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种“圣战”的时代 海盗行动在继续

西西里在阿拉伯人统治之下勉强实现了伊斯兰教徒与基督教徒共存的局面,但其他地区却并非如此。对北非的伊斯兰教徒而言,伊斯兰势力征服西西里就是圣战的成果。征服西西里之后,圣战的目标理所当然地指向了与西西里隔海仅3公里的意大利南部。

话虽如此,北非的伊斯兰教徒高举大旗进行的圣战与海盗行为是互为表里的关系。海盗行为具有走向全面称霸的前哨战的意义,还是一种使同胞活命的产业。也许西西里的阿拉伯人已经没有必要出去干海盗的营生,但居住在北非的伊斯兰教徒撒拉森人仍有此必要。

从9世纪末到10世纪,狂飙席卷般的撒拉森海盗暴行的主要目标是意大利南部。但要问其他地方是否就能安身,回答则是否定的。甚至可以说,从北非港口出发向东北航行可以抵达的所有海岸及其腹地,都不能免于撒拉森海盗的袭击。这是因为地中海中央盛行西南风和西风的缘故,尤其在夏季。

只要能借助这股西南风,人们就可以完成下列航行:从奥兰和阿尔及尔出发可以到达法兰西南部的普罗旺斯和意大利北部的利古里亚;从布杰(Bougie)和博纳(Bona)出发可以到达意大利中部的托斯卡纳和拉齐奥的沿海地区;从突尼斯出发可以到达意大利南部第勒尼安海一侧;从的黎波里出发可以到达意大利半岛长筒靴状的脚尖的卡拉布里亚和脚踵处的布里亚。与现代的情况不一样,夏季刮起西南风和西风,人们就不能享受日光浴。对居住在这些地方的人来说,虽然西南风有时会吹来撒哈拉沙漠的沙粒,但这风带来的不是夏季,而是海盗。

海盗们并不缺乏危急时的避难港。西西里尽管已经不再是海盗船的出港地,但伊斯兰教徒还是可以停靠。撒丁和科西嘉岛上无人的洞穴和沙滩使用起来都很方便。除这几个岛以外,第勒尼安海上还散落着诸多中小岛屿。拿破仑被流放的厄尔巴岛是中等大小的岛屿。像小岛中的基督山岛,只要划着小船绕岛一圈,便可以知道那里是海盗的理想巢窟。我在想,大仲马为了创作《基度山伯爵》可能到实地考察过。

这就是地中海的中央海域第勒尼安海。如果想在这里安全航行,放心捕鱼,得以安眠而不被“撒拉森塔”的警报惊醒,就只有使用海军力量夺取制海权。

然而,不用说伊斯兰势力在地中海世界大跃进的8世纪,就连9世纪和10世纪,地中海西部的制海权事实上也一直在伊斯兰一方。

没有制海权,不仅敌人会在海上为所欲为,还会有敌人自由登陆,甚至入侵内陆腹地的危险。公元882年发生的惨案,不仅使第勒尼安海附近地方,就连居住在意大利半岛内陆深处的人们都毛骨悚然。

亚平宁山脉像脊梁骨一样自北向南贯穿意大利半岛。沃尔图诺河发源于亚平宁山脉,注入第勒尼安海。河的上游有圣温琴佐建立的名为“圣温琴佐·阿尔·沃尔图诺”的修道院,属于本笃派,是圣本笃建立的意大利南部著名的卡西诺山大修道院的小兄弟。这两座修道院都没有幽居在深山幽谷之中,而是紧傍着人间社会,忠实地践行着圣本笃的思想,在信仰和实际生活方面,积极指导居住在周边的人们。


撒拉森海盗的主要出航地及其袭击路线

卡西诺山在拉提纳大道这条干线公路的近旁,但圣温琴佐修道院则位于偏僻之地,它建在亚平宁山脉的一个盆地中。沃尔图诺河上游湍急的河水在附近流过,自古因产良马而闻名。这里是萨摩奈族的发源地,这个民族挡在罗马征服亚平宁半岛的途中,寸步不让。萨摩奈族骑兵让以重装步兵为主力的罗马军队头痛了40年之久。

