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权力游戏的世纪 攻占突尼斯

卡洛斯也终于明白了:

一、奥斯曼已正式决定让伊斯兰海盗负责在海上进攻基督教世界的方针。

二、在海上挑战海盗只会无功而返。海盗遇到基督教国家的海军不但不会迎战,只会立即逃跑。

三、既然如此,要想消灭海盗,就必须摧毁海盗的根据地。

这是“罗马统治下的和平”还没有在地中海实现,海盗可以为所欲为的公元前1世纪庞培考虑并付诸实行的战略。也许是1 600年以后,教皇和皇帝注意到了这个战略的有效性。基督教世界的这两大领袖联合行动,集结海陆大军,准备对北非实施打击。

当时人们脑子里的北非,是除了埃及和昔兰尼加以外,从利比亚到摩洛哥的全部地方。这里有漫长的海岸线,仅海盗作为根据地的港口就超过10个。其中,阿尔及尔和突尼斯的整个城市都从事海盗业及相关行业。

本书上卷介绍的“拯救修会”和“拯救骑士团”是以拯救被绑架并收容在“浴场”里的基督徒为目的的志愿者组织。从他们携带人们捐赠的赎金前往的目的地一览表中可以看出,阿尔及尔和突尼斯出现的次数最多。这两个团体留有何年去往何处救出并带回多少人的记录。根据记录,半数以上的目的地是阿尔及尔,其次是突尼斯,但与阿尔及尔有相当大的差距。前往奥兰及其他地方的拯救行动不到阿尔及尔的十分之一。拯救行动多于其他地方,意味着这两个城市里有更多需要拯救的基督徒。阿尔及尔和突尼斯是伊斯兰海盗的两大根据地。

卡洛斯开始似乎主张将目标锁定在阿尔及尔。这倒不是因为他同情被收容在“浴场”里的不幸的基督教徒。西班牙人统治的特征是并不太关心治下的百姓。当时处在西班牙统治之下的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的情况证明了这一点,新大陆也与此类似。

让卡洛斯打击海盗的原因有二。第一,海盗是奥斯曼西攻的先锋队;第二,以阿尔及尔和奥兰为根据地的海盗船会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在北上前往巴塞罗那的海域守株待兔,偷偷抢劫满载金银财宝从新大陆返航的西班牙船。

教皇保罗三世与卡洛斯针锋相对,主张以突尼斯为进攻目标。这是因为从突尼斯出发的海盗船专门袭击意大利南部,突尼斯“浴场”里收容的不幸者大半都是意大利南部的老百姓,教皇不能容忍对这些人弃之不顾。当然,打出的旗号是为了拯救被绑架者,而实质却表现出对自己可能遭绑架的恐惧。红胡子现在已经具有官方地位,更加强大起来。他认为罗马是无信之徒的都城,便率军来袭。在这些伊斯兰教徒看来,罗马教皇是无信之徒的“大老板”。

两人的主张都基于自身利益。他们都明白,目标必须集中在一处。想把罗马教皇拉到自己一边来的卡洛斯妥协了,决定在次年即1535年的春天,以突尼斯为目标,组织基督教联军攻击北非。一切有关的准备工作全部交给了安德烈亚·多里亚。

响应罗马教皇号召组成的“神圣同盟”军队的实力如下:

首先是海军,以具备战斗力的加莱船数量计算。

教廷:12艘

马耳他骑士团:4艘

西班牙本国:16艘

西班牙治下的西西里:10艘

西班牙治下的拿波里:14艘

热那亚共和国:3艘

葡萄牙:加莱船1艘,三桅快速帆船“Caravel”12艘

安德烈亚·多里亚:19艘

加莱战船共计79艘。葡萄牙参战的三桅快船也被视为战船,这样就有91艘战船。关于水手的数量,基督教国家加莱船的划桨手是自由民,可以算作战斗力。按今天的计算方法,加上打仗的战士,人数已到3万人。这个数字绝非夸大。此外,还有多达200艘的装运攻城武器等其他物品的运输船。陆军除了高级军官乘坐加莱战船以外,其余的人全部分乘运输船。这支海军的总指挥是安德烈亚·多里亚,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是69岁的老人。

