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522年冬 死
12月18日,激战以早已被摧毁一半的阿拉贡城墙为中心,在整个战线再次展开。但土耳其军的攻击与和平谈判之前完全不同。他们在把自己的士兵送进城墙时,也没有停止对同一城墙的炮击。即使己方士兵受到来自背后的炮击,被炸得血肉横飞,炮击也一直在持续。
耶尼切里军团也被投入战场,在骑士团大团长的命令下,守卫其他城墙的骑士们也赶往已成为激战中心的阿拉贡城墙进行增援。意大利城墙调派了10人,安东尼奥和奥尔西尼也在这10人当中。
骑士团大团长也率领游军站在第一线。在整个战线中,只有阿拉贡城墙朝着内侧大幅凹进,因此如果这里被攻破的话,将面临敌人一举攻入城内的危险。
战斗一直持续到了下午。护城河里堆满了土耳其士兵的尸体,耶尼切里军团的士兵们踏着它们从破损的开口处爬了上来。此时步枪和弓箭都派不上用场。城墙上持续着只使用刀剑的激战。
接近傍晚时分,炮弹击中了展开白刃战的城墙顶部,而且是两发炮弹落在了同一个地点。用石块和沙袋堆积加固的那个地方瞬间彻底崩塌,升起了滚滚浓烟。安东尼奥也是被炸飞的一个,飞扬的尘土落下后,他看到了在石块和沙土之间死伤的大量敌兵。安东尼奥的盔甲中的右臂部分不知被炸飞到了哪里。也许由于炮弹的打击太过猛烈,这一带被不似战场的寂静笼罩。
趔趔趄趄地站立起来的安东尼奥首先想起了右手曾握着的长剑。它落在了3米开外的地方。安东尼奥将长剑捡起,重新握在手中时,第一次想到了奥尔西尼。他想起了总是在自己身边像平时一样从容不迫地与两名耶尼切里军团士兵战斗的朋友。好不容易开始清醒的头脑立即被可怕的想象占据。
年轻人已经什么也不再想。他在已化为石堆、一片狼藉的城墙上,像到处乱爬一样寻找着朋友。奥尔西尼在10米开外一个石堆的背面。左半身被埋在石堆里。尽管如此,他还是对赶来的安东尼奥的呼叫声微微地点了点头。
安东尼奥开始扒石块,每扒开一块就扔到一边。虽然他分秒必争,但奥尔西尼的脸色在此期间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两眼已经无法睁开。因炮击而四散的石块砸伤了他的下半身和脊骨,被挤压的钢铁盔甲刺进肌肉里,从石堆中获得自由之后,罗马的年轻骑士全身血流不止,流成一片的红色血液将下面的土地染成了黑色。
安东尼奥感到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但是,他只想为朋友脱去压迫身躯的盔甲。将下半身和上半身的盔甲全部脱去后,奥尔西尼虽然已奄奄一息,但还有呼吸。安东尼奥用双手轻轻地抱起了摘下头盔后一头亚麻色头发的朋友的头。他觉得,这时候朋友好像有一瞬间把眼睛睁开,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微微弯起右唇角,最后露出了与平时相同的微笑。这微笑对了解他的人是无限地和善,而对不了解他的人,就只能被认为是讥讽。亚麻色的头发无力地摇摆低垂,罗马的骑士结束了25岁的生命。
短暂的寂静被两军士兵再次响起的呐喊声打破。安东尼奥轻轻地把朋友的头放下,挥起长剑冲向了敌军。
这时,年轻人才在长达近5个月的攻防战中第一次感到了从心底喷发出的对土耳其士兵,以及对命运的愤怒。
激战在日落时结束。土耳其军留下了大量战亡者,如潮水般撤去。幸存下来的人将城墙上土耳其士兵的尸体全部抛进护城河里。己方的死者被抬下后放在城墙的内侧,阵亡骑士的遗体分别由侍从用手清洗后,穿上骑士制服,安放在圣约翰教堂里。平时也是这样,在总主教主持弥撒后,骑士们将被埋葬在教堂地下的墓地。除了脱不开身的骑士,骑士团全体成员都要出席下葬弥撒。成排的遗体横卧在教堂的地面上,安东尼奥也是围绕遗体站立着的骑士之一。
