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权力游戏的世纪 远征阿尔及尔

6年前的1535年,卡洛斯曾与多里亚一起进攻突尼斯。6年以来,突尼斯再未公开向海盗提供过基地。“拯救修会”和“拯救骑士团”的记录中,突尼斯作为目的地的次数骤减就是证据。据说突尼斯以前绑架基督徒的数量仅次于阿尔及尔,而现在突尼斯“浴场”中收容人数已经减少。但突尼斯其他港口并未收手,仍然有海盗船从博纳和杰尔巴岛出航。但至少在突尼斯港,赶走红胡子及其手下海盗以后扶植起来的“酋长”,在过去的6年中遵守了他对卡洛斯所做的承诺,未向海盗提供基地。

卡洛斯希望把阿尔及尔也变成突尼斯,决定再次联手进攻突尼斯时的完美伙伴多里亚。皇帝说,自己会像进攻突尼斯时那样亲自参加进攻阿尔及尔的战斗。

即将75岁的多里亚同意了40来岁的卡洛斯的这个想法。他也已无法继续容忍“克里特的瘸子”为所欲为的现状。

两人商量后,决定进攻阿尔及尔时已经进入7月。对载运大军的大船队而言,地中海相对平静、适于航行而不用担心气候骤变的季节只有6、7、8、9这4个月。了解大海的人通常会等待来年行动,但卡洛斯务必要在这一年进攻。也许他又想到了在德意志调停天主教和新教冲突时所遭受的失败。

多里亚身心都要比实际年龄年轻20岁,一旦决定,行动迅速。卡洛斯发出的加盟令很快奏效,一个月后便完成了舰队的组建工作,共有65艘加莱船和超过百艘的运输船。加莱船的数量如下:

西班牙国王:12艘

多里亚自有:20艘

西班牙治下的意大利南部:12艘

西班牙治下的西西里:10艘

教廷海军:7艘

马耳他骑士团:4艘

共计65艘,另有运输船百艘以上。

再看乘员人数,水手和划桨手接近1.3万人,士兵达2.2万人。士兵的来源如下:

德意志兵:6 000人

西班牙兵:6 000人

意大利兵:5 000人

其他欧洲国家的志愿兵、骑士、士兵等:4 500人

卡洛斯皇帝的近卫军:200人

被授予指挥权的贵族和队长:150人

马耳他骑士团骑士:150人

皇帝亲自上阵,指挥官一级的人中来自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名门贵族多若星辰。陆军总指挥这次还是著名的瓦斯托侯爵阿方索·达瓦洛斯。西班牙阿尔巴公爵前来参战,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西班牙产白兰地21世纪的今天依然存在,与卡洛斯酒齐名。因征服墨西哥而名垂青史的埃尔南·科尔特斯和他的两个儿子也前来参战。

意大利贵族也毫不逊色。由罗马实力派贵族科隆纳和奥尔西尼牵头,封建领主悉数到场。热那亚有与多里亚家族比肩的名门斯皮诺拉家族的掌门人前来参战。以卡洛斯为首的指挥官阶层几乎全都是6年前攻打突尼斯时的原班人马。

与上次一样,法兰西此次仍然没有参战。尽管与卡洛斯还处于停战状态中,但弗朗索瓦一世不愿意破坏与奥斯曼之间的同盟关系。

威尼斯共和国这次也没有参战。它如果加入,海上战斗力至少增加一倍。尽管威尼斯与奥斯曼签有通商条约,但两年前随多里亚率领的军队参加“普雷韦扎海战”时的惨痛教训,是威尼斯不参战的最大原因。

8月中旬,进攻阿尔及尔的准备基本就绪,但卡洛斯却声称自己方面尚未准备完毕。9月初他要与罗马教皇保罗三世会晤,要等得到教皇的祝福之后再踏征程。卡洛斯是一个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突然相信宗教的人。

9月12日,卡洛斯在意大利中部的卢卡与教皇会晤。卡洛斯没有穿皇帝华丽的盛装,只是披了一件没有任何饰物的黑色毛织披风,里面裹着一件修士穿的朴素僧衣,毕恭毕敬地跪在老教皇的面前。

