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县学4
沈玉如学书法其实很早。
三岁时,爹就手把手地教她习字,六岁那年给她和萧景昭一同在腕上绑了小石头,要练他们的腕力。
萧景昭坚持下来了,而她第二天就哭着说手痛。
沈秀才就说,她比萧景昭小一岁,比不上情有可原,明年再让她练腕力。然后过了一年,沈秀才又要给她绑上小石头练字,这回她直接不肯绑了。
因此她跟萧景昭的字一样是她爹教的,她的只能说是端正,萧景昭却屡屡被夸“龙筋凤骨,自成一格”。
她在打基础的时候,比别人少吃了许多苦,没想到最终还是要还回去。
这天晚上第一件事,她就让她爹重新找一块小石头,给她绑在手腕上。
沈秀才经历过昨天,对女儿突然开始上进这件事已经没有那么惊讶,并且因为她昨天当真用心学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有些相信她是真的有心要学习了。
他翻出当年细心打磨圆润的石头,绑在了闺女手腕上,这一刻,哪怕她只是三分钟热度,沈秀才也觉得足够欣慰。
绑完石头,沈玉如拿出自己写过的政论题来,表示要一边学政论,一边负重书写,一举两得。
沈清淮看了政论题,带着几分揶揄道:“你怎么不去问你景昭哥哥了?”
“爹,你就别取笑我了。”
“我竟不知我闺女何时变得如此面薄?”好在沈秀才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认真起来,“昭儿的政论确实学得极好,这样的天赋不但为父差之远矣,治学教书多年也未曾见过第二个。此子若非家贫,前途不可限量。”
“爹,我们别说他了,快告诉我这几道题究竟该怎么答吧。”她好想告诉她爹,那书里萧景昭可是在她家落难时都不顺手帮忙的,可惜这书只在她梦里出现,要是真说了,她爹非得当她话本子看多癔症了不可。
沈清淮却道:“学问上的事你与他多交流,绝无坏处。眼下时辰还早,你不如过去问他。”他料定这两个孩子是起了什么矛盾,有意要让他们早日和解。
沈玉如还记着中午自己拽了人家手的事,回来路上就有些不自在,更别提还要让她现在去跟人共处一室。
“你不是说,他要准备院试,不要过多打扰吗?区区几道题,你若是不教便罢了,我自己学就是。”
沈清淮便又拿她没办法了,为她讲解起题目来。
这一讲就是大半个时辰,沈玉如在听的过程中,已经把爹说的内容都写下来,差不多就是一份非常标准的答案。
沈秀才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催她赶紧去睡觉:“你又不考秀才,别熬坏了眼睛。”
沈玉如心想,等她考上书院就准备去考秀才,却到底有些累了,洗漱一番躺上了床。
她活了十几年,第一次像今天这样,从清早起来就开始读书,一直学到睡前才罢休。身体比在外面逛了一天还疲倦,大脑却像思考多了,活跃得很,一时还不能立刻平静下来。
她想到午间用膳时,韩诩提到的莲湘书院。
每个初入黄字班的学童,都听过先生们推崇这四大书院。别的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万岳书院最好,莲湘书院最末,云鹿书院和白柳湖书院在伯仲之间。
但即便最末的莲湘书院,要考上也难之又难。
只说韩诩和陆轻尘二人,在甲班里倒数,就不敢说一定能考上,至于其余班级,也只有乙班最拔尖的几个,或许运道好还有些希望。
她这个真实水平在丁班的人,要在短短三月之内,考上书院谈何容易。即使排在最末的莲湘书院,对她来说,也像要跳起来去摘天上的云彩那么难。
但是,即便它是天上的云,她沈玉如也得给它摘下来!
沈玉如踌躇满志,努力把某个人好看的脸和温暖的掌心赶出大脑,背着课文睡着了。
……
第二天在马车上,她依旧捧着书苦读。
萧景昭想起她和纪明珠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竟然瞒着他,就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他料想这家伙今天也不会来夺他的书了,干脆把书放下,端坐着开口道:“昨日你在学孟子尽心篇上,我便考考你。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何解?”
沈玉如正读到这附近,听到问题,条件反射地去书里找。
“不许看书。”萧景昭把她的书夺了过去。
沈玉如:“……”萧景昭来夺她的书,这是她未曾设想过的情况。
没了书,她只好凭记忆回答。
这一段前天爹爹讲解时,重点提了提,她还有些印象,但是,要是这样她就能记得,也就不至于被并列为“双姝”了。
她轻轻吸了口气,想得有点吃力:“程子曰……”
“嗯?”