但是,年轻人并没有聆听总主教的祈祷声。他只是看着横卧在大约1米以外的奥尔西尼的遗体。
平常总是略带红色的嘴唇,现在已变成土色。但是,在安东尼奥眼里,土色在他的凝视下似乎逐渐恢复了红色。
他想起了自己因伤住院时的情景。因高烧而迷迷糊糊的安东尼奥突然感觉到脖子似乎与什么有了碰触。年轻人在浅睡中神志飘忽,他舍不得在醒来后失去这种碰触,任凭其持续下去。他知道这是谁。与其说是知道,不如说是希望就是那个人,因此他不想挪动身体的任何部分。片刻过后,奥尔西尼的嘴唇从安东尼奥的脖子移到胸口之后,才终于离去。这时候,安东尼奥才想说些什么。但在说出之前,话就被激烈的吻挡了回去。从这一天开始,20岁和25岁的年轻人之间,开始了只在两人之间才有的感情交往。这对安东尼奥来说是第一次体会到的人生的一面,其美丽甚至达到了之前一次也未曾尝到过的程度。
教堂中的安东尼奥用左手紧握着一样东西。这是在侍从清洗奥尔西尼的遗体时,他趁侍从不注意,从朋友脖子上取下的。这是一个女人用的小十字架,同僚当中肯定没有一个人知道奥尔西尼总是将其佩戴在身,片刻不离。由细小红宝石组成红色十字的这支十字架,是奥尔西尼的母亲在他20岁启程前往罗得岛时送给儿子的。据说母亲在此后不到两年就离开了人世。安东尼奥并不是为了自己而偷拿十字架。他决定将它送到一个人手中。
葬礼结束后,安东尼奥没有返回意大利骑士馆,而是一个人沿着圣约翰教堂旁边连接城区的小路一直行走。奥尔西尼生前居住的房子紧闭房门,里面全无有人在的迹象。但安东尼奥还是用力敲响了房门上的铁环。不久之后,房门从内侧打开。那个希腊女人站在那里。从笼罩女人全身的悲伤气氛来看,安东尼奥感觉到她已经得知了奥尔西尼的死讯,可能是侍从通知的吧。希腊女人的表情十分生硬,似乎是要拒绝对她内心的窥探,而且,眼睛也没有因泪水而倍显柔弱。安东尼奥这时候才想起自己也一次都没有落泪。
年轻人默默地将左手紧握的东西拿到她眼前。女人也默默地将其接过。她关上了房门,到最后也一言未发。
第二天的19日,土耳其军的攻击也没有停止。这一天不仅是阿拉贡城墙,英吉利城墙和意大利城墙上也展开了白刃战。骑士团大团长也站在最前线亲自指挥。即使这样,敌人的飞箭和子弹也连边都擦不上,人们对此议论纷纷,猜测他是不是承蒙了神的特别保佑。
在意大利城墙,敌人的攻击都集中在了德尔·卡莱特堡垒上。敌我双方在战斗中都只有手中的刀剑作为唯一依靠。激战即将过去3个小时时,防守堡垒的骑士们看到,在堡垒下面通往外墙的通道上,一名骑士堵住去路,与一群敌兵迎面相对。
大家都觉得他太过鲁莽,但却没有将其唤回的手段。堡垒下的大门紧紧关闭,那个骑士是怎么出去的不得而知。由于炮击声,从堡垒上面喊话下面也根本听不见。不知是何方人物的那个骑士,只身一人站在了敌人中间。
土耳其士兵没用多长时间就把手持长矛的那个骑士围在了中间。长矛挥向空中,敌兵朝着骑士蜂拥而至。堡垒上的人们不禁闭上了眼睛。土耳其士兵散开的时候,身披盔甲的骑士已经不能动弹。
这一天,土耳其军撤退的信号罕见地在正午之后不久便响起。守卫意大利城墙的骑士们焦急地等到土耳其士兵远去后立刻打开大门,朝倒在地上的骑士飞奔而去。当安东尼奥和另一名骑士想从两旁将牺牲者抱起时,阵亡骑士的头盔脱落下来。无论是安东尼奥还是另一名骑士,甚至附近的其他骑士,当大家看到钢铁头盔下出现的脸时,视线当即凝固,无法移动。因为尽管浓密的黑发被高高盘起,但这毫无疑问是一张女人的脸。安东尼奥立即认出了她,周围的骑士们似乎也知道。谁都没说一句话。从将要脱下的沉重胸甲前,一支小小的红宝石十字架脱落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