陆军中步兵占了大半,按国别编队,由相应国家出身的将军指挥,他们都是卡洛斯的部下,具体如下。

意大利兵1.3万人,由教廷所在的意大利中部、拿波里所在的意大利南部和热那亚所在的意大利北部的志愿兵组成。那年马耳他骑士团来的参战者中佛罗伦萨人居多,这一队就由佛罗伦萨名门出身的莱昂内·斯托罗兹指挥。

德意志兵8 000人。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也是包括德意志在内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这些越过阿尔卑斯山远道而来的德意志兵由赫尔巴斯坦伯爵指挥。

西班牙兵8 000人,由唐·安托尼奥·德·阿拉尔孔指挥。

葡萄牙兵500人。这一队的指挥官是葡萄牙国王的弟弟伊凡特·唐·路易斯公爵。

这些部队组成了陆军,总指挥是欧洲闻名的西班牙陆军将领唐·阿方索·达瓦洛斯。这人是正与法兰西国王争夺米兰所有权的卡洛斯派驻意大利的西班牙军队的统帅。提香为他创作的肖像画至今保存于马德里的普拉多美术馆。

这里说点儿题外话。我想说一下在写活跃于16世纪上半叶的人物时,使我大为惊讶的一件事。

几乎所有这个时代的主人公的肖像画都是意大利画家而且是威尼斯画派的画家所画。

如果想瞻仰皇帝卡洛斯、罗马教皇保罗三世、阿方索·达瓦洛斯以及当时决定地中海世界命运的大国威尼斯共和国总督们的“面孔”,我只能建议大家去看马德里、佛罗伦萨、拿波里等地美术馆保存的提香的作品。安德烈亚·多里亚和克莱蒙特七世等人的肖像也出自威尼斯画家塞巴斯蒂亚诺·德尔·皮翁博之手。500年之后的现代人想瞻仰他们的面容,只能去看文艺复兴后期硕果辉煌的威尼斯画派的作品。当然,正是因为这些强国的实力人物订货,画家们才得以描绘他们。为什么他们都喜欢找威尼斯画派的画家为自己画像呢?

这个时代的实力人物中,只有两人没有让威尼斯画家留下肖像画,奥斯曼苏丹苏莱曼和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

苏莱曼没有留下肖像画只能从宗教方面找原因,伊斯兰教义厌恶具象化。事实上,伊斯兰人物的肖像画,只限于西欧人创作并留存在西欧,穆罕默德二世的肖像画由真蒂莱·贝利尼创作,只有在伦敦国家美术馆才能见到。

然而如此憧憬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弗朗索瓦一世,却没有让当时排名第一的肖像画画家提香为他画肖像。理由实际上很乏味:出于一种法兰西人特有的脾性,不愿跟风。他觉得卡洛斯让提香作画,我弗朗索瓦一世便不再委托此人,如此而已。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回答:为什么大家都会委托威尼斯画派的画家作画呢?我个人推测:

佛罗伦萨画派的画家认为绘画是一门科学。与此相比,威尼斯画派的画家只是更加纯粹关注绘画本身。忘掉透视法,不去做其他的科学探索,凝视着眼前的作品,充分享受绘画带来的快感。年轻时的提香曾把自己的画作拿给米开朗琪罗看,米开朗琪罗建议他再学点儿解剖学。

委托方则会考虑:自己的面庞从解剖学角度画得是否准确有那么重要吗?与其如此,不如欣赏能够充分表现自己的肖像画。

提香从未想过要把对象画得比现实中的更美更好。他不是一位满足于把隐藏着的内在挖掘、表现出来的平庸画家。他只是静静地观察对象。不论是画别人的肖像还是自画像,这种宁静而冷彻的眼光都是一样的。这不是非常理想的肖像画家吗?如果是我,要画肖像也会选择提香,而不是米开朗琪罗。

