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逐渐崩溃的人们
老百姓感觉只有依靠神施恩这一条路了。指望超现实的人都会被其他的超现实之事乱了心智,以前从来无人提起的久远传说开始像真的一样在城内口口相传。
人们想起一个预言,说拜占庭帝国将灭亡在一个与第一代皇帝君士坦丁大帝同名的皇帝手中;又有人说,大帝的立像有一只手指向东方,意思是帝国将被来自东方的人灭亡;还有一个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传说讲,帝国绝不会在月亮渐盈的时候灭亡。最后这个传说之前一直在给人们以力量,可是24日是满月,以后的月亮就只会渐亏,这又让人们感到恐惧。而且,满月当天的夜里居然发生了月食。黑暗持续了3个小时,这对原本就很迷信的拜占庭人来说是最不吉利的征兆,况且月亮还是拜占庭帝国的象征。神已抛弃帝国的想法重重地压在他们的心头,使他们动弹不得。
翌日,人们举着圣母马利亚的画像在君士坦丁堡街头列队游行。除了必须守城的人以外,所有人都参加了游行。可是,正当队伍走到市中心的时候,圣像从安放台上掉落下来。人们慌忙停下队伍,去拾落在地上的圣像。可画在木板上的画像却重得像灌了铅一般,一个人根本拿不动。几个人合力才好不容易把它放回原处。这件事让人们的心变得更加沉重。
然而,凶兆还未结束。当队伍开始继续前行的时候,雷雨骤然袭来。大雨倾盆而下,仿佛无尽的水柱从天而降,道路当即化作河川,队伍根本不能前行。人们争先恐后四散而逃,奔跑着寻找躲避的地方。他们听不见敌人的炮声,耳畔只有雨声不停回响。
第二天一大早起了浓雾。以前在5月底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说这场不合时宜的大雾是为了不让人们看到主基督和圣母马利亚离开这座城市。
帝国重臣们再次劝说皇帝放弃这座城市。苏丹也派来了使者,让皇帝选择开城。可皇帝的回答只有一句话:“誓与这座城市和她的居民共命运!”
不过在同一天,土耳其阵营里也发生了动摇。围城已经超过50天,君士坦丁堡却仍在坚持。炮击如此激烈而且从未间断,却连一个士兵都未能越过外城墙。有消息传来,称威尼斯的舰队已经离港,说不定明天就到。目睹了迄今为止土耳其舰队的无力状态,没有一个人对届时势必发生的海战抱有乐观估计。此外,还有传言说匈牙利军队将前来增援拜占庭。假如匈牙利撕毁与土耳其之间的协约,派勇将匈雅提率领军队渡过多瑙河,威尼斯舰队再从海上前来驰援,那么16万土耳其军队也将无法专心于进攻君士坦丁堡。26日土耳其军召开的作战会议表现出了一丝担忧气氛。
原本就是在苏丹强令下才受命攻城的宰相哈利勒帕夏肯定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恳切地说道:
“我们应该放弃进攻,解除包围。这是已故苏丹也经历过的事情,撤退绝不丢人。鲁莽才为统率大国者所不可为。西欧各国不可能永远对救援拜占庭帝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威尼斯共和国已经派出了舰队,热那亚早晚也一定会想起自己是一个基督教国家。土耳其应该趁还可以体面撤退的时候,拿出勇气下决心撤退。”
就处理国家政务的经验而论,在座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可与老宰相匹敌。他的话似乎强烈冲击了在座重臣们的内心。他们再次望着苏丹的脸,仿佛刚刚发现自己的主人是一个年仅21岁的年轻人。站在穆罕默德二世身后伺候他的图尔桑发现,主人虽然假装冷静,但手却紧紧地攥着,充满了愤怒。
不只是侍童注意到了这位21岁年轻人冷若冰霜的愤怒。扎加诺斯帕夏从位子上站起身来,语气激烈地反驳道:
“众所周知,欧洲诸侯相互争斗,他们没有余力联合起来驰援拜占庭。即使威尼斯舰队到了,他们也没法把我们陆地的士兵都打得落花流水。我们仍然有16万人之多的勇猛的战斗力量。想想当年的亚历山大大帝吧,他率领的士兵数量比我们少得多,但却征服了半个世界!都到这个时候了,不能再谈撤退,只能进攻!”
