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013

九皋带着鹤军封锁了白马寺,逐一排查寺内僧人。小沙弥被单独提审,他一问三不知,急得红涨了脸,马上要哭出来。

林嘉姁眼睫半垂,默默沉思。能够悄无声息越过重重机关偷走《冶金术》的人必然蓄谋已久,有此功夫的,恐怕会是闫国或者魏国人。

“九皋,别审他了。你拿着我的手令去军器局,让老师傅们把他们各自的部分画下来。”

回宫的途中,锦画给林嘉姁捂手,“公主,您的手怎么这么凉?”

林嘉姁仿若身处寒凉冰窟,《冶金术》上面有一半的武器夏国没有国力制造,就算让军器局画出来也只有前半本,完好的书已经落入别人手里了。

这一噩耗传至高猎帝和几位重臣耳中,林嘉姁跪在皇家祠堂忏悔,高猎帝震怒地来回踱步,“和懿,朕看在先帝的份上才让你保管《冶金术》,护佑你纵容你,待你比待朕的亲生女儿还要好,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

林嘉姁眼泪啪嗒直掉,低着头不发一语。

九皋和姚嬷嬷等人被禁卫拦在祠堂外,听着高猎帝严厉高昂的训斥,急着手足无措。

白马寺的僧人全都被高猎帝关进地牢严刑拷问,一批批暗卫被派出去查探《冶金术》的下落,消息再也关不住,弹劾公主的奏折一封封地往上呈,陛下御笔批示,褫夺林嘉姁的封号,将其禁足于凤阳宫。

陆阁老对陆颂恒道:“三公主大势已去,还是求娶永乐公主罢。”

陆颂恒额角青筋直跳,“父亲!”

再无鲜花珍宝送入凤阳宫,这里冷冷清清,欢声笑语消失匿迹。姚嬷嬷端着一碗糖蒸酥酪喂到林嘉姁唇边,“嬷嬷的心肝,吃两口好不好?”

林嘉姁想摇头不吃,抬睫看见姚嬷嬷蹙起皱纹的眉头,勉强张嘴用了一勺,下一瞬就别过脸,反胃地把食物吐了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姚嬷嬷满眼都是焦虑心疼,锦琴锦画赶忙上前收拾。

傍晚红霞映天,有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悄悄翻墙进来,他看见软榻上神情恹恹的少女,咧开笑脸和悦地唤她:“安安,用过膳了吗?”

林嘉姁放空的眼眸聚焦在他脸上,开口便问:“二哥哥,书找回来了吗?”

林峥抚了抚她的发顶,昔日朝气明艳的少女受挫变成这副模样,他面含不忍,“还没有。”

“哦。”林嘉姁低眸,呆愣愣地靠坐着,再无反应。

“安安,”林峥坐至榻沿,哄慰她,“二哥哥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书被偷了不是你的错,是那个贼子的错。父皇不应这般苛待你,那些御史见风使舵,他们害怕没了《冶金术》后被别国攻打,把怨气撒在你身上,不是你的错,你明白吗?”

他温柔的安慰让林嘉姁的眼眶中迅速凝聚起一汪清泪,呜咽饮泣:“我、我错了,早知道我应该把书交给陛下,这样它就不会丢了……”

林峥把她揽至自己肩头,轻拍她的脊背,“安安不哭,哪怕书在父皇手里,想偷的人也能把它偷走,真的不是你的错,知道吗?”

姚嬷嬷和锦琴锦画也在一旁垂泪,谁都没有想到,公主发生了这样的事后,不责怪她、反而耐心劝解她的竟是经常与公主拌嘴吵架的二皇子。

**

魏帝病入膏肓,太子日夜于燕寝侍疾,裴老将军、谢丞相等近臣全部留宫,等待陛下召见。

八皇子府中,得了太子诏令准备进宫的卫子悠换上官袍,刚一转身,赫然发现房门处出现了本应葬在洛阳的男子。

“九弟?”卫子悠并不害怕,而是难抑喜色地迎上去,“你的魂魄回来了?你是不是想家了?”

