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入秋了,凉风迭起,凤阳宫的庭院换植金菊。听说林翩有些上火,林嘉姁让人送了几株绿菊过去。

秋狝将在城郊皇家围场举行,她穿上芙蓉色骑装,足蹬小蛮靴,来到练马场练习射箭。

射靶处有名男子身姿峻拔,匀称冷白的长指一放,红羽箭簇“嗖”地破空而出,牢牢地正中靶心。

“卫谌渊!”她扬鞭打马过去,“你在这儿啊。”

卫谌渊眸光转动,少女骑着一匹枣红色小马驹,英姿飒爽,粉面桃花,在碧绿的草地上颇为惹眼。

“公主。”他的声音清冷,不带起伏。

林嘉姁绞着手中的小马鞭,“我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卫谌渊淡声嗯了一句。

“听说魏帝病重,”她神情关切,“你是不是在担心?”

担心?卫谌渊眼底掠过讥诮和讽意,“是,我很担心他。”

此时的建业皇宫,侍疾后的魏太子步出皇寝,扫视丹墀上争相等待父皇召见的一排弟弟,冷笑不语。

个个都是狼子野心,紧盯着他的储君之位,真该把他们全都杀了鞭尸,看谁再敢生出贰心。

谢丞相上前道:“殿下,夏国使臣已经住进驿馆了,他们携礼求见殿下。”

“夏王趋炎附势,这么快就来讨好孤。孤便遂了他的意,你去安排吧。”

谢丞相称是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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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狝出发的前两天,卫谌渊突然病了。

林嘉姁过来探望,他眉目恹恹,气息又淡又凉,满身寒霜。

江太医开了药方,说是夜里受了寒,需要静心休养一段时日。

小晟子端来苦涩的药汁,林嘉姁颦眉看卫谌渊无甚表情地用下。

“蜜饯吃不吃?”她把小食盒递过去。

“不吃。”

林嘉姁耷拉眼角收回手,语气低落:“你现在都不喜欢和我玩了。”

卫谌渊盯着她,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天真又无用,满心只知道今天玩什么明天玩什么,谁会乐意陪她?

“怎么会呢?”他温声道,“等病好了,我就陪公主玩。”

林嘉姁一下子雀跃起来,“你真好,如果你是我的亲哥哥就好了。我讨厌林峥,他那天拿死老鼠往我身上扔,气死我了。”

接着,她笑盈盈地计划:“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打马球。我认识好多马球打得漂亮的姐姐妹妹……她们有人想见你,说不定可以成就一段好姻缘呢!”

卫谌渊最厌恶别人对他指手画脚,薄唇微翘,笑意未达眼底,“公主喜欢做媒?”

不知为何,林嘉姁被他看得生出紧张之感,磕巴道:“没有没有,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去了。”

她替他掖了掖被角,“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房内恢复宁静,薛照和闵韶悄无声息地出现。

“属下已经取走《冶金术》了,公子打算多久离开?”

卫谌渊晦暗的黑瞳染上嗜血狠厉的野性,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他迫不及待看到魏帝临死前的绝望和皇兄们被挑断手脚后的惨状。

“三日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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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狝在皇家围场开始,林嘉姁避开林翩和陆颂恒,与赵瑜枝一道纵马驰骋时,碰见了驮着红狐的林峥。

林峥刚想嘲笑林嘉姁一番,忽地注意到她身畔的女子。

“臣女见过殿下。”赵瑜枝柔声细语,端方优雅。

“唔,你是哪家的女儿?”

“臣女的父亲是礼部尚书。”

“噢!”林峥正了正神色,“原来是赵大人的千金,早有耳闻。”

林嘉姁诧异于他变成这样一副正经的模样,“你吃错药了?”

林峥瞪她,“兄长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快一边去。”

林嘉姁握着绞金小马鞭想抽他,赵瑜枝看着兄妹二人玩闹的场面,掩唇笑开来。

晚上,众人围坐成一圈烤篝火吃肉串,陆颂恒端着一盘细心烹制的鹿肉想拿给林嘉姁,却没找到她的身影。

毡帐里,林嘉姁早早地盥洗入睡,她骑了一天马,疲乏困倦,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翌日清晨,她舒服地伸个懒腰坐起来,见锦琴立在床头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了?”

“公主,宫里传来消息,昨晚、昨晚……”

“昨晚怎么了?”

锦琴俛首,一口气说出来:“昨晚临华宫走水,魏国质子被烧死了!”

林嘉姁脑中嗡的一声,身体灌满凉风,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烧死了?”

锦琴赶紧替她披上外衣,“公主节哀!小晟子说九殿下.体寒,殿里多放了几盆炭火,不知怎的三更半夜走水了。宫人们把火扑灭后,九殿下的尸首已经烧得看不出原样了……”

“别说了!”林嘉姁脸色发白,心口突突地跳。怎么会,卫谌渊怎么会这样死了?