基督教世界俗世的最高领袖在基督教世界的精神最高领袖面前要谦卑跪下,这才是基督徒理想的社会图景。然而就在14年前,还是这位皇帝曾经进攻、破坏过教皇所在的罗马城。有时做做表面文章,其他时候则我行我素,基督教世界也是一样。

卡洛斯原以为教皇一定会欣喜地祝福自己。然而专程去了意大利之后,他并没有得到教皇的祝福,相反,教皇反对进攻阿尔及尔。匈牙利正在遭受奥斯曼陆军的进攻,苦苦支撑。眼下不宜远征阿尔及尔,而应将兵力派往多瑙河。东欧正在遭受奥斯曼的蹂躏,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不应该离开欧洲。这就是保罗教皇向卡洛斯表述的意见。


北非及其周边

当天晚上,参战的指挥官们被召集到卡洛斯下榻的卢卡宫殿,进行商议。可能是从教皇的坦言中获得了力量,多里亚以季节正在变得不利于海上远征为由,率先建议延期到来年春天。被授予陆军总指挥的达瓦洛斯也持同样意见。

全体与会者中有三分之二的人赞成延期。一直静默听取别人意见的卡洛斯考虑了短短几分钟,所言甚少:“今年必须行动。准备就绪立即出港。神附我体!”

几天之后,卡洛斯乘上多里亚准备的皇帝旗舰,驶向预定的集结地马略卡岛。径直南下就可到阿尔及尔。

10月18日,所有船只整装待发。离集结地最远的拿波里、西西里和马耳他来的船也都到齐。卡洛斯及手下指挥官全体待命。

然而多里亚禁令出港。他要实现大船队南下,一船不落,等待顺风,一举成功乃为上策。于是,出港延期了两天,后又延期了两天。

到了23日,多里亚终于发出命令:第二天一早出发。

1541年10月24日,桅杆上高悬黄底黑鹫皇帝旗的卡洛斯乘坐的旗舰打头阵,右面是教廷海军的旗舰,左面是马耳他骑士团的旗舰,所有船只一齐出港。26日,船队靠近了阿尔及尔所在海湾东面长长的海滨,迅速开始登陆。

登陆时天气骤变。刚刚越过的海平线被乌云笼罩,顺风一变而为暴风,风势越来越猛,还下起雨来。

对地中海气候稍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连续晴天的夏天结束后,地中海的雨就像西西里人常说的“下得很认真”。大雨倾盆,狂风卷来,转眼成为暴风雨。船只在暴风中摇曳,有的冲上海滩搁浅,有的猛烈冲撞悬崖,船体损毁。

这年进攻阿尔及尔时似乎没有掌握足够准确的情报,登陆地点选在了柏柏尔人居住的区域。他们当然前来迎击。加莱船可以开炮驱散柏柏尔人。但柏柏尔人用小船队分散前来,大炮的炮击便失去了效果。暴雨一宿未停。

第二天中午,陆军登陆完毕。卡洛斯骑在马上,带着近卫队,四处激励已经登陆的士兵。

激励士兵非常必要。帐篷虽已支起,但士兵们已经被暴雨浇成了落汤鸡。士兵们看到骑在马上的皇帝,恢复了士气。

登陆后就要西进进攻阿尔及尔城。部队分为前锋、大部队和后卫行军,以便随时进入战斗。费兰特·贡萨格率领的西班牙兵和西西里兵担任前锋。以卡洛斯为中心的大部队主要是德意志兵,由西班牙第一大贵族阿尔巴公爵指挥。意大利兵和马耳他骑士团担任后卫,科隆纳任指挥。

如果这次行军是在晴天进行,单凭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的甲胄、长枪和众多大炮掩护下行进的22 000人的大军就能吓到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但风雨中行军,士兵心情黯然,敌人的士气反倒越来越高。骑着阿拉伯矮马的小股部队不断袭击基督教士兵的行军队伍,打了就走。这种波浪式的进攻让基督教军队烦恼不堪。

陆上行进的大军右方是辽阔的地中海,海上的情状也越来越令人恐怖。比加莱船圆而高的帆船在狂风暴雨中进退维谷。加莱船严格遵守多里亚的命令,落下全部风帆,只靠划桨前进,同时注意船间距离,所以加莱船所受损失要少得多。

