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群雄并立的大国时代 君士坦丁堡的陷落
历史也会发生强震。毋庸讳言,这样的强震伴随着大量的破坏和杀戮,对人类社会而言是非常惨痛的事件。然而,强震在另一方面却有着正面效果。那就是痛击那些不论是由于精神懈怠还是出于无知而一直拒绝直视时代变化的人们,强迫他们睁开眼睛。对中世纪的欧洲人来说,发生于公元1453年的君士坦丁堡陷落就是这样一次强震。
也许会有许多人反唇相讥。首都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使拜占庭帝国走向灭亡,这是国际政治,普通百姓却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不错,拜占庭帝国的灭亡是历史上的大事件,但这与居住在地中海沿岸饱受北非海盗之苦的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这二者看似相去甚远,但实际上是由深刻的关系联系在一起的。这种关系不仅见于过去的历史,即使是在21世纪的现代,也能随时随地举出例子。我甚至想,如果从这里切入,也许可以写出意味深长的人类历史作品……
如果效仿地震学家收集过去预兆的做法,虽然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决定了拜占庭帝国的命运,但在200年前已可见其端倪。
说到这里,我们只能承认,蒙古人是中世纪地震的始作俑者。给急速扩张后迅速繁荣的伊斯兰世界带来强震的也是从东方来袭的蒙古人。公元1258年,巴格达遭到蒙古军的猛攻而陷落。
巴格达在波斯语中是“神赐都城”之意。伊斯兰势力入侵流淌着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两大河的丰饶的美索不达米亚,便放弃了以前一直认为最适合统治者建都的泰西封,在稍远的地方新建了纯粹的伊斯兰都城——巴格达。神赐都城中的“神”不是别的,而是安拉。
不难想象,自公元762年建都以来,巴格达对伊斯兰教徒而言就是一个特别的城市,与美索不达米亚很多希腊人和波斯人所建的城市并不相同。伊斯兰世界的中心在巴格达,这座城市表现出了阿拉伯人的宗教与波斯人的文明幸福结合的成果。
这座城市500年后在蒙古人面前屈服了。在所有伊斯兰教徒眼中,蒙古人被视为瘟神并不奇怪。1258年巴格达陷落之后,伊斯兰世界的中心便不断西移,远离了蒙古人所在的东方。
赛尔柱突厥帝国把首都设在了小亚细亚中央的科尼亚。取而代之登上伊斯兰世界盟主宝座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则把首都迁到了布尔萨。布尔萨位于小亚细亚西北,马尔马拉海已在近前,只要能出海,距离君士坦丁堡就只有一步之遥。以马尔马拉海为界,东边为亚细亚,西边为欧罗巴。伊斯兰世界诞生于阿拉伯半岛,开花结果于美索不达米亚,现在越来越把它的中心移向了欧洲。
到了14世纪后半叶,奥斯曼土耳其进而吞并了位于欧亚边缘的布尔萨。入侵欧洲的土耳其军队征服了色雷斯,把马其顿和保加利亚也纳入其统治之下。在这个时期,首都迁到了位于色雷斯的城市埃迪尔内。
顺便说一句,“君士坦丁堡”在日本沿用的是英语读音,大约是因为英语在日本更为普及。但它的正确读法应该是希腊语读音“Constantinopolis”,意为“君士坦丁大帝之都”。罗马帝国后期皇帝君士坦丁被尊称为“大帝”,这里是他所建之城,因而得名。
“埃迪尔内”是按土耳其式发音,希腊语原名是“Hadrianopolis”(哈德良之都),因为它是罗马帝国鼎盛时期的皇帝哈德良建起的城市。
