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种“圣战”的时代 诺曼人到来
中世纪指的是夹在古代与近代之间的时代。这个时代很长,名称听起来也颇具讽刺意味,前期和后期加起来有千年之久。除了时间长,这还是一个纷乱至极的时代。
诺曼人征服之前的意大利(11世纪)
研究这个时代的专家学者真令人同情。群雄割据是英雄们的争雄斗勇,而中世纪实际上不过是一个“玉”少“石”多,石子相互碰撞的时代。我总认为,即使是天纵英才也不可能系统地写出中世纪的历史!
不过,也会发生只有在这样的时代才会有的开心事。有些历史现象我们只能认为是很少的人在很多方面撞上了好运,从而颠覆了历史。诺曼人的到来即是一例。
公元1016年,比萨人为追杀逃亡海盗穆塞托,眼睛都红了。这一年,意大利南部有一行40人的诺曼骑士来到了布里亚的加尔加诺山。加尔加诺山一直延伸到海边,这样的景致在海岸线平坦延绵的亚得里亚海难得一见。这些诺曼人从巴勒斯坦朝圣回来,顺道看看山里的一座奉献给大天使米迦勒的圣堂。
在中世纪前期,不论是地中海东部还是西部,进攻的伊斯兰势力和防守的基督教势力之间冲突不断。尽管如此,朝圣却一直在这样的战乱中持续着。进入11世纪以后,伊斯兰势力在地中海东部确立了优势。伊斯兰世界与基督教世界虽然对立,但两者之间并没有用墙或其他什么隔开,从而使交流完全断绝。基督教国家意大利的海港城市一直在与东方或北非的伊斯兰教徒进行着贸易就说明了这一点。虽说有危险的感觉,但朝圣者还是会冒着战火去巴勒斯坦,朝圣后再回故乡。
即使在罗马帝国的末期,女人也都可以从罗马去耶路撒冷,朝圣后再返回。距离再远也是国内旅行。可是进入中世纪后,朝圣就必须通过统治者不同、信仰不同的国度。如果不是强壮而惯于使用武器的男子,便无法走完从欧洲到中东的遥远路途。为参拜大天使米迦勒的圣堂来到加尔加诺山里的,都是些身强力壮的骑士,考虑到当时的情况这也不足为奇。
这一年,布里亚的实力人物也逃进了加尔加诺山,他们强烈希望把拜占庭势力和撒拉森海盗统统赶出自己的家园。他们先是想驱逐拜占庭势力,失败后便被拜占庭士兵追捕而逃进山里。
这些意大利人向诺曼骑士提出,请他们来意大利南方,赶走拜占庭和撒拉森这两股势力之后,统治意大利南部。50年以后,发生了诺曼人征服英吉利的著名的“诺曼征服”事件。尽管这件事发生在“诺曼征服”的半个世纪之前,但进取的个性大约已在诺曼人中间萌生。从圣地归来的诺曼骑士接受了这份请求。但是,40个人太少,他们提出一个条件,回到故乡诺曼底后再带伙伴回来。布里亚的实力人物未提异议。
诺曼人征服后的欧洲(11世纪)
第二年的公元1017年,诺曼骑士如约而至,人数似乎从40人增加到了250人,准确数目不得而知。布里亚的意大利人也加入到这些诺曼人中间,他们首先着手从意大利南部扫除拜占庭势力。
从这一年开始到公元1019年的两年之间,双方进行了四次战斗。但参战人数如此之少,战斗还脱不出小打小闹的范畴。四次战斗的结果是诺曼—布里亚联军三胜,拜占庭军一胜。据说,意大利南部的拜占庭兵力因这四场战斗仅剩十分之一。诺曼骑士们的牺牲也很惨烈,人数由250人减至10人。