尽管如此,习惯用囚犯充任划桨手的西班牙船没有躲过狂风,自撞而沉没的船不在少数。这种船上的划桨手都被铁锁链绑在划桨台上,一旦沉船,他们只能与船共命运。西班牙与意大利不同,是一个盛行异端裁判的国家,从来不缺宗教囚犯。在西班牙人眼里,宗教方面的罪人比强盗更低贱。

不过,即使是其他国家的船,乘员也不能弃船登陆。帆船上装载着远征军所需要的一切,加莱船上还装有大炮。根据事先的安排,多里亚担任总指挥的由加莱船和帆船组成的舰队要在海上向西挺进,配合陆地上发起进攻的陆军,从海上攻击阿尔及尔。

困扰着陆上行军部队的不仅是狂风暴雨和敌人的袭扰。整夜的暴雨已将枪、火绳和火药统统淋湿,无法使用。西班牙军队长于火器。他们虽然装备着当时最先进的火器,却无法抵挡靠弓箭和抛石机攻来的敌人。高科技在无法施展的环境里也会不敌古老技术。长枪败给投石机,士兵的士气自然低落。

第二天早晨,情况仍无一丝好转。大海狂躁不已,运输船任凭摆布,沉没的数量不断增加,海滩到处是被冲上来的尸体。补给本该每天一次由海上提供给陆军,现在根本做不到。登陆时随身携带的面包干也吸饱了水膨胀起来,士兵们只好连水一起吞下去。这样的一顿饭,还得在敌人袭扰的空隙才能吃上。

这天下午,大军终于行进到了能够远远望见阿尔及尔城墙的地方。敌人已经完成了迎战准备,城墙上站满了士兵,高塔上红绿黄三色旗在狂风中招展。曾在阿尔及尔住过的同行商人说,那是伊斯兰教徒在迎战基督徒时挂出的旗子。

卡洛斯按照惯例,开战前向阿尔及尔派去了劝降的使者。我们不知道谁是当时阿尔及尔的“酋长”,接待卡洛斯使节的是海盗哈桑·阿加。他在红胡子手下崭露头角,以阿尔及尔为根据地,承担袭击满载新大陆财富返航的西班牙船的任务。从阿尔及尔回来的使节向卡洛斯皇帝转达了海盗的答复:“想要阿尔及尔,凭实力来争夺!”


卡洛斯五世

卡洛斯有足够的信心夺取阿尔及尔,但他的士兵情状悲惨。他们夜不能寐,雨中一路而来,铠甲武器沾满烂泥,冻馁交加。马匹同样无精打采,只能吃到浸透雨水的草料,还要被迫强行军。

这时,一位多里亚派来的热那亚人带着他的信前来。多里亚在信里写道:如果现在返回登陆地点,尚有足够的船可载士兵回家。

为了避免全军覆没,大张旗鼓进攻阿尔及尔的远征军,登陆北非后才两天就不得不撤退。

卡洛斯在将军们的簇拥下远望阿尔及尔城墙,回头简短地说道:“撤!”

然而撤退也是一件苦差事:要列队整齐回到登陆地点,不能看出丝毫退却,恶劣的天气没有一点儿改善,还得时刻提防伊斯兰教徒的游击进攻。士兵严禁离队。为了尽量多地带走伤病员,拿不走的物件被统统扔掉。

大炮和搬运用的大车要扔掉。位高权重者的物件如华丽的帐篷、服装、银制餐具也要扔掉。拉车的牛马当场宰杀,把肉分给了士兵。但无火烧烤,无法食用,结果还是全部扔掉。

首先让数以千计的伤病者先行,德意志兵和意大利兵从旁护卫,但不断有人掉队。他们也像无法带走的物件一样被丢弃。大家都明白,等待他们的不是被伊斯兰教徒屠杀,便是被送进“浴场”。

无论怎样伪装,撤退骗不过敌人。数倍于来时的敌人发起了波浪式攻击,激烈程度,一浪高过一浪。敌人射出的箭矢甚至落到近卫军骑兵团簇拥下前行的卡洛斯身边。

牺牲最大的是负责后卫的马耳他骑士团。他们像被追赶的小动物,一个接着一个被猛兽咬死。阿尔及尔郊外的一座桥后来被竟阿尔及利亚人称为“骑士之墓”。泥沼中的撤退,情状极为悲惨。29日夜晚仍旧暴雨连天,帐篷白搭,大家挤作一团过了一宿。