作为一代君主,弗朗索瓦一世希望通过向晚年的列奥纳多·达·芬奇提供安居之地留下爱好文化的美名。但他因憎恶西班牙而与提香肖像画失之交臂,却不能不说是个遗憾。主人死后,提香画的《卡洛斯》至今还“继续活”在马德里及其他各地的美术馆里。弗朗索瓦一世却错过了这种继续活下去的机会。权力,只要拥有它的人死去便会终结;艺术,却会拥有永恒的生命。

联想所及,顺便再记一事。热那亚人安德烈亚·多里亚有三幅肖像画留存至今。其中一幅为塞巴斯提亚诺·德尔·皮翁博所画,当时就被誉为杰作。这三幅作品中没有一幅出自热那亚画家之手,作者有两人是威尼斯画家,一人是佛罗伦萨画家。

安德烈亚·多里亚是热那亚人,心底讨厌威尼斯人。这两国虽然都是海洋城邦国家,一路走来,如今的威尼斯共和国已经成为欧洲大国,已经不再是热那亚人可以轻松面对的了。

虽然同为意大利人,但在突出个人作用的热那亚人看来,经常举国一致行动的威尼斯人也许是气质不同的另类。因此,多里亚与威尼斯政府之间的关系总不稳定。尽管如此,他还是找了威尼斯画派的画家为他作画。也许思维理性得多里亚认为,热那亚人中没有这样的画家,而威尼斯的画法更胜一筹,这样做也是事出无奈。

热那亚共和国作为海运国家发展壮大,最终止步于商业国家。而威尼斯则既是海运国家,又是商业大国,克服稳定国内的困难,政治更成熟,成为外交大国和文化大国。我在《海洋之都的故事》一书上卷“对手热那亚”一章中探究了这两个共和国之间的区别。我想在这里说的是,在研究相同时代,相同生活环境,相同的意大利人为什么会走上如此不同的道路时,肖像画也有其作用。

1535年,没有加入“神圣同盟”的大国有法兰西和威尼斯。法兰西不加入的原因毋庸赘言,弗朗索瓦一世是一位卡洛斯做的事他就不做,卡洛斯不做的他才做的法兰西人。

威尼斯共和国不加入的原因是与奥斯曼之间签有友好通商条约,但这完全不是因这种关系而不愿引起风波的消极。毫不懈怠地维持强大的常备海军,反映出威尼斯与奥斯曼之间一种长期的紧张关系。当时决定不加入“神圣同盟”的威尼斯总督是安德烈·古利提。他的精美肖像画由提香所作,今天仍藏于华盛顿。但凡看过提香笔下古利提总督的肖像的人,一定会理解威尼斯决定不加入“神圣同盟”并不是简单地因为懦弱。

1535年的“神圣同盟”军的海军由安德烈亚·多里亚率领,陆军由阿方索·达瓦洛斯率领。这两位将军在当时家喻户晓。皇帝卡洛斯也亲自参战。出师正规,声势浩大至极。只需看一眼参战指挥官的名单就可知道,这里汇集了当时欧洲的贵族之“花”。

这就是基督教国家的联军,目标在攻占突尼斯。突尼斯不过是海盗的一个巢穴。红胡子非常了得。如果他也请提香画肖像,肯定会留下一幅肖像杰作,500年后的基督教徒也会花上门票钱前去欣赏。

1535年6月下旬,神圣同盟全军集合完毕。部队从西班牙、意大利和马耳他等地汇集,集结地就选在了与这些地方等距离的撒丁岛南端。从这里一路南下,航行数日即可抵达北非。这一切都是多里亚决定的。全军集结完毕,出征却延后了几天,因为要等顺风。既然开始,就要一鼓作气,这是安德烈亚·多里亚的惯常做法。

6月24日清晨,出征的时候到了。最先出港的是一艘大型加莱船,那是多里亚的旗舰、卡洛斯皇帝的坐乘。桅杆顶上,飞舞着黄底黑鹰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旗。

接着是奥尔西尼率领的教廷旗舰。舰队出战,在白底上用金丝绣着圣彼得钥匙的教皇旗迎风飘扬。再后面是马耳他骑士团、拿波里、西西里、热那亚、葡萄牙各舰队的旗舰。各支舰队都以旗舰领航,副将乘坐的舰只殿后。帆船队在最后。因为顺风,加莱船不需用桨。既然第二天就有可能登陆,不如就让划桨手休息。单为这一点,也要等到顺风再出发。

