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陈芜见到谢慎的时候,他正穿着常服,俯在案上查阅公文,时不时起笔蘸墨、落下几句批言。烛台发着微光,点亮了堆满公文的书案,墨香满室,寝屋亦如书房。

某些方面来说,谢慎虽不是个好臣子,却是位好丞相。

戾帝在位时沉迷享乐,致使朝廷腐败、民生凋零。谢慎为相初期,六部与世家后院无异,国库常年亏空,粮仓里没有一粒余粮。但十三年后的今天,朝堂多新贵,世家从攻转守,北朝律法落在实处。国库虽未达丰盈,却也拨得出军款、批得了俸禄,使得朝廷能够像模像样地运转起来。

谢慎有改革救世的宏愿,即便有守旧皇室和世家阻拦,依旧未曾放弃。陈芜虽只是个女子,却依旧被谢慎高尚的理想所折服。

只是,那场梦的最后,谢慎终究是变了。

陈芜解开披风交与小喜,遣其退下。房门合拢,陈芜缓步上前,试探着、跪坐在谢慎身侧。她执起墨条,未加打扰,无声为其研墨,一如既往,从未变过。

梦里的谢慎,找到德妃流落在外的孩子,以新帝毒杀太后为由,促使良王易主。

良王对先帝忠心耿耿,得知先帝有血脉留存,又见新帝狠毒、连太后都敢毒杀,主动设局刺杀了新帝。可是令良王想不到的是,继位之君是谢慎的人,他拿着良王刺杀新帝的证据,下狱处置了良王。

从此,谢慎拥有了傀儡帝王,独掌朝堂、再没人能与之抗衡。但是好景不长,谢慎的改革受到了内部人的反抗。谢慎率领的清流一党,代替了世家,已然成为北朝新贵。曾经的助力变成了阻碍,朝局再次陷入动荡,谢慎不得以选择妥协。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妥协的开始,就注定了谢慎的失败。后来,受世家和新贵压迫的百姓开始起义,南郡定安王起兵造反,谢慎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开始与世家联合,强行征兵、剥削百姓,对百姓的残害,比之当初戾帝更甚,成为了不折不扣的北朝奸臣。

最终定安王攻到京都,守城的谢慎从城墙上坠落,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陈芜难以将此时的谢慎,与梦境中发髻散乱、灰脸肃杀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那可是谢慎啊,究竟是怎样的不甘,让他一个执了一辈子笔的人,上城墙举起了刀。

“徐贵说,你今日把药用了?”

谢慎清朗的嗓音唤回了陈芜的思绪。陈芜将视线挪移到谢慎身上,不过片刻,便垂眸缓声道:“事情太过重要,我怕出差错。”

陈芜本性其实又慢又柔,只有在谢慎面前,她才能放下戒心,流露出这样的一面。

与许皇后对峙时,陈芜暗中服下了激心丸,那药丸能使人心脏急促,诱发她的心疾。原本这颗药丸是为了做戏更真,以防万一用的。当时许皇后所为明明就在掌控之中,陈芜根本没必要冒险服药。

徐公公是谢慎的人,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向谢慎交代。陈芜撒了个、谢慎与她都心知肚明的谎,引导谢慎对这件事产生怀疑。

果然,谢慎书写时稍作停顿,随后才重新落笔。

旁人不会想到,陈芜当时服药,是怕自己会受梦境影响、不够专注露出马脚。

陈芜本以为谢慎不会问的。

若没有那场梦,见谢慎如此关心自己,陈芜必会欣喜若狂。她喜欢他,所以他无需费心什么,仅是随口关心一句,就足以令她回味许久。

当然,陈芜也是这么装的。即便谢慎始终未曾抬头看她一眼,她仍是低着头,流露出喜上眉梢的模样。

“良王集结兵马,准备对许氏动手,后宫最近最好安分些,别节外生枝。”谢慎吩咐陈芜,类似这样的谈话,才是他们相处的常态。

以往,陈芜只当谢慎生了张无情薄唇,他明亮的双眸只看得见朝堂公务,聪敏才智全分给了天下百姓。可如今看来,他只是连装都不愿。

谢慎年少成名,拜帝师、入翰林,清流一党以其为首,天底下像陈芜父亲那样的文人何其多,又有哪个能做到谢慎这个地步。再加上谢慎本人身形挺拔、容貌俊秀,有美玉之姿,当今世上、又有几个女子,能抵挡得住谢慎的魅力。

不怪她受蒙蔽,这可是谢慎啊。

“是。”陈芜点头,故作失神地应了句。

谢慎察觉到陈芜今夜的失态,只是与案上公文相比,陈芜被推迟延后了。

谢慎当下有种微妙的躁意,他微微蹙眉,即便有意忍耐,语气仍旧有些强硬。他道:“我还有些公文要看,你先睡吧。”