“这一章我已经会背了,只是还没背到注解。”她答不上来就反问,“你怎么不让我背下一句呢?”
答不上题还怪起出题人不会出题了。
萧景昭把书还给她:“读经而不明经,何用?别学那些迂腐的书生。”
沈玉如正在赶紧翻书,去看程子讲了些什么,听到萧景昭这话,倒是有些反应过来了。
突然考自己学问,怕不是因为昨天跟他说,晨读在研究孟子吧。
他果然是没信。
沈玉如突然有些想笑,原来高洁不羁如他,也会计较这些小事。
今天纪明珠带来分享的是苏记的点心,她先给沈玉如分了,因昨天跟前桌两个人算是熟了,也给他们分了分。
纪明珠是县丞家的千金,家里有小厮丫鬟,不拘哪天,只要她想吃,就能让下人早早地排队去买。
沈玉如就想起给她买梅花糕的爹爹来。
爹对她这么好,曾经对她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好好读书。可惜那时她不懂事,功课潦草应付,甚至让爹替她代写。
不知她爹当时有多伤心,又是有多爱护她才会舍不得逼她苦读。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混账,赶紧把书翻出来,恨不得能一天把书读烂。
纪明珠还在嚼点心,正想跟好友评论这点心的口感,哪知人家已经开始读书了。
她深深地惆怅了。
他们全班总共三个女学生,原本只有一个罗紫柔学习用功,成绩好,她们两个都是不爱读的,算起来不爱读书的占大头,她每天过得心安理得。
现在看这样子,她的好友像是要动真格,这么一来,岂不是爱读书的女学生才占大头了?
纪明珠对自己即将成为班里唯一一个纨绔有些不能接受,忍不住去想好友为什么突然转变这么大。
她们同窗四年,她还记得四年前刚进黄字班时,比她小两岁的沈玉如,个子比她矮了半个头,脑袋上扎着两个小揪揪,轻柔的嫩绿绸缎从小揪揪上垂下来。一身浅绿直领对襟衫齐胸襦裙,加碧绿缠枝纹蜀锦腰封,活脱脱一个娇憨可爱的小童。
这小童却对她说:“你看到那个最好看的人了吗,他叫萧景昭,是我最心悦之人。”说这话时,她的眼睛像夜空,里面闪着小星星。
纪明珠觉得,那一刻的她,比萧景昭本人还夺目。
四年过去,纪明珠从不通男女之情,到饱览市面上各类话本子,书里的青年才俊轮换着喜欢。
可是她知道,阿妧跟她不一样,阿妧喜欢的,自始至终只有萧景昭。哪怕看话本,也不过是代入别人的故事,去想象他们的故事。
纪明珠回忆了一通,等到晨读一结束,连去光顾吃食摊子都顾不上了,拉着她问:“阿妧,你得告诉我,你怎么突然就上进了,不然扔下我一个,你这就叫不讲义气。”
沈玉如觉得自己可讲义气了,并没想瞒着谁,只是这些人的反应让她不想说了而已:“附耳过来。”
纪明珠赶紧把耳朵伸过去,听完大惊:“什么,你要考书院?”
“就知道你们是这些反应,我要生气了。”沈玉如不满地鼓起小脸,伸出雪白的手心,里面躺着一块灰扑扑的石头,穿了红手绳,“除非你帮我把它系在手腕子上。”
纪明珠还在消化她要考书院的事,没多想就帮她把石头系了,系完看了两眼:“你这手链子也太丑了,又大又丑,你爹给你买的?”
沈玉如得意地摇头:“是我爹亲手给我做的,练书法用的。”她昨晚绑了大半个时辰,许是年纪大了,觉得没有小时候有效果,决定每天多绑一会儿。
纪明珠看着那块灰扑扑的石头,作为她的好友,感受到了为难。
一方面,她觉得阿妧根本不可能考上书院,实在是浪费大好时光,白吃苦头,还不如跟她一块儿玩乐,另一方面又觉得,不该打击好友的上进心。
好在她福至心灵,突然想到:“你不是说,你跟萧景昭都约好了,不去参加书院联考吗?难不成你要抛下他一个人去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