靠这点儿人要把拜占庭势力和撒拉森势力从意大利南部赶出去,简直就是做梦。但诺曼人甚至超越了梦想,他们还要征服西西里。这种勇气称为蛮勇可能更为合适。处在上升阶段的民族的勇气真是难以揣度。但因只有10个人,开始的时候他们帮助遭到撒拉森海盗袭击的萨莱诺防卫,为基督教战士取得了高分。
诺曼人征服意大利南部花去了近20年的时间。他们得到了既厌恶拜占庭统治又厌恶身处撒拉森统治之下的意大利南部人们明里暗里的合作。诺曼骑士中人才辈出,一旦有能力的武将战死,马上就有人顶上来。当初以10个人开始的征服行动于公元1037年基本结束,人们再也听不到清真寺宣礼塔上阿拉伯语的宣礼词了。
但是,西西里就在意大利南部近旁。只要西西里还属于伊斯兰,在意大利南部打拼出来的诺曼人的统治就远远谈不上稳固。不论是来到意大利的诺曼人,还是30年后征服英格兰的诺曼人,都没有回诺曼底家乡的想法,他们打定主意要在新天地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家。
公元1038年,诺曼人渡过隔开意大利南部与西西里的墨西拿海峡。第二年攻陷墨西拿。转年便很快逼到了西西里东部最大城市叙拉古的城墙脚下。但是,他们在这里受到挫折,只得渡过墨西拿海峡,撤回意大利南部。原因是此前西西里和北非伊斯兰教徒之间一直关系不睦,在得知西西里将要被基督教徒夺回之后,他们团结应战了。另一个原因是,已经处于诺曼人统治下的意大利南部沿海城镇正在再次逐渐成为撒拉森海盗的饵食。所谓统治权,只有捍卫了治下人们的安全时才能维持。征服西西里只能推后了。
公元1061年,罗杰率领的诺曼骑士再次渡过墨西拿海峡,也只有150骑。新兴民族诺曼人的人口一定有所增加,他们5年后进行了“诺曼征服”。他们生长在北方海边的诺曼底,与遥远的南国相比,对一海之隔的英格兰自然更有亲近感。恐怕也是因为这种情况,来到意大利南部的诺曼人依然很少。
就在这一年,罗杰的哥哥罗伯特·吉斯卡尔多迅疾前来与先行出发的罗杰汇合。他们二人率领的诺曼骑兵尽管在数量上处于劣势,但还是分为两路,声东击西,击破了未能采取统一行动的伊斯兰势力。然而西西里是地中海最大的岛屿。不论如何勇猛,仅靠这150人征服西西里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征服行动缓慢但扎实地推进着。
公元1072年,诺曼人渡过墨西拿海峡10年之后,阿拉伯人统治的西西里首都巴勒莫,在经过5个月的保卫战之后陷落了。5年之后的1077年,与巴勒莫一样居住着众多阿拉伯人的特拉帕尼陷落。公元1086年,叙拉古再度回到基督教徒之手。这个时期与征服者威廉在遥远的英格兰进行“诺曼征服”的时期正好重合。
结果,地中海世界的“诺曼征服”耗时25年。在这25年中,大概会有少量援兵从诺曼底前来。征服始于150人,也只花了短短的25年。想想伊斯兰势力从数千人开始,增加到数万的兵力,花了50年才征服了西西里,数百人花25年时间,耗时绝对算少。西西里版“诺曼征服”成功的原因可以列出以下几条。
第一,伊斯兰世界存在着围绕教义和统治权的内部抗争,这可以说已成惯例。西西里和北非的伊斯兰教徒之间关系不好。非但如此,西西里的阿拉伯人之间也并不团结。不能击退150个诺曼人,也是因为伊斯兰教徒之间屡屡发生内讧。
第二,由于统治西西里的阿拉伯伊斯兰教徒实施所谓“伊斯兰的宽容”,许多基督教徒留在了西西里。