据说圣温琴佐修道院的修士们也会灵巧地策马飞奔,道袍下摆在风中飞舞。还有人说,修道院同属圣本笃派,年轻的修士会被派往冬季寒冷的圣温琴佐修道院,老年时再转回气候温暖且富人际关系的卡西诺山修道院。

公元882年秋,撒拉森海盗袭击了这座“沃尔图诺的圣温琴佐修道院”。屡屡遭到海盗袭击的卡西诺山修道院经常交出黄金制品以换取海盗不再掠夺和破坏的承诺。但圣温琴佐修道院却对海盗的这个提议不屑一顾。他们已胜算在握。

第一,他们有年轻健壮的修士近千人。

第二,他们认为,季节已到秋季,一到10月,亚平宁山中就要开始飘雪。如果能坚持到冬天,北非的撒拉森海盗就会放弃进攻而撤退。各地的修道院主导生产,这是中世纪前期基督教世界的特点。因而圣温琴佐修道院也有长期坚守的储备。

然而事与愿违。海盗也身强力壮,人数众多。即使放弃进攻,他们冬天也无处可退。撒拉森人不惧基督教徒,却怕冬季的地中海。他们想避开风雪,一开始就发起了一刻不停的总攻。

年轻健壮的修士们死伤不断。他们擅长骑马却不习惯射箭。寒冷日甚一日,10月11日,圣温琴佐修道院陷落了。

修士半数战死,余下的全被带到了海盗面前。修士们都年轻力壮,带往北非当奴隶出售应该很好。不论在农庄劳动还是当划桨手,他们都应该有相当的价值。海盗一定会把他们卖掉赚钱。

然而,在伊斯兰教徒看来,为基督教奉献了一生的神职人员,对伊斯兰教徒开弓射箭的神职人员,已没有让他们成为奴隶的价值。修士们被捆上手脚,从桥上一个一个地被投进沃尔图诺河。下游的农民们藏在河边,努力救起冲下来的修士。可是,河水湍急,手脚被捆绑,修士无法躲避河里突出的岩石。据说没有一个修士被活着救起。沃尔图诺的地方志中记录着,500名修士被抛入河中淹死。撒拉森人在这里过冬,撤走时彻底破坏了修道院并将它付之一炬。不久,修道院开始重建。细水长流,重建工作一直持续到16世纪,但却再未能恢复其原先仅次于卡西诺山修道院的重要性和影响力。如今已是断壁残垣。

就在同一时代,撒拉森海盗甚至在教皇领地拉齐奥也构筑了城堡。城堡建于如今仍被称为“撒拉齐内斯科”的海拔900米的山岗上。古代的瓦莱里亚大道如今已成为国道5号线,撒拉齐内斯科可以俯瞰这条国道。从罗马沿蒂泊蒂娜大道到蒂沃利,在这里转上瓦莱里亚大道,越过亚平宁山脉,便可以到达亚得里亚海。通过瓦莱里亚大道人们把内陆地区的产品运到大都市罗马,进入中世纪以后,通行量经常居高不下。在如今仍被称为撒拉齐内斯科的这座山村,小路纵横交错,让人想起北非的要塞。盘踞在此的海盗看到猎物,便会驱马沿着缓缓的山脊而下,抢掠货物,绑人上山。


意大利中部

从罗马到蒂沃利有20公里的距离,从蒂沃利到撒拉齐内斯科耸立的山岗也是同样的距离。瓦莱里亚大道运送着来自内陆地区的产品。如果交通断绝就会非常不便。伊斯兰势力渗透到如此靠近的地区,对身在罗马的教皇而言,必定是一个威胁。没有人再居住在撒拉齐内斯科周边。曾几何时,罗马皇帝可以不带卫兵来往于这条大道,700年后的这个时期,如果没有相当的需要,连农民也都要尽力避开这里。

进入10世纪以后,情况没有任何变化。公元915年,拜占庭帝国皇后佐伊代年幼的儿子摄政,她无法完全回绝仍在各地拥有领地的拜占庭贵族的请求,向巴勒莫的“酋长”提出了订约请求。这份协约每年要支付2.2万拜占庭金币,以换取海盗不袭击意大利南部的卡拉布里亚和布里亚两地。