第二天一早,北非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上。在等待顺风的时候将领们已经开过作战会议,各船准确地驶向预定登陆地点。这里是古代迦太基第二大海港城市乌蒂卡所在之处。经过漫长岁月,海岸线向海里延伸,形成了大片沙滩,已经不能再用作港口,除渔民外已无人居住,不大会遭到伊斯兰军队的伏击。这里距突尼斯只有30公里,是超过3万人的大军的最佳登陆地点。

让卡洛斯皇帝和高官们留在旗舰上,多里亚换乘快速的小型加莱船,离开开始登陆的士兵,只身前去侦察。

当然,他事先已经从热那亚等国常驻突尼斯的领事、“拯救修会”和“拯救骑士团”那里得到情报,基本掌握了突尼斯的情况。他想知道红胡子当上奥斯曼海军总司令以后,是否对某些地方进行了改造和加固。简单的侦察无济于事,精通战事的人需要亲眼所见。

多里亚回来后,在引颈而待的卡洛斯和各路司令面前报告了侦察的结果。

他首先报告,突尼斯湾向东而开,北面有一个叫戈莱塔的海岬突起,成为港口的屏障,已被打造成要塞。能否拿下这里,决定了能否攻陷突尼斯。

他接着说,从港内停泊的船只来看,一定会有援军赶来,要在援军还没有在红胡子的指挥下整编好以前,即在防御方尚未准备好之前,尽早给敌人以决定性打击。相反,战斗拖得越长就越对敌方有利,而不利于远征而来的我方。

69岁的多里亚在35岁的卡洛斯的直视下清楚说出下面的的话。

此次远征成功与否取决于陆军能在多大程度上迅速走完前往突尼斯的30公里路程。言外之意就是告诉远征的最高司令官卡洛斯,别想乘着安全舒适的加莱船进入突尼斯。看到皇帝一同吃苦,每个士兵一定会士气大涨。


突尼斯及其周边

陆军总指挥阿方索·达瓦洛斯也派人侦察,摸清了去突尼斯的路程。这位西班牙武将说:去突尼斯的30公里路程大半是沙漠和滩涂,行军速度一定快不了,全程至少需要4天。眼下又是夏天,在北非的酷热中行军,对欧洲来的士兵来说非常严酷。而且,带来的面包(其实是面包干)很多已经发霉,不能食用。不过,新鲜饮用水和面包的问题没等会议结束便已解决。有通报说,多里亚通过西西里总督事先准备的补给船已经抵达。

集中了各参战国司令官、指挥官的作战会议在坐在上席的卡洛斯面前结束,会议结果几乎全盘接受了多里亚的意见。

他们的战术是陆军海军一齐向突尼斯进发,待陆军到达戈莱塔城下,陆海两军一齐向戈莱塔发起攻击。一旦城池失去抵抗力,立即从陆海两路向突尼斯发起总攻。

不过,西班牙随军最高神职人员反对皇帝一连4天在酷暑中一同行军。多里亚让步了。皇帝一直在加莱船上观战,直到占领戈莱塔。等到海陆两路进攻突尼斯时,皇帝再登陆参战。卡洛斯比谁都赞成这样做。35岁的皇帝希望作为一个统治生涯大半在马背上度过的皇帝留名后世。

伊斯兰方面的迎战准备也毫不逊色。红胡子也知道,戈莱塔的命运决定着突尼斯的命运。

他把刚从伊斯坦布尔来的6 000奥斯曼兵直接派去防守戈莱塔。这些兵是奥斯曼苏丹派来给正式成为奥斯曼海军总司令的红胡子做卫队的。

红胡子还让人把停泊在突尼斯港的所有船上的大炮卸下,装到戈莱塔城墙上,把戈莱塔城墙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炮台。

红胡子任命“犹太人西纳姆”负责戈莱塔的防御。海盗头目从不一个人行动,而是带着部下一起行动。戈莱塔交给了奥斯曼兵和海盗共同防御,由老海盗西纳姆指挥。死守一处时奥斯曼士兵的勇敢尽人皆知,而海盗的长处在于熟悉基督徒。