但是,这一点起初对诺曼人产生了不利影响。西西里人对阿拉伯人的统治还没有不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他们不能信任不太了解且人数很少的北方汉子。尽管都是基督教徒,他们也没有轻易表态。诺曼人不断取得胜利,才使这种情况得到改变。这并非因为其他原因。要让观望的人站到自己方面,只有用胜利显示力量才行。总之,很多基督教徒留了下来,一定是“诺曼征服”在西西里成功的最大原因。
第三,比萨、热那亚这些拥有海军力量的基督教国家,从海上帮助了诺曼人。诺曼骑士再勇猛,也是陆上战斗力,他们很难完全称霸几乎所有重要城市都是海港城市的西西里。这些深知制海权重要性的海洋国家,在军事方面给了诺曼人积极的支援。比萨甚至从海上向巴勒莫发起了攻击。
不论是比萨商人还是热那亚商人,都是阿拉伯统治下在巴勒莫开花结果的“贸易中心”的常客。但是,阿拉伯统治下的西西里虽然不往外派海盗,却让从北非北上的海盗停靠其港口。撒拉森海盗已经成为比萨和热那亚商船安全航行的最大障碍。西西里回到基督教世界,将为这两个海洋城邦国家带来不可估量的利益。
就这样,西西里在时隔200年后又回归了基督教世界。诺曼人罗杰这位西西里的新统治者确定了比过去200年阿拉伯人“伊斯兰的宽容”更进一步的路线,推行对西西里的统治,打造了信奉不同宗教的人们共生共存的社会。这堪称“地中海的奇迹”。
不过,第一代西西里君王罗杰并不是一个道德特别高尚的人物。这不过是一个根据需要而产生的现实性政策。不论如何,诺曼人作为统治阶级人数还太少。而必须统治的居民则有在当时被置于二等公民地位的基督教徒和为数不少的阿拉伯人伊斯兰教徒。
首先,罗杰既没有杀害失败者阿拉伯人的实力人物,也没有使他们沦为奴隶,而是把哥哥罗伯特·吉斯卡尔多统治的意大利南部内陆的土地分给他们,使他们可以作为农庄主优裕地生活下去。当然,把内陆的土地交给他们,就使得他们不能方便地与北非伊斯兰教徒取得联系。
其次,罗杰把没了头领的阿拉伯士兵编入了自己指挥的诺曼—西西里军队。这些战后处理做得十分漂亮,实在值得现代的某些国家一学。
最后,罗杰自己搬进了巴勒莫“酋长”居住的宫殿。此时这里被称为“诺曼人的宫殿”(Palazzo dei Normanni),但观其内部,彻头彻尾的阿拉伯风格一目了然。让巴勒莫名闻地中海世界的“贸易中心”原样保留了下来。学者、商人、工匠、农庄经营者留了下来,连士兵也留了下来。清真寺甚至还回荡着宣礼词的声音。伊斯兰教徒并没有沦为二等公民。在诺曼人统治下的西西里,以更加理想的形式实现了地中海的奇迹。信仰不同神祇的人们相互尊重对方的信仰,共生共存的社会成为现实。
这个时代的基督教世界,不容许基督教徒以外的人生存。在伊斯兰世界,虽然允许伊斯兰教徒以外的人们共存,但那是因为由伊斯兰教徒提供了保护,基督教徒必须持续支付“吉齐亚”,作为“保护费”或“生存容忍费”。基督教徒被禁止在教堂鸣钟,房屋被强制做上标记,还必须遵守路遇伊斯兰教徒须靠边让道的规定。
在这些现象很普遍的时代,诺曼王朝统治下的西西里是名副其实的世外天地。我在想,罗杰和他手下的诺曼人能这样做,是不是因为这些人来自欧洲北部,不像长年遭受撒拉森海盗危害的意大利南部的人们那样心怀宿怨呢?