“皇兄,我没死。”卫谌渊弯弯唇角,金线镶边的玄色衣袍随风拂动。

“什么?!”卫子悠登时顿住脚步,伸手去碰他的衣衫,触感真实,大惊失色,“你真的没死?”

“你想我死么?”

“当然不!你活着多好!八哥听说你在洛阳受苦了,是不是太子害的你?”

“今晚我要逼宫,胜算不大,皇兄愿跟从太子,还是跟从我?”

卫子悠大骇,“逼宫?这……”忽地醍醐灌顶,撩起长袍单膝跪地,郑重抱拳道:“哪怕死,我也要追随九殿下。”

卫谌渊俯身把他扶起来,“有皇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不会薄待皇兄。”

卫子悠深吸一口气,脸色如常地出府入宫。卫谌渊目送他的背影,略一抬手,埋伏在府邸各处的死士收起弓.弩,静悄悄地退下。

谢丞相的侄子谢晟从暗处走出,话音铿锵有力:“殿下,万事俱备,只待今夜瓮中捉鳖。”

血月的暗红色光辉撒漏在燕寝外描龙刻凤的金柱上,太医们忙进忙出,殿前乌泱泱地跪着一片大臣,庄严颔首等待陛下的消息。

丑时一刻,气息奄奄的魏帝突然大口喘气,皇后和太子膝行上前,听见陛下口中囫囵唤着:“栖、栖霞……”

皇后的神色当即难看了几分,她掏出帕子给魏帝擦拭嘴角涎水,“陛下已经糊涂了。”

身着袈裟、脚踩芒鞋的两列僧侣有条不紊地进殿,肃立一旁,俛首为陛下诵经。

卫子悠跪在外侧,双手拢在袖中,不知今夜之后局势会变成什么样,紧张得额头直冒汗。

阒静的深夜,蓦地有宫人高喊:“走水了!太平宫走水了!快来救火啊!”

不待太子说放肆,僧侣们似乎得了某种信号,遽然如闪电般掣出刀剑,剑光森寒,直逼太子和裴老将军而来。

“护驾!护驾!”裴老将军高呼,候在殿外的银甲将士们拔剑迎敌。立于殿脊之上的薛照吹响金笛,笛声悠悠,三千名地宫死士如鬼魅般从皇宫的各个角落现身,堪比绞肉机般横扫,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有人造反!快!传我之令,从军营调万名精锐……”

“嗖”的一声,两支弩.箭分别射穿了裴老将军和皇后的心脏,裴老将军话未说完,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母后!舅舅!”太子瞿然变色,抬步要逃,颈间却猛地一凉,鲜血喷涌,脑袋一歪砰然坠地。

卫子悠瑟瑟发抖,谢丞相向他投以安抚的眼神,殿外的群臣早已被薛照带人控制住,变故突发,甚至有人没缓过神来。

扮作僧侣的死士们恭敬跪下,染了腥红血迹的明黄色帷幔后,露出那人慢慢走出的身影。

玉树挺拔,俊美无瑕的容颜被阴影遮住一半,瘆黑的眸子沉沉落在龙榻上行将就木的魏帝身上。

谢丞相带着卫子悠离开,死士掰开魏帝的嘴,给他喂了一颗清丹。

药物起效,神志不清的魏帝回光返照,声音呕哑:“小九,你回来了?朕给你拟了个表字,叫霁初,霁月的霁,初见的初,喜欢吗?”

“不喜欢。”

魏帝眷恋的目光徘徊在卫谌渊秀逸绝伦的容貌上,“朕梦见栖霞了,你长得像极了她,她是唯一真心爱朕的女子,朕也爱她。”

“你想多了,她并不爱你。”卫谌渊唇角勾起嘲讽之意,“她从未爱过你。”

魏帝眉宇深锁,猛然用力捶打床榻,暴怒喝道:“给朕闭嘴!你这个不伦不类冷心冷肺的贱畜,和你母亲一样不知好歹,胆敢违逆朕的皇恩,早知应该把你打死饿死,给朕陪葬!通通给朕陪葬!”