30日早晨继续撤退。风势减弱,雨也小了,柏柏尔人和阿拉伯人的袭扰骤减,他们都去争抢卡洛斯军队沿途扔掉的东西。

这天傍晚,好不容易回到了原先登陆的海滨。多里亚和舰队等候多时。人们不顾日暮,开始登船。黑夜里登船仍在继续。

31日早晨,登船完毕,可以起航了。然而天气又变。没有一个人愿意等候。

在多里亚的提议下,联军当场解散,连船带人各自回国。多里亚负有护送卡洛斯皇帝安全回国的责任。但这样的暴风雨,别说到巴塞罗那,就连到马略卡岛都没有保障。于是载有卡洛斯的多里亚船队决定去阿尔及尔以东的布杰,在那里等待天气转好。

秋冬袭击地中海的暴风雨多为来自北方的强风所造成。这时,即使北去马略卡岛有困难,仍有可能靠着热那亚船员水手的能力东去。

布杰现代被称为贝贾亚(Beijaia),与北非其他港口城市一样,也是海盗的基地。西班牙占领扼制阿尔及尔海湾的“佩尼翁要塞”时,布杰海湾海岬上的堡垒也被西班牙占领。后来,“佩尼翁要塞”被红胡子夺回,但布杰的堡垒仍驻有西班牙的守卫部队。卡洛斯如果不想在伊斯兰的地盘上当俘虏,只能接受多里亚的建议。

卡洛斯竟被困在这个狭小的堡垒中近一个月,天气仍未转好。这一个月中,他的心情一定无法放松。身在阿尔及尔的哈桑·阿加只要愿意,可以轻易攻取孤悬在伊斯兰土地上的这个小堡垒。卡洛斯唯有祈求海盗不再来犯。

时至11月28日,天气终于转好,卡洛斯得以上船。回到西班牙南部港口卡塔赫纳已经是12月3日。无人知晓卡洛斯何时从卡塔赫纳回到皇宫所在地巴塞罗那。没有庆祝胜利的凯旋式,他悄然无声地回到了首都。

1541年的阿尔及尔远征行动就此结束。损失的船和人数,一说人员损失1万人,船只损失150艘。准确数字至今不详。西班牙人不像威尼斯人那样认真,打了败仗也要留下准确记录。这就是登陆后前进两天撤退三天的远征结果。

责任在谁一目了然。虽说天气恶劣,但决定在天气多变季节进行远征的毕竟还是卡洛斯。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责卡洛斯。

基督教世界的统治者,尤其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是受上帝之托统治基督徒的人,如果没有传达上帝意志的罗马教皇的加冕,就不能正式获得这个地位。向皇帝问责就等于向上帝问责。信仰深厚的基督徒自然不会。可以向将军问罪,一军之将是皇帝或国王这样的“人”任命的。

没有人追究卡洛斯皇帝的责任。人们并不知道他自己对这次远征结果作何感想。他没有留下一句感慨,也没有发生遭雷劈或者心梗而亡的事情。如果发生这种事情,就是他遭到了天谴。

人们可以充分想象到,在远征阿尔及尔失败后的地中海世界,海盗将变得更富攻击性,更加残暴。基督教世界地位权位最高的卡洛斯竟然在一伙海盗面前溃败了。

不是西班牙人缺乏勇气和积极性,他们所缺的是实战经验。

法兰西国王对卡洛斯的失策比任何人都高兴。弗朗索瓦一世当然不会在巴黎举行庆祝宴会。法兰西国王由主教亲手加冕,这表示他具有受上帝之托统治法兰西基督徒的身份。对手栽了跟头,对同为基督徒的他来说正是机会。

弗朗索瓦认为,如今对手卡洛斯威风扫地,正是推翻德意志和西班牙联军势力的大好时机。与奥斯曼的军事同盟可以发挥更大的力量。他派出全权密使,加紧与奥斯曼苏丹苏莱曼之间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