她匆匆回宫,小晟子自责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公主,殿下他从不让奴才守夜,奴才闻到烟味醒过来时火已经烧得冲天旺了。太平缸里水又不够,巡夜的侍卫还不愿意费力搭救,殿下就活生生地被烧死在里面了!”

林嘉姁呼吸紧促,颤抖着揭开盖在尸首上的白布。一张焦黑的脸映入眼帘,连头发都被烧得一干二净,丝毫辨认不出他俊逸的相貌。

眼眶绯红,泪珠滚下,她小心地把白布盖回去,咬唇呜咽出声。

高猎帝为质子的死焦头烂额,卫谌渊虽说身份低微,但好歹是魏国的皇子,如今人死在洛阳,不可不谓棘手繁难。

死讯传回建业,太子随手烧掉信件,轻蔑笑道:“还是九弟懂事,死得远远的,不给孤添麻烦。”

他代昏迷不醒的魏帝回信,让高猎帝将卫谌渊葬在洛阳便是,不必费工夫送回魏国。

林嘉姁知道众人明里暗里怠慢卫谌渊,她收起眼泪,亲自同礼部一道筹备葬礼。

临华宫烧得光秃秃的,头七的日子,林嘉姁备好贡品祭奠他。火舌吞噬黄纸,火星被微风吹动,她的眼前又蒙了一层水雾。

多可惜啊,遭此横祸英年早逝,他的命怎么这么苦?

姚嬷嬷为公主拭泪,“安安别再哭了,九皇子天上有灵,他会伤心的。”

听闻林嘉姁因质子的死而消沉了好长一段时日,林翩先是高兴,这样更能证明林嘉姁心属卫谌渊。但很快,她皱紧眉头,质子死了,陆颂恒心中的那颗刺不也就消失了吗?

在上书房开课的时候,宋太傅明显察觉到三人各自的心不在焉。

林嘉姁垂落长睫,面容哀伤。

林峥单手撑着下巴,不时傻笑。

林翩时而微笑,时而惆怅,情绪变幻不定。

“啪”!黄金戒尺打在桌上,宋太傅呵斥:“你们一个二个,心思全都不在书上!”

三人分别挨了一个手心,下课后,宋太傅单独留下林嘉姁,蔼然劝解:“生亦是死,死亦是生,和懿莫再难过了。”

“是,太傅,学生明白。”

她离开上书房,忽然发现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放眼望去,青石路面铺了薄薄的一层皑雪,在灰暗日光的笼罩下折射冷清的光泽。

又至一年岁末,新一批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收拾好了包袱,来到正殿向公主磕头辞行。

锦画拿着名册一个个叫人进去,“绣蝶、绣蝉、招弟……”

绣蝶绣蝉欢欢喜喜地领了公主的赏赐,轮到招弟时,林嘉姁犹疑地问:“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招弟恭谨垂首,声若蚊呐:“回公主的话,是、是奴婢爹娘取的,奴婢还有个姐姐叫盼弟,被爹娘卖出去换钱了。爹娘想把奴婢也卖给坏财主,奴婢害怕,奴婢就逃跑,逃跑进宫当了宫女。”

林嘉姁心里发涩,纵然她养在深宫,也知道民间的普通人家有多么重男轻女。招弟顶着这个名字长大,肯定委屈得很。

“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不叫招弟了。”

招弟不敢置信地抬头,“公、公主为奴婢赐名?”

锦琴端来文房四宝,姚嬷嬷笑着嗔她:“还不快向公主谢恩?”

招弟跪地磕头,“谢谢公主!奴婢叩谢公主!”

林嘉姁提笔在红纸上落字,和煦唤道:“你来,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纸上的字迹秀丽清雅,招弟瞪圆了眼,羞赧道:“公主,奴婢不识字。”

“我教你,”林嘉姁握住招弟的手描了一遍名字,“巧纭,你喜欢吗?”

招弟感受到公主纤细柔软的玉手正搭在她粗糙的手背上,受宠若惊,连声回答:“喜欢,奴婢喜欢这个名字。”

姚嬷嬷递给巧纭出宫的赏钱,叮嘱:“你的爹娘待你不好,你就不要回去找他们了,拿着这些银子好好过日子吧。”

“是、是!奴婢遵旨!”

出了殿门,巧纭捧着沉甸甸的银子,公主长得比仙女还好看,还那么善心地对她好,她像身陷云朵般晕晕乎乎的回不过神来。

风雪把她吹得清醒了一些,她很想进去告诉公主小兔子死亡的真相,但一想到公主前些日子为那位皇子伤心落泪的模样,她就没了主意。

死者为大,更何况公主和质子的关系亲近,她又没有证据,公主怎么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

她把银子装进包袱里,向殿内的方向再次磕了个头,随后跟上队伍,出发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