这是一个一旦进入衰退期,便收集不到准确情报的例子。拜占庭应该与北非撒拉森人缔约才对。实际上遵守这个协约的只是西西里的阿拉伯人,而时间仅有一年。巴勒莫的“酋长”已经洗手不做海盗了,承诺不干海盗易如反掌。他把钱揣进了腰包。撒拉森人得知后怒不可遏。虽然同为伊斯兰教徒,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恶化。毋庸赘言,既不是协约的一方,也没有拿到钱的撒拉森人当然集中袭击了卡拉布里亚和布里亚两地。

当时的撒拉森人把基督教徒鄙视为“信仰错误的胆小鬼”。他们原本以为,拜占庭是唯一一个只要做出决定就能派出阵容不容小觑的海军的国家。而这个拜占庭帝国已是这副模样,撒拉森人觉得自己在地中海西部所向无敌也就不足为怪了。

但是,有一件撒拉森人不知道的事情,使对撒拉森海盗袭击感到绝望的意大利南部的人们更加绝望。佐伊皇后拿出的2.2万枚金币,既不是皇后自己的,也不是从拜占庭帝国国库中支出的,而是常驻意大利南部的拜占庭官僚征收当地人民的特别税。可是,交到巴勒莫“酋长”手上的这份年贡只是最初一年的,以后年份的都被官僚们私吞了。如果这些钱能持续交到撒拉森人手中,他们也许多少会手下留情一些。遭到撒拉森海盗泄愤的意大利南部居民有理由感到二重三重的绝望。

时代到了公元10世纪。基督教有一种观点认为,耶稣基督诞辰1000周年的这一年,是上帝审判的一年。善良的基督教徒想到上帝的审判,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会倾听谁的声音呢?是高叫“你忏悔吧”的主教和祭司的声音。200年前开始不断遭受伊斯兰海盗袭击,人们已跌落到贫困的渊底。这些人在被榨干的情况下,还是按照主教和祭司的意思,挤出了2.2万枚拜占庭金币。可即使这样,也并无效果。

公元925年,位于长筒靴脚踵部位布里亚的一个镇布林迪西附近的奥里亚遭到撒拉森人的袭击。常驻当地的拜占庭官僚早已逃跑,但市民中有6 000人被杀、1万人被抓往北非,其状惨不忍睹。

这里没有可以抢掠的东西,又不临海。袭击这里的目的是绑架劳动力。被杀的6 000人都是年老的男人和孩子,他们不会立即成为劳动力。北非依旧需要劳力。

第一,送往西班牙,作为兵力投入到与基督教世界作战的最前线;

第二,在市场上出售,男人用作农庄奴隶,女人用作家务奴隶,一生劳作;

第三,用铁锁链铐住用作加莱船的划桨手。

没有黄金物品可以掠夺的城镇也已无法安身。

公元930年,撒拉森海盗在位于萨莱诺南面的帕埃斯图姆登陆。

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在公元前6世纪时被称为“Magna Graecia”,意为“大希腊”。帕埃斯图姆从那时起就已存在,因有献给海神波塞冬的神殿而闻名,古代这里也被称为“波赛多尼亚”(意为波塞冬的城市)。

不论是在希腊人殖民的时代,还是在被罗马吞并后的时代,沿海城市一直被认为是得“地利”的。可是在中世纪,这却成为“不利”之处。

由于远离基督教势力的中心,这里在罗马帝国末期排斥异教的狂风暴雨中未被击倒。但是,一旦国家丧失功能,也就不再关注各种基础设施的维护。结果,疟疾流行,人口减少。不过在中世纪前期,人们的房屋还比较集中在神殿聚集地区的周围。公元930年海盗来袭,扫荡了这片区域。


意大利南部及西西里

居民或被杀害,或被绑架,城市化作无人之境,房屋和所有的一切全被烧光。剩下的只有古希腊时代的神殿、罗马时代的街道以及椭圆形竞技场的遗迹。帕埃斯图姆就这样沉睡着,度过了漫长的中世纪,迎来了近代的曙光。19世纪以前尚有海盗的威胁,人们不愿意居住于此。如今,作为在意大利可以感受到古希腊的历史遗址,这里名声大噪,游客很多。