突尼斯城墙的防卫交给了海盗哈桑·阿加。有城墙的城市防御要害在于四处洞开的城门。红胡子把城门的防卫也交给了海盗。

红胡子成功地召集海盗,并使之机动化。他在判明卡洛斯皇帝亲率基督教联军的目标是突尼斯以后,很快向北非全境的海盗发出了召集令。尽管夏天是赚钱季节,海盗在1535年的夏天没有去“活动地点”,而是响应老大的号召前来集结。奥斯曼海军总司令的官方地位极具影响力。

红胡子在其他方面的做法也相当巧妙。他成功地把以前毫不隐晦反感奥斯曼统治的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都动员了起来,参加到保卫突尼斯的战斗中去。

容忍基督教攻击伊斯兰违反先知穆罕默德的教义。这个口号对伊斯兰教徒忘记过去对奥斯曼的反感,奋起抗击基督徒极具力量。突尼斯市内看到更多的是伊斯兰的绿底白色月牙旗,而不是奥斯曼的红底白色月牙旗。唐·阿方索·达瓦洛斯率领陆军向突尼斯挺进,但每次士兵们从沙丘后面突然出现时,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的骑兵队都让他们难以招架。


戈莱塔要塞

红胡子不仅号召海盗,还呼吁不是海盗的伊斯兰教徒。这时的红胡子很狂热,似乎他就是伊斯兰世界的守护者。他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把被俘的卡洛斯皇帝献给了苏丹苏莱曼,并煽动大家将其变成现实。在听者心中,突尼斯已经不单是一个海港城市防御的问题。

7月13日,基督教方面召开了最后的作战会议,第二天要向戈莱塔发起总攻。海上部队已经在戈莱塔前的海面上集结完毕,陆上部队也挖好了通向戈莱塔的地下通道。为靠近城墙时不受妨碍,坑道一直挖到城墙脚下,尽头填满炸药,引爆后可以破坏城墙。

7月14日黎明之前,海上风平浪静,看什么都还朦朦胧胧。4艘加莱船静静地破浪前行,停靠在戈莱塔的岩壁下。士兵们鸦雀无声,依次登上海岸。霞光照亮周遭时,登陆已重复多次。

又一轮登陆过后,信号发出,大炮齐鸣。戈莱塔立刻应战。同时,戈莱塔开始炮击海面上的船队。戈莱塔连续不断地向海陆开炮。不知道作战情形的人看来,一定以为半夜登陆的基督教士兵会陷入孤立无援之地。但是,多里亚深知就里。

遭到大炮的不间断轰击,攻击方的行动受阻。但是,炮击之间需要填石弹装火药,总有时间上的间隙。

多里亚利用了这个间隙。等敌人的炮弹掀起水柱,4艘加莱船载着登陆士兵出发,目标直指戈莱塔。因为只是划桨前进,纵使炮弹飞来,一边躲避一边前进也不是什么难事。船一靠岸,士兵立即登陆,然后船只再次利用炮击之间的间隙返回。在炮击的间隙往返运输。当时的大炮难于瞄准运动目标,被敌人命中的概率并不高。

大炮连发就会发热,有自爆的危险,因而,大炮实际上不可能不间断地连续发射。这样,红胡子安排的所有大炮,效果与数量并不成正比。

基督教方面不仅在海上运送士兵。马耳他骑士团载着15名炮手,在船尾装备了24英寸口径的大炮,在船头装备了8英寸的大炮,从海上炮击戈莱塔。水手们自如地操纵着加莱船,船尾炮轰击后,迅速调转船头,船头炮再开炮。不光是马耳他骑士团的加莱船用这种方法炮击。

速攻军队根据多里亚的方案,轮番更替“选手”,连续攻击敌人。这样一来,守卫戈莱塔的奥斯曼兵和海盗都没有余力注意爬上城墙的敌兵。

陆军也在使用车轮战的进攻战术。陆军需要应付前方的戈莱塔和后方的阿拉伯骑兵两路敌人。不过,伊斯兰兵有一个缺点,全军一齐冲锋很强,但坚持不了很久。虽然陆上进展不如海上明显,但车轮战战术还是初见成效。