扎加诺斯的演讲气势如虹,年轻将领纷纷站起身来,表示赞同。会议的气氛自此急转。最后,穆罕默德二世告诉大家,3天后将进行总攻。这时,已经无一人敢再提撤军了。
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向将领们一一发出命令。舰队将从金角湾内外两面向基督教舰队发起进攻。扎加诺斯帕夏的军团进攻金角湾一侧的城墙,苏丹亲自指挥其他军团向全部陆墙发起全面进攻。总攻就这样决定了。
城墙里的人立即知道了这个决定。不知道什么人把好几支卷着字纸的箭射进了城墙。守方的人读着这些文字,闭上了眼睛。
当天夜里,土耳其军大营灯火通明,亮若白昼。城墙上的守军能分辨出敌营中的每顶帐篷,不,就连帐篷旁边的每个土耳其士兵都能看清。军营里到处点着火把,地面上还流淌着点着火的黑色油脂,形成一道火墙。火墙上浮现着苏丹那红底金线的大帐,映照着擂鼓吹笛、匍匐在地向安拉祈祷的一群群土耳其人,真如群魔乱舞一般。直到后半夜,土耳其的营地才陷入沉寂。
第二天是27日,炮击持续了整整一天,也许是因为炮兵并不需要斋戒。不需要摆弄大炮的土耳其士兵在大炮后面悠然而认真地准备着攻城长梯和带钩绳索等装备。其间还能看到一群将领簇拥着骑着黑马、身披随风飘扬的白色大披风的苏丹,风驰电掣地飞奔而去,可能是在视察全军。
面对越来越迫近的总攻,基督教方面在岗防守人员的士气也丝毫未减。朱斯提尼阿尼被从炮弹炸毁的城墙上掉落的石块击中负伤,他回到自己的船上接受治疗后立即返回了自己负责的区域。在受损最严重的中城墙上,无时无刻不见皇帝或是朱斯提尼阿尼的身影。
这天夜里,土耳其军营也和前一夜一样,在嘈杂和通明中度过。他们一直闹到半夜,然后进入了沉静的睡眠中。守方的士兵们完成了防御栅栏或城墙的修复后并不离去,而是在城楼一隅假寐。这是守方士兵仅有的休息时间。
翌日即28日,穆罕默德二世见全军布阵完毕,全部进入了预先确定的战斗位置,恩准休息一天。这天连大炮也不再轰鸣。苏丹带着重臣们开始视察每一队士兵,激励他们。不过,穆罕默德二世不喜欢像父亲那样亲自大声鼓舞士兵。他像父亲那样擂鼓集合士兵,把大声鼓励士兵的工作交给了手下的一位将领。这位将领对集合好的士兵说道:
“苏丹阁下满怀深情,攻下城后允许大家抢掠三天。明天的战斗就是实现先知预言的圣战!明天要多抓基督教徒,卖作奴隶,每个人可卖两个达克特。城里的黄金统统都是我们的,你们很快就要成为大富翁啦!用希腊人的胡须为我们的狗编织项圈吧。
“真主至大!生死都是为了献给安拉爱!”
士兵们挥舞着矛和剑高声欢呼响应。苏丹宣布要把君士坦丁堡的所有财宝统统分给士兵们,而这些士兵坚信眼前的这座城市是地中海世界最富有的城市。这对士兵有极大的吸引力,而这立即就可实现。三天的斋戒使他们头脑保持着清醒,这天夜里他们肯定深陷梦乡。
就在同一时刻,米诺托大使也在威尼斯商馆召集全体威尼斯人,向他们发表讲话。为了给大家做出榜样,他没有让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避难。他的发言很简短,只说了这么几句话:
“我们的行动,不管是走向死亡还是有幸生存,出发点都是为了完成基督教徒的义务。我相信,我们不会背叛为祖国而战的思想。祖国将理解并尊重我们所做的决断。战斗开始后,与其逃离岗位,不如干脆选择死亡!”