这两座城市的古名到了中世纪发生了变化。经历中世纪、文艺复兴之后,意大利人留下的史料最多。这一时期从头至尾,以威尼斯和热那亚为主的意大利通商城市国家都与地中海世界东部有着持续而深刻的关系。基督教的核心——教廷也在意大利的罗马,教廷不得不在宗教方面关注着伊斯兰世界的动向。因此,整个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这两座城市在欧洲人中间最为普及的称呼是意大利语式发音的希腊名称“Constantinopolis”和“Hadrianopolis”。
不过,这些地方归入土耳其的统治以后,名称发生了变化。但只是把以前的名称以土耳其的发音念出而已。于是,起源于古罗马的这两座城市被称为“伊斯坦布尔”和“埃迪尔内”,名称沿用下来。这两座城市在500年之后的今天仍然属于土耳其,这些名称也就延续至今。
城市名称的变迁不单是叫法在此时此地的变化,这个变化反映了东方民族已经蚕食到曾为世界霸主的罗马帝国皇帝们所建的城市。哈德良堡于公元1362年改称为埃迪尔内,这座城市成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首都。它位于君士坦丁堡以西,拜占庭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受到奥斯曼土耳其势力的东西夹击。
地震学家这时可能已经发出警告:岩浆可能随时喷发!喷发口当然就在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帝国的皇帝感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机,专程前往欧洲,面对自己过去一直鄙视的罗马教皇和西欧君侯们,请求派遣援军抵抗土耳其进攻。
了解地中海世界东部的人都能看到,这一时期拜占庭帝国的命运已是风中残烛。奥斯曼已经完成了对君士坦丁堡的包围,再乐观的人也能看到这个完美的包围圈。
然而就在这时,奥斯曼面前出现了拦路虎。这拦路虎不是拜占庭帝国,也不是欧洲的基督教势力,前来挑战的又是蒙古人。
公元1402年,由勇将帖木儿率领的蒙古军入侵小亚细亚中部,东方伊斯兰教徒视这支军队为洪水猛兽。奥斯曼为躲避帖木儿不断西迁,虽然首都移到了欧洲,但领国的主体却还在亚洲。一旦小亚细亚蒙古化,奥斯曼土耳其将面临存亡危险。
苏丹亲率10万奥斯曼大军从首都埃迪尔内出发,经过君士坦丁堡附近向东挺进。拜占庭帝国首都的居民以为大军冲着自己而来,好几天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而10万奥斯曼军队不过是为了迎战帖木儿的蒙古军路过而已。
蒙古与奥斯曼在小亚细亚安卡拉附近的平原展开决战。奥斯曼军大败,苏丹被俘。这一惨状实际证明了迄今伊斯兰教徒中最能打仗、力量最强的奥斯曼军也不是蒙古军的对手。10万士兵大部分当场被杀,只有少数士兵逃脱,能逃回首都埃迪尔内的少得可怜。奥斯曼士兵向以残忍闻名,但蒙古兵的凶悍远在其上。
失去了苏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经历了立国以来首次毁灭性的失败,奥斯曼宫廷惊慌失措,立即陷入内讧,根本无法重振败军。国家濒临崩溃,这不可能不影响到与周边国家的关系。
奥斯曼帝国及其周边(此后地图中所画的“—”线表示罗马时代铺设的道路)
在东方称霸是靠一个军事力量强大的国家以不消灭周边国家为条件,让这些国家出钱出人,即强制支付高额的年贡和提供战争所需兵力这两点来实现的。蒙古军打败了奥斯曼,剥夺了它的“霸权”。奥斯曼彻底败给帖木儿以后,以前一直向奥斯曼进贡的国家也不再支付年贡。色雷斯、马其顿、保加利亚纷纷摆出一副年贡与己无关的面孔,远离了奥斯曼。拜占庭帝国也不例外。前番拜占庭帝国皇帝亲赴欧洲,请求派兵对付奥斯曼,这时举国上下一片欢腾,认为风雨飘摇的本国命运时来运转。安卡拉会战后仅三年,帖木儿亡故。蒙古帝国在他死后急剧衰退,奥斯曼以后,拜占庭帝国不必再惧怕来自蒙古的威胁。中近东进入到一种很久未曾有过的安定状态。