近午时分,两军突然停止了炮击。指挥官并未下令,相互炮击持续了6个小时,硝烟和被炸毁的城墙上升起的尘土,模糊了双方视线,都已看不清该向哪里开炮。

需要花一段时间视野才能明晰起来。随着视野逐渐清晰,基督教联军的每一个陆军士兵和每一个海军划桨手都亲眼看清了半天进攻的成果。

本身是一座巨型炮台的戈莱塔城墙已经惨不忍睹。看到战果后,士兵中间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多国部队的欢呼声也因国家而异。当时欧洲人在欢呼时喊的是自己国家守护圣人的名字。以罗马为中心的意大利人呼喊圣彼得;热那亚人呼喊圣乔治;西班牙兵呼喊“为了圣地亚哥”;马耳他骑士团呼喊圣约翰。没有统一的欢呼声,只是一片听不清内容的喊叫声。所有的人都呼喊着圣人的名字,奔走呼号。不光是士兵,将军也是这样。一时间卡洛斯皇帝周围没了人影。对戈莱塔的最后总攻就这样结束了,没有人下达命令。

一旦突破便进展飞快。戈莱塔城中最高的塔上,飘扬着教皇旗、皇帝旗和马耳他骑士团的旗帜。士兵们见状士气大增,当天没等日落就攻陷了戈莱塔。

基督教方面的牺牲不小。毕竟在激烈的炮击之下打了半天白刃战,贵族中也有几人战死。伊斯兰方面的牺牲更为惨重。守卫戈莱塔的6 000奥斯曼士兵几乎全部战死。

海军总司令多里亚和陆军总司令达瓦洛斯在崩溃的戈莱塔巡视了一番。开战前还在突尼斯,炮击开始后逃到基督教一方来的热那亚商人加入了他们。这些商人注意到战死者中没有一个海盗。受伤的人中也没有一个知名的海盗。死伤者中和俘虏中都不见“犹太人西纳姆”的身影。

商人们说,炮击掀起的尘烟遮天蔽日的时候,海盗们就逃之夭夭了。“犹太人西纳姆”10岁的儿子逃得晚了一些,成了海盗中唯一落到基督教一方手中的“战俘”。这个少年被参战的意大利领主皮翁比诺以膝下无子为由收养。

不用多里亚强调,在攻占戈莱塔的过程中,速攻的有效性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是明显的。以卡洛斯为首,司令官都对攻陷戈莱塔后立即攻打突尼斯没有异议。

第二天凌晨,在陆上,意大利、西班牙、德意志分别编成三列纵队,再度行军,直奔突尼斯。年轻的阿尔巴公爵率领的西班牙骑兵紧跟其后。在海上,连运输的船都动员起来,前去封锁突尼斯港。这样形成了从东、北两面攻击突尼斯的阵势,但西、南两面并未派兵,那一年,基督教军队没有余力四面包围。尽管如此,专事强攻的西班牙将军们没有一个感到不安。皇帝卡洛斯也在想象自己明天就能作为胜利者进入突尼斯城,对回加莱船绝口不提。

次日早晨,陆军已到突尼斯城下,城墙一览无遗。城墙里边露出了清真寺高耸的尖塔。城墙前面有很多士兵,从头巾的颜色就能看出,里面有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他们手拿半月刀,在朝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进入了迎战状态。红胡子站在这些被奥斯曼帝国视为下等人的当地人面前,向戈莱塔逃来的“犹太人西纳姆”等海盗分配城墙要害部位的防守。

由于彻夜行军,军队兵临城下也不能立即发起进攻,需要让士兵休息。当天,陆军总司令唐·阿方索·达瓦洛斯只是让人把所有大炮摆放到最前线。

7月17日,但等晨曦照亮四周,基督教军的大炮便一齐开火。总司令达瓦洛斯根本不用小规模战斗试探,开始便下达总攻令。炮声、坍塌声、各国士兵的叫喊声交织在一起,从一开始就打起了争夺城墙要害的激烈的白刃战。