卫谌渊对他的发疯习以为常,闵韶呈上备好的圣旨和笔墨,他握住魏帝的手,一笔一划在传位者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金笔所撰的字迹闪闪,魏帝再次陷入恍惚,“栖霞,小九回来了,你快来看看我们的儿子,他从夏国回来了……”

卫谌渊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长指扼住魏帝的脖颈,目光覆满霜雪,漠然地看着他脸色涨红青紫,最后停止呼吸。

宫灯明亮如昼,陛下驾崩的传唱声高响,噤若寒蝉的臣子们在经历了这遭杀戮后浑身觳觫,连哭声都小心翼翼。

一夜过去,柔和的熹光唤醒建业,大魏迎来了它最年轻的一任帝王。

以谢丞相为首的群臣跪拜,仰望巍峨玉阶上负手而立的新帝,高呼声震天:“吾皇万岁万万岁!”

碎金般的晨光打在新帝寒星般不可攀附的眉梢眼角,他轻笑,他终于等到这一日,成为万人之上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再也无须依靠他人虚无缥缈的施舍和爱苟活。

视线睨向被死士禁锢着的裴氏子弟,淡声道:“裴氏,诛九族。”

**

《冶金术》不知所终,林嘉姁已被禁足半月有余,宋太傅替她陈情,带着她去东郊散心。

白马寺后山林木葱郁,有潭水深碧,翠峦倒映。林嘉姁替卫谌渊选的坟冢就在这绿荫山水之畔,是她专程问过凌虚大师后寻到的风水宝地。

小鸟叽喳,她望着坟冢上一朵朵洁白似雪的小花,想起卫谌渊待她的好,密长的眼睫渐渐湿润。

“公主怎么了?”传来宋太傅沉稳和蔼的话音。

“他如果还活着就好了。”林嘉姁拿出绸帕,细致地擦拭墓碑上的尘埃。

“魏国的新帝登基了。”

“新帝是太子吧?新帝对卫谌渊不好,都不愿意把他接回建业安葬。”

宋太傅眼神动了动,几个扛着锄头、推着板车的小吏正向这边赶来,他捋须道:“公主,新帝就是卫谌渊。”

林嘉姁懵怔抬头,忘了眨眼,“太傅说什么?”

“探子传回来的消息,九殿下没有死,他登基了,他是魏国的新帝。”

小吏躬腰,“请公主和大人让一让,陛下吩咐小的们夷平这座坟,免得惹魏帝不悦。”

林嘉姁被宋太傅拉至一旁,看着锄头哐哐砸在墓碑上,石碑成了碎块,坟冢上的小花也被刨掉,和泥尘灰土混杂,散落一地。

“卫谌渊没有死?他活着?”她的嗓音轻软,带着七分忻悦,三分犹疑。

“是,他活着。”

明亮的笑意在林嘉姁脸上洋溢开来,“太好了!不过他为什么要……”

她的声音渐隐,心绪沉思,并不在意他假死惹得她难过之事,而是想着他一定格外艰难,才能忍辱负重登上皇位。

多日来颓败的情绪终于晴朗起来,她杏眸澄澈,带着期许道:“太傅,我要给他写信,你说他会不会帮我找《冶金术》?”末了,她点头笃定,“他那么好,一定会帮我的。”

“公主,探子目睹,宫变时新帝手下用的弓.弩,”宋太傅神色凝重,缓缓道,“是按照《冶金术》中的样式制造的。”

“什么意思?偷走书的人已经开始制造武器卖出去了吗?”

“如果没猜错的话,是新帝取走了《冶金术》。”

林嘉姁纤弱如蒲柳的身子一晃,耳中嗡鸣穿透心脏,喃喃道:“不可能,不会是他,他不会的。”

“是别人偷的,他只是买了武器而已……”她表情认真,似是在说服自己,“我要给他寄信,他会帮我把书找回来。”

宋太傅移开悲悯的视线,小吏们动作飞快,已将半边坟土掘进板车拉走,再也看不出原有的坟冢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