让周边国家安心度日的时间不过20年。奥斯曼深知军事力量是国家的基础,开始从毁灭中点点滴滴但却扎扎实实地着手重建。20年是重建奥斯曼军队所需的时间。15世纪的前四分之一过去了,包括拜占庭帝国在内的周边国家又回到了向奥斯曼缴纳年贡的状态。也就是说,到1425年,奥斯曼已经恢复元气,可以随时向君士坦丁堡派遣大军,终结其千年的历史。然而,这样的事情并未发生。
苏丹穆拉德生于1404年,即蒙古军大败奥斯曼军的两年之后。他成长的岁月正是大败后的奥斯曼军队为东山再起而卧薪尝胆的时期。他成年时,奥斯曼军队已完成再建。穆拉德亲眼看着重建的军队艰辛长大,自然会谨慎使用这支再次强大起来的军队。他年轻时也曾尝试进攻君士坦丁堡,但见其并非易事便立即撤退,在以后的30年中再未一试。
穆拉德选择把重建的奥斯曼军用于稳定对重回奥斯曼霸权之下各国的统治,而非大规模的侵略行动。穆拉德在位30年,奥斯曼帝国一直坚持这条路线。真想称其为“奥斯曼统治下的和平”,拜占庭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比其他任何国家都更多地享受着这种状态所带来的好处。
如果穿越时光隧道,来到15世纪中叶的君士坦丁堡,采访一下走在大街上的希腊裔居民和欧洲来的商人,我想他们会异口同声地说:“奥斯曼眼下大概会持续这样的状态。”
实际上,已经没有理由非要灭掉拜占庭帝国了,它只剩下首都及其周边地方。维持帝国的现状对奥斯曼并无不利。这时的君士坦丁堡对任何国家的商人来说只是一个理想的自由港,此外什么都不是。奥斯曼也充分享受到了这种繁荣带来的利益。土耳其民族无论在军事上还是在行政上都具有相当的才能,但却不是经商民族。
穆拉德的接班人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出生于1432年,成长于奥斯曼军队重建后的时期。这位年轻人年方19就成了苏丹,是历史上罕见的人物。如果要问没有他历史会不会转向?答案是肯定的。他就是一位这样的人物。
奥斯曼宰相(大维齐尔)卡里尔·帕夏向往苏丹穆拉德的“奥斯曼统治下的和平”,不遗余力地协助苏丹实现这种理想。根据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运作最佳的威尼斯共和国“谍报机构”的情报,卡里尔·帕夏被认为是奥斯曼宫廷里亲西欧、亲拜占庭派的代表人物,颇得苏丹穆拉德的信赖。苏丹不但重用富于卓越平衡感的卡里尔为宰相,还把自己儿子——下任苏丹的培养重任交给了他。这位父亲让儿子称卡里尔为“老师”,尽管卡里尔是他的臣下。
父亲去世后刚登上苏丹宝座的穆罕默德二世让卡里尔·帕夏留任宰相职务。威尼斯“谍报机构”看到这种情况,甚至向本国报告奥斯曼将延续以往的外交。然而,西欧首屈一指的谍报机构也不知道,此后不久,奥斯曼深宫内发生了一件事。
新苏丹即位一年之后,1452年的一天深夜,穆罕默德二世着人传唤宰相。卡里尔·帕夏在迎候他的黑奴陪伴下出现了。他一定对此时的紧急召见感到疑窦重重,但还是守着被主人召唤时的臣子之礼,用银盆装满了金币带来献给主人。
穆罕默德二世穿着宫廷里的便装接待了他。老宰相以头叩地行了大礼,然后将带来的银盆献到主人面前。
20岁的苏丹说:“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穆罕默德二世当上苏丹之后,除了正式场合之外还是称呼卡里尔为“老师”。
“主人,位高的家臣深夜奉主人召唤时不能空手前往,这是规矩。我也要守规矩。我献上的东西原本就是主人的,而不是我的。”老宰相回答道。
年轻人道:“你拥有的财富,我已经不需要了。相反,我能够赐给你的远多于你已拥有的。我只想向你要一样东西……请把这座城市给我。”
宰相卡里尔·帕夏感到,他和先苏丹穆拉德一起长年坚持的政策全线崩溃,但他只是一个臣下。年迈的宰相只能无力地垂下头,发誓竭尽全力效劳。
灭亡前的拜占庭帝国(1453年)
君士坦丁堡的命运已经决定。拜占庭帝国的历史延续了千年,画上终止符的这一天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