他们的也是铁锁链,他们被带走送到异教徒的地方,在那里当奴隶,做牛做马,迎来死亡。这就是可怜的基督教徒的命运。

曾经人口稠密的城市、村镇和田园已经不见人踪,如今或是成为撒拉森人的巢穴,或是成为野兽出没的地方。

而罗马城,已经成为失去家园的人们和失去父母的孤儿们的避难之所。看到这些人,我就心如刀绞。

亲爱的皇帝啊!这是降临到上帝的孩子们身上的灾难,是不能不让我痛苦的现实情形。


然而,绰号“秃头”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二世连封回信都没有写。他正全力以赴收拾法兰克内部的各种势力。也许无法完全不理睬教皇的屡次请求,他还是向伦巴底族公国之一斯波莱托的领主下令,要求组建抵抗撒拉森的军队。

可是,斯波莱托大公古伊德根本没有对抗撒拉森,反而率领大军进攻了卡普亚和拿波里。意大利南部各城市重新开启了与撒拉森的交涉,使他有了进攻基督教同胞的口实。

卡普亚、加埃塔、拿波里、阿马尔菲等城市在得不到皇帝和伦巴底各派势力保护的情况下,开始行动起来,谋求与撒拉森人建立良好关系。这确是事实。

加埃塔、拿波里和阿马尔菲是海港城市,接近撒拉森的理由不难理解。商船的安全航行对这里的人们,尤其是对没有耕地的阿马尔菲而言是事关生死存亡的问题。

卡普亚是内陆城市,老是受到伦巴底系的贝内文托公国的觊觎。这块名为“卡普亚伯爵领地”的独立领土,逃脱不了被贝内文托公国吞噬的恐惧。于是,战胜伦巴底人的想法逐渐扎根,他们试图投向撒拉森人。人被逼到生死边缘,人种、宗教的差异也许就成为第二层次的了。这些人都拥有健全生活,不是把一生奉献给上帝的神职人员。

如果卡普亚站到了撒拉森一边,罗马教皇便会陷入危险。从罗马向南去的大道,不论是亚壁还是拉提纳,都要经过卡普亚。古罗马大道虽然在中世纪也被弃置,根本得不到修缮,但因为没有建设其他的基础设施,仍然还是最好的交通手段。一旦卡普亚伊斯兰化,就等于打开了通向罗马的道路。

教皇约翰八世知道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靠不住,在公元877年,即发出前述信函的第二年,沿亚壁大道南下,在明图尔诺与卡普亚、加埃塔、拿波里、阿马尔菲的代表见面,目的是说服他们不要与伊斯兰结盟。教皇说道,要想对抗伊斯兰势力,基督教方面只有团结起来。但是,代表们默不作声,教皇的话音只不过是被当作耳旁风。教皇以开除教籍相威胁,最终也没能得到他所期待的不与伊斯兰结盟而与之对抗的答复。非但如此,拿波里的执政官赛乔辞别教皇回去后,让人逮捕了反对与伊斯兰建立良好关系的急先锋阿塔纳西奥主教,挖去他的双眼并把他扔进了牢房。

没有一个人响应教皇拼死的请求,听从他的说服。而撒拉森海盗一直继续着野蛮的暴行。教皇被迫做出选择,是把宗教放在优先的地位,对信徒的痛苦置之不理,还是为了哪怕是暂时的拯救而把耶稣基督暂放一边。

教皇选择了后者。他以一年之内不得掠夺意大利西海岸为条件,向撒拉森海盗支付了罗马教廷铸造的2.5万枚银币。

在此以前,叙拉古、拿波里以及意大利南部的修道院都曾有过花钱买平安的事,但还从来没有过西欧基督教之首的罗马教皇与伊斯兰海盗做交易的先例。

如果回到公元877年,我们去问居住在当地的人们,首先向伊斯兰屈服的是君士坦丁堡还是罗马,我想更多人的回答会是罗马。意大利半岛在9世纪后半叶的任何时候被伊斯兰化都已不足为奇。终于,西西里发生的事件使这个判断更为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