心中怀有宿怨,就会总想着过去,从而看不到现在和未来的可能性。我认为,正是因为他们没有被这种宿怨所碍,才会站在古代被称为“恺撒的宽容”的立场上,实施宽容的统治政策。
基督教徒的思想和伊斯兰教徒的技能浑然融合的巴勒莫近郊蒙雷阿莱大教堂是“地中海的奇迹”的完美成果。
西西里诺曼王朝的创始人罗杰一世似乎是一位在人性方面相当有趣的人物。他甚至准备了一条礼船,把在叙拉古攻防战高潮中战死的阿拉伯人总督的遗体送到他在北非的家人那里。
他自我满足的不仅是自己的这个骑士风度的举动。接受遗体的人当中有凯鲁万的“酋长”,罗杰没有浪费这一机会。他与这位名叫塔米尔的“酋长”缔结了可称之为互不侵犯的协定,以北非诸港为根据地的撒拉森海盗不再袭击西西里。
海盗一般不会遵守什么约定,但这次尽管不很情愿却遵守了这个协定,真是不可思议。你细想来,如今的西西里已经确实成为他们难以掠夺的土地了。
虽说已被基督教徒国王统治,但伊斯兰教徒在西西里却没有受到冷遇,相反受到了重用。他们不用因为自己是居住在基督教世界的伊斯兰教徒而缴纳特别税。就连在王宫工作的官员中,也有不少人一到每天5次的礼拜时间,就把屁股对着国王开始祈祷。
这样一来,就连北非的伊斯兰教徒也找不到认定他们是“具有错误信仰的人”而大打圣战的大义了。
由于这样的原因,起初是诺曼人的国王们,接着是通过与诺曼人公主联姻而开始的德意志霍亨斯陶芬王朝,他们在西西里的统治延绵了200年。这期间,这里再也没有成为圣战的战场。霍亨斯陶芬王朝的统治者还身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这样在地中海中央的西西里和对岸的北非,以保卫基督教徒免遭伊斯兰攻击为职责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与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更要敌视的伊斯兰教徒之间,建立了共存共荣的关系,尽管只持续了一段时间。开创这一切的正是罗杰一世。
诺曼人国王罗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居住在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以外地方的基督教徒陷入困境,尽管具有同样的信仰,他也不会立即拿起宝剑前去参战。连逃到罗马圣天使城堡(Castel Sant'Angelo)的教皇求救,他也没有理睬。
这位教皇格列高利七世因为刚愎自用,滥用教皇权力,并不受好评。所谓“卡诺莎之行”(l'umiliazione di Canossa)是教皇与皇帝抗争的象征性事件,震撼了中世纪的欧洲。其中一方的主人公就是教皇格列高利七世。教皇开除了反对自己的皇帝亨利四世的教籍。开除教籍是对待世俗君主的强有力武器,它的力量在于身为基督教徒的家臣没有义务再追随被开除教籍的君主。
陷入困境的亨利在大雪满地的卡诺莎城外站了三天三夜,终于请教皇取消了开除教籍的处分。教皇格列高利七世在历史教科书中被描写成一个最大限度发挥了教皇权力的人,被列入了圣人之列。然而,他的人生却并不顺利。亨利刚被取消开除教籍的处分就立即转为攻势,把教皇逼得十分窘迫。为了不落入皇帝手下的德意志士兵之手,教皇逃到了圣天使城堡。尽管身在远离抗争的西西里,罗杰对这些情况也许知道得一清二楚。
信仰相同宗教的人们之间内讧不绝,这不仅是伊斯兰教徒的拿手好戏,也是基督教徒的拿手好戏。我想,在内讧普遍的时代,仅仅是实现了异教徒之间的共生共存,就值得特书一笔。
不过,西西里国王罗杰一世不光是没有理睬教皇的请求,连对帮助他进攻巴勒莫的比萨也没有给予回报,可见他遵守互不侵犯条约的态度是彻底的。但是,由比萨人自行解决这个问题说到底是他们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