伊斯兰方面高喊“伟大的安拉”投入了战斗。两军都认为这是正确信仰的人与错误信仰的人之间的战斗。两军都是一神教徒,如果自己是正确的,对方就一定错误。正因为如此,死亡也充满喜悦。激战了一个上午,基督教都无法攻破城墙。

到了近午时分,发生了两军都未曾料到的事情。

突尼斯市内的一个“浴场”里收容了1万多绑架、俘虏来的基督徒。红胡子害怕他们暴动,在基督教军登陆乌蒂卡时就把他们全部转移到了位于郊外的一个洞穴中。

沙漠地带有很多出人意外的天然洞穴,北非居民用来储藏小麦、橄榄油、椰枣。从“浴场”转移来的人就被塞在这样的几个洞里。他们都被铁锁链锁成一串。以往看管他们的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要去守城,转由犹太人看管被塞进洞里的人中有一位马耳他骑士团的骑士。

这位骑士是意大利人,与海盗船的交战被俘后投进“浴场”。他有丰富的与伊斯兰教徒作战的经验,在被带到洞穴的途中看到整个突尼斯城为准备防御而乱成一团,便预料基督教方面这次要动真格进攻了。于是,骑士刚被带进洞就开始说服看管他们的犹太人。

——基督教攻占领突尼斯后,你这位犹太人也会与伊斯兰教徒同罪,因为你曾看管过基督徒。但只要你拿来开锁工具,就不再追究。

一开始犹太人也没同意,但随着炮声传到郊外的洞穴,他改变了主意。这段时间里马耳他骑士已经说服了同伴一起起义,铁锁打开时已众人同心。这个做法立即传到了其他洞穴。“浴场”里收容的都是加莱船的划桨手和强制在矿山劳动的人,所以全是男子。这1万人在骑士保罗的带领下一窝蜂地冲进了突尼斯城。守军集中在东面和北面战线,这时在背后遭到新的敌人出其不意的攻击。

奥斯曼兵处在劣势时也会留下死战,但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一看劣势马上就会逃走。奥斯曼兵已经在戈莱塔全军覆没,防守突尼斯的只是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或是长于逃跑的海盗。红胡子骑在马上拼命叫喊守住,但没有一个人停下逃跑的脚步。

全面崩溃。基督教方面还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突尼斯就陷落了,攻城战未满一天。

这回,海盗又全部逃走。

犹太人西纳姆从突尼斯一路向南,快马加鞭,逃回了突尼斯东海岸附近的根据地杰尔巴岛。

红胡子先是钻进突尼斯市内的卡斯巴城堡,趁基督教士兵们在不熟悉的迷宫里转悠的空当离开城堡,从陆路逃到博纳,再乘船逃到阿尔及尔,他总算逃回了当上奥斯曼海军总司令之前从事海盗业的根据地。

有一个著名海盗,因长相太丑,在意大利有一个绰号,叫“驱鬼人”(caccia diabolo),意思是连恶魔见到他也要逃走。他就没有上面二人那么幸运了。据传他也逃出了突尼斯,但却误入沙漠,一连几天没有水喝,后来终于发现水井,却因喝水太急太多,当场猝死。

总之,有名气的海盗没有一个被基督教方面抓获,也没有一个战死。

多里亚和达瓦洛斯二位将领在攻下突尼斯后立即进了城。皇帝卡洛斯作为胜利者进入突尼斯的时间延到了4天后的21日。在攻陷突尼斯后立即召开的会议上,高官们在围绕是否允许掠夺和破坏突尼斯城的问题上出现分歧。

教廷和热那亚等意大利势力,以居民并没有参加防卫战,攻占突尼斯也没过多牺牲为由,反对掠夺、破坏已经只剩下老百姓的突尼斯城。

但是,西班牙兵和德意志兵强烈反对,寸步不让。最后决定权掌握在打着“神圣同盟”旗号的远征军最高司令卡洛斯皇帝手中。

从第二天起一连三天,突尼斯城里和周边地区遭到彻底毁坏。近万居民仅仅因为是伊斯兰教徒就被杀害,相同数量的居民被当作奴隶带去西班牙。清真寺遭到破坏,就连附属于清真寺的学校也被毁坏。