中世纪前期,帕埃斯图姆不过是意大利为数众多的沿海小城之一。帕埃斯图姆的遭袭还不至于震撼整个意大利。但是,如果开始崛起的海洋商业国家遭到撒拉森海盗的蹂躏,情况就会大不同。这事发生在帕埃斯图姆化为废墟的4年之后。

公元934年,热那亚遭到突然袭击。过去,从靠近意大利的法兰西南部,经热那亚到托斯卡纳北端的利古里亚,沿海各城市都曾遭受过撒拉森人的袭击和掠夺,但热那亚却不曾直接遭到过袭击。热那亚背山面海,金城汤池,在撒拉森海盗看来也很难对付。这一年,撒拉森人用30艘船组成船队,向这座城市袭来。

海盗突破了人们认为安全的地方,偷袭大获成功,还抢到了物品和船只。海盗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凯旋,回到突尼斯港。因无所作为而使海盗大获成功的热那亚不仅在临海一侧,也在陆地一侧构筑起了坚固的防御墙。这一年在大兴土木中度过。

第二年夏天,撒拉森海盗再度来袭。夏季是海盗的活跃期,也是商人的活跃期。海盗看准了男人们全部出去的空隙,大摇大摆向港口奔袭而来。

如果打着黑底白色骷髅的旗子,人们马上就会认出是海盗。撒拉森海盗采用惯用伎俩,打着与热那亚关系良好的法兰西南部港口城市的旗子闯了进来。等看到船靠码头,撒拉森人下船,为时已晚。这次有很多女人被掳走。

根据热那亚共和国的历史,热那亚的商船队此时正向东方航行,从追上来的快船那里得知了事件的严重性,立即返航。他们袭击了停靠在科西嘉岛的海盗船队,夺回了被掳走的女人。

这个说法是否属实,现已无从知晓,但至少热那亚的男人已经意识到,光靠防守坚固已不能防范撒拉森人了。早些时候,比萨的船队也突袭了巴利阿里群岛中的马略卡岛。当时,西班牙附近的巴利阿里群岛已归入伊斯兰世界,这里也是伊斯兰海盗的巢穴。

与已经开始行动的意大利北部相反,意大利中部没有这样积极主动的教皇,除了比萨以外,一直处于束手无策的状态之中。而意大利南部的情况更加糟糕,这里最近已经归于伊斯兰统治之下的西西里。

公元948年,撒拉森人袭击了与西西里只隔着3公里宽的墨西拿海峡的雷焦(现在的雷焦卡拉布里亚),完全征服了这座古已有之的港口城市。城市遭到劫掠,但却少有居民被绑架送往北非。居民被课以与西西里一样的“吉齐亚”。这种人头税是居住在伊斯兰社会里的基督教徒所必须支付的,也只向这种人征收。西西里有伊斯兰教徒居住,而雷焦还没有。这意味着,在伊斯兰征服的地方,只要是非伊斯兰教的异教徒,任何人都有义务支付“吉齐亚”这种“异教徒税”,甘愿受二等公民待遇。这与伊斯兰教徒在居民中的比例无关。

在雷焦,有几座基督教堂很快改造为清真寺。由钟楼改造的宣礼塔(minaret)上传来宣礼师的声音,洪亮的阿拉伯语回荡不息。

“安拉是唯一的神!穆罕默德是唯一的先知!”

在意大利半岛上建造清真寺,这还是第一次。

10世纪,伊斯兰势力就这样推进了对意大利南部的渗透。也许是感觉到再也不能这样不闻不问了,正式统治者拜占庭帝国终于出面。公元963年,皇帝福卡斯派出的拜占庭军队与撒拉森军队交锋,拜占庭军队惨败,战斗的结果可以用“完败”一词形容。皇帝甚至向北非派出特使,签署了媾和条约。条约内容不详,但此后拜占庭帝国再也没有尝试与撒拉森海盗进行决战。

西西里再大,即使放弃也只是个岛屿。意大利南部却与教皇所在的罗马土地相连。罗马教皇夜不能寐,再三恳求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托二世皇帝接受了教皇的请求,于公元982年夏天率领由德意志和撒克逊士兵组成的军队南下意大利半岛。

然而,这次南征的结果惨败。皇帝失去了4 000名士兵,扔下一切逃到意大利北部的维罗纳,然后径直回北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