陈芜磨墨的手僵硬停下,却不似以往那般贴心,沉默须臾、最终随了谢慎的安排。

“好。”陈芜起身前往里间,移步屏风后,自行褪去外衣,爬上谢慎的床。

其实许皇后不应对乾安宫进行搜查,与干净的乾安宫相比,谢慎的住处倒是漏洞百出。

大业未成,至今未曾娶妻的谢慎,书房寝屋却留有女子衣物,细节之处、都存在着陈芜的痕迹。

衣用素朴的谢慎,寝屋摆着个大铜镜,用着把红石点缀的玉梳。镜前角落的木盒虽然不大,但常年装着简单成套的女子首饰,以备替换。翻开寝屋箱柜,陈芜的衣裳占了谢慎衣物大半,蚕被柔软,满室淡雅馨香,雕花屏风与山水江山图相得益彰,哪里是个独身男子应有的模样。

这些,都曾是陈芜难以示人的胜利功勋。她把谢慎的住处,当做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家,飘摇孤独的心,落到这里便会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定。

只是此刻,一切都变了。

陈芜平躺在床上,愣怔看着床顶的雕花刻物,变得心事沉沉,难以入眠。

半个时辰后,谢慎批完了最后一本公文。他起身走向屏风,敏锐察觉陈芜翻身挪动的倩影,他解开鞶革的动作一滞、原本浮躁的心情更甚。

陈芜有事瞒着她,她表现明显,却不愿多说。

谢慎不喜陈芜有所隐瞒,他讨厌这种掌控之外的感觉,而他更厌恶的、是对这种感觉的深究。

只是陈芜甚少流露出这一面,他很难让自己不在乎。

谢慎回想今日的布局,始终没明白陈芜低落的心情从何而来。

谢慎拿起烛剪罩灭烛光。他爬到床上里侧,明知陈芜未睡,即便她已经蜷缩面对着他,他也依旧选择平躺、未与其亲近。

夜幕垂垂,须臾的寂静仿佛变得格外久。

“今夜为何前来。”谢慎终究还是问了,有种败给陈芜的无奈。

黑暗中,陈芜向谢慎伸出手。她轻轻抓住他的衣角,移身挨向他,却只闷闷说了一句。“慎郎,我想你了。”

先帝驾崩当夜,谢慎主动来寻她。她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明月,内心已存死志。可他却挨她极近,跪在她身前仰头望她、眼里盛满柔情蜜意,令她沉沦其中。越出雷池后,陈芜将手贴在谢慎的胸膛,即便不用靠上去,也能听见他因她悸动蓬勃的心跳。

原来只是错觉罢了。

陈芜再次将手搭在谢慎的胸膛,紧紧抓着他的里衣,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谢慎听到陈芜的回答,下意识低头看她。他眉头蹙得很紧,难以理解陈芜的想法。她从不会在他面前流露脆弱,即便是多年前的武王府,她也竭力表现着坚强。

许是受氛围影响,谢慎转身将陈芜揽入怀中,搭着她的肩轻轻安抚着。

陈芜深知过犹不及,主动转移了话题。

陈芜提及道:“此事后,宫中妃嫔的位分可能有所调整。新帝吃了这么大亏,明面上得让他过得去,晚些时候,我会寻借口筹办宴事,遣些大臣女眷进宫,重新替新帝充盈后宫。”

陈芜的态度,令谢慎心思更重。只是他没有追问,选择顺话道:“李贵人和张贵妃都可以抬一抬,另立新后的事不急。”

谢慎明知,以陈芜的能力,对付后宫绰绰有余,可他还是会习惯性地提点她,就像当初,她沦落武王府时的那样。

“是。”陈芜也全部应承,一如既往地温顺。

两相无言,谢慎还是提到了那件事。“定安王世子回南郡的事,你要处理好,有什么情况要立即传话。”

陈芜道:“是,我明白,我会小心的。”

定安王是北朝唯一的异姓王。其先祖与北朝开国皇帝一同打江山,立下建国功勋。开国皇帝特赐其王位、世袭承爵直至今日。即便是残暴的戾帝,想对定安王动手,依旧有所顾虑。定安王如今已年过五十,膝下一儿一女,姐弟二人都深得定安王信任,南郡被治理得井井有条。

定安王世子被先帝召入京都已有三年之久,谢慎决定帮他回南郡,当然不会是突然的善心大发。谢慎用定安王世子与老王爷做交易,以此获得北部侯关的五万兵马。侯关守城将是老王爷的人,除公开的半枚虎符外,老王爷的私符一样可以调动。谢慎希望借此力量,镇压反对改革的世家。

当然,那场梦后,陈芜知道,谢慎的用意,并不是仅此而已。

定安王世子如今就在谢诗茹创办的‘求知’书院,谢慎敏锐地察觉谢诗茹对定安王世子动了情,为了驱逐定安王世子,故而选择了放虎归山这条路。

谢慎恐怕也没想到,最后兵临京都、立旗造反的,就是这位定安王世子。

许氏反对定安王世子回南郡,谢慎利用她名声设局,不过是为了除掉此事障碍。

陈芜嘴上答应,实则却不会让谢慎如愿。

她心里已有谋算,同床异梦、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留爪、留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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