一切结束之后,皇帝进入突尼斯城。北非主要港口城市之一突尼斯,在卡洛斯的眼里已一片荒芜,住着绝望的人们。不过,这是自诩统治生涯大半在马背上度过的人一生常见的景象,区别仅仅在于是在欧洲还是北非。

卡洛斯决定让哈桑·穆拉格出山,把突尼斯的统治权交给他。在红胡子被赶走之前,他一直是突尼斯的“酋长”。卡洛斯和他达成了媾和条约。

一、突尼斯以后有义务每年向西班牙国王上缴12 000达卡特的年贡。

二、西班牙派一队士兵常驻,经费由突尼斯承担。

三、突尼斯“酋长”发誓,今后与海盗断绝一切关系。

四、戈莱塔城对保障突尼斯港的安全至为重要,同意重建。

军事占领之后,找个当地人交还统治权。我不明白这样做的原因何在。如果不是存心打算向海盗提供基地,作为远征军的最高领导人也太不负责任了。如果是信任哈桑·穆拉格的能力,则是无知。此人曾被红胡子赶走,在红胡子就在附近阿尔及尔的情况下,他不可能自由行动。事实上,他只在头一年上缴了约定的年贡,还是在让他预支的情况下才拿到的。

签完这个条约,仍是盛夏。虽然7月就要结束,但8、9月没有大风,仍是地中海南部的适航季节,还有足够的时间进攻阿尔及尔,彻底打垮红胡子。如果现在继续追击,彻底消灭北非海盗这一西地中海灾难的根源也不是梦想。突尼斯和阿尔及尔是海盗的两大根据地,其中一个已被收拾,只剩下阿尔及尔了。

但是,卡洛斯皇帝选择了充分享受攻陷突尼斯所带来的荣光,而非追击海盗,巩固占领突尼斯的成果。卡洛斯认为远征的目的已经达到。在不知内情的北欧,卡洛斯皇帝的声望在攻陷突尼斯后达到了顶点。

的确,罗马教皇保罗三世强烈希望解放收容在“浴场”里不幸的基督徒,即使只是解放了突尼斯的1万人也算实现了这一愿望。停靠在突尼斯港的80艘海盗船成为战利品,这些船上遭受奴役的近8 000名基督徒划桨手也可砸开锁链返回故乡。这些都是事实。

然而,海盗全部逃脱。红胡子逃回了就像自家一样的阿尔及尔,在那里活得很滋润。现海盗无须救援,即便苏丹派来援军,从伊斯垣布尔到阿尔及尔路途遥远,需要时间。眼下,红胡子指望不上任何地方的支援。要消灭他,只有“现在”。

达瓦洛斯主张追击,卡洛斯却没有同意。8月初,他决定解散“神圣同盟”的军队,士兵各自回国,自己在西西里登陆,横穿西西里后沿意大利南部北上,前往拿波里。他优先考虑了想看看自己领土和意大利南部的想法。

就这样,1535年进攻突尼斯的战役结束了。参战国的船和人回到了自己的国家。故乡热烈地迎接他们,人人笑逐颜开。至少海盗受到了沉重打击,这些海盗使他们一看到海平线上的船影就只会逃跑。

从战术上看,这一年进攻突尼斯的战役是充分利用速攻长处的典范。

6月24日从撒丁岛南端出征,8月初就已结束进攻离开突尼斯,耗时40天,其中实际用于战斗的只有进攻戈莱塔的一天和总攻突尼斯的一天,一共两天。虽然牺牲者众多,但算上身先士卒冲入敌阵而战死的6位贵族,相对6万大军而言也少得惊人。

海军总司令多里亚一开始就主张速攻并付诸实施,陆军司令达瓦洛斯不打前哨战便直接投入全军发动总攻,从而一决胜负,这场战役是海陆协同作战,充分发挥各自作用的完美一战。

然而,取得战斗的胜利与保持战果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另外,还有一位君主一直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位35岁就成为欧洲声名最显赫的君主卡洛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