说完,他用故乡的葡萄酒招待了全体人员。尼科洛在为特莱维森的左臂疗伤,见他的伤势确在好转,多少有些安慰。
那天,君士坦丁堡城内教堂的钟声响了一整天。那钟声不似警钟当当地响得有点神经质,但也不似咚咚地拖着尾音的丧钟。那钟声与平时通知弥撒时的声音一样,但这种不间断的敲法在西欧可是教皇驾崩时才使用的。5月28日傍晚,君士坦丁堡的居民在这样的钟声中默默走向圣索非亚教堂。
自去年12月12日举行了宣告东西方教会联合的弥撒以来,在5个多月时间里,反对联合的人就再没有来过这座首都首屈一指的教堂。也许已经感到这是最后一次弥撒了,人们鸦雀无声地在晚钟声中走进圣索非亚教堂,教堂内巨大的空间挤满了人,甚至很多骑士和贵族都挤坐在平民的座位上。皇帝带领重臣参加了弥撒,“拉丁区”也有威尼斯大使以及其他重要人物出席。仪式由君士坦丁堡大主教、教皇代理人伊斯多尔主持,反对联合的修道士们也前来参加,只是未见格奥尔基奥斯的身影。
耗费了半个世纪的时间,从多次公会议的高端宗教争论到老百姓之间明显的相互憎恶,东方希腊正教与西方天主教的联合问题深深伤害了欧洲世界人民的内心。但在这个瞬间基督教实现了联合。在伊斯多尔“祝福兄弟们”的祈祷声中,人们满怀宗教信仰由衷地拥抱在一起,不管跪在旁边的是希腊正教徒还是罗马天主教徒。弥撒结束后,人们各自回家或回到防守岗位。
年轻的乌贝尔蒂诺感动得热泪盈眶,回到了佩格门。冷静的商人特达尔蒂也忍不住内心涌出某种感情,走向沿皇宫的城墙。只有尼科洛因忙于把诊疗所从商馆搬迁到船上而没有空去圣索非亚教堂。
弗朗茨出席了由皇帝召集的守军重要人物几乎全体出席的会议。皇帝感谢在座全体人员迄今为止的英勇战斗和努力,特别向威尼斯和热那亚的两位意大利人表示了感谢,感谢他们在过去这些天里尽心尽力的工作。皇帝说,最后的决战即将开始,自己将继续完全信任二位。然后皇帝再次转向全体人员继续说道:
“人必须时刻准备着,为自己的信仰和自己的祖国,为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主君而甘愿受死。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仍是要为所有这些而赴死。我也决心与子民共命运!”
接着,皇帝走近众人,他说,如果以前自己有什么做得使人生气,就请大家原谅吧。皇帝面颊憔悴,泪流不止,但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高贵。大家也都哭着发誓,若为皇帝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然后,他们相互拥抱,表达由衷的信任,一如人们在圣索非亚教堂所做的那样。会议结束后,西欧人散去,分别走向指定的守卫岗位。拜占庭的重臣中也有人加入了捧着圣像在城里游行的队伍。
皇帝巡视陆墙的守备情况,弗朗茨紧紧跟随着。巡视完毕,皇帝策马向北,登上了位于皇宫周围城墙最北端的塔楼。
两人的头顶上,拜占庭帝国的蓝底银色双头鹰国旗和威尼斯共和国的红底金色圣马可狮子国旗迎着夜风猎猎飘扬。陆墙外,每一顶土耳其军帐篷前都插着火把,形成了一片光的海洋。这片光的海洋一直延伸到加拉塔热那亚居留区背后。金角湾外的海面上,远远便能望见土耳其船的灯火开始移动。
49岁的君士坦丁十一世默默地眺望了好一阵。在他身边工作了20多年的弗朗茨也默默地站在皇帝身后。皇帝猛地回过头来,把手放在忠诚大臣的肩头,让他去查看城里预备队的情况。到了这个时候,弗朗茨一刻也不想离开皇帝的左右,但他没敢表现出他的内心想法。弗朗茨低头表示领命。他一边走下塔楼,一边暗下决心,要尽快完成任务,然后赶到守卫圣罗马努斯门的皇帝身边去。然而,这却是重臣弗朗茨与自己主君的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