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回去的路上,秦巧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被远远抛在身后的草市像是披上了一层妖怪皮,她连头都不敢回,生怕被那恶心地方一口吞去。

还有什么,比方才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更令人心惊胆寒嘛?

她缩在墙后,听到自己亲生爹仅仅为了一口膏烟,轻而易举便要卖了她。

一口价的买卖,在秦禾生眼里,大约是亏本的。

故而当街讨价还价,不卖人,只卖过夜钱。

三夜抵一日膏烟。

真叫人作呕。

她也确实呕了,趴俯在路边,惊天动地地吐了一滩苦水。

起身,脚上用力却踩空,竟是噗通一声摔进了一侧的野池塘中。

池塘水深,浸了深夜的寒意刺骨,一瞬间淹没至她头顶。

心慌之下,竟忘了自己会水,咕咚咕咚呛了好几口脏水,才抓住什么,浮出水面。

要天再黑一些,没了阳头,悄无声息地淹死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她拖着一身沉重,折腾许久,才终于翻上草径,足有一人高的野草遮住她身形,仰躺着,无力地看着天上的太阳,过去不知几时,直到身上有了暖意。

挣扎着走上正路,再回头去看自己拖沓出的湿痕来...

她心想:真像是人落泪流下的痕迹。

可她脸上干干的,也许被野草边缘划了,有微妙的刺痛。

她感觉原来的自己已经扔在那了,出来的是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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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门被推开的声响,阮氏唰地扭头看过来,见是秦巧,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二娘,大早上的,去何处了?”

秦巧想起那个蔡爷说的话,走近到阮氏身边,在阮氏下意识往后缩头的瞬间,猛地出手卡住她下颌,用力一捏:“你不必试探我,今日我问你什么,你最好老老实实地说,若不然,有你好受的。”

阮氏被钳住,一时竟然挣脱不得,迫得迎上秦巧如刀般的狠厉眼神,她骇得瞳孔都颤动起来,下一息眼泪夺眶而出。

她一哭,秦巧便松开手,看她哆嗦着,像躲瘟神似的直往后缩。

阮氏知道退出好几步,才委屈哭喊出声:“我上辈子究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这辈子才沦落到你们秦家,傻子欺负,老的丧良心,如今连你一个十年没回过家的人都敢随意揉捏?我伺候吃伺候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呜呜呜哭了几声,阮氏捂着胸口又气又急:“你,你要是今日不给个说法,我定要闹得......”

秦巧居高临下地俯看她:“你要闹什么?闹的全村人知道吗?知道你不守妇道,和外人滚到一张床上吗?”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阮氏喉咙像是突然被卡住一般,连呼吸都窒住。

这本是她期盼秦巧知道的事情。

秦巧知道了,她就能给自己争一条别的活路,今晨偷看到秦巧出门,她便预备好了说辞,连何时落泪都拿捏到位。

可难听的话,真落在脸面上,她除了羞耻,内心深处涌起的还有如海一般的愤怒。

她一时被秦巧俯视轻蔑的眼神激了斗志,豁然站起身,一抹脸,哼笑:“是,我是不要脸,不守妇道,和外男滚到一团去了,我就是偷人给你哥哥戴了绿帽子。”

“可要是没了我这身烂肉,你哥哥早就不知埋骨何处。怎么?瞧不起我?觉得我脏,脏了你秦家的门第?但我不妨告诉你,没了我,你的下场未必有我好。”

她拽了根茅草,隔空点在秦巧的身上。

指脸,“你这模样不美,但也能看,有的是男人偏爱你这种雌雄兼备的味。”

指胸,“这里不小吧,那些臭男人们最喜欢这一对美物,遇上急色的,不过是摸揣几下。若是遇上个脑子不好使的,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说着,一扯自己抹胸。

秦巧偏开头,不去看。

可只扫一眼,也看清了,阮氏一对乳上光秃,只有两个丑陋的疤痕。

阮氏倒觉得痛快,瞧她不敢看,又拢住皮肉,“你没嫁过人,身子还干净着呢。放心,公爹精明得很,不会把你卖贱了。”

秦巧嘴张了张,心里泛起许多苦涩。

她不敢回头去看,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反倒才是那个无脸见人的。

她的一腔愤懑挥出去,狠狠地打了阮氏多年屈辱和折磨上。

她避之不及,快走几步,狼狈地回了南屋。

听院中安静几许,哥哥要饭的声音传来,阮氏温声安抚,还有断续漂浮的饭食味道。

她只觉得脑子嗡嗡的,隐隐觉得阮氏的事情似乎跟自己之前想的不一样,于是仰躺进床褥间。

不知何时昏睡着了,再睁眼的时候,屋中大亮,眼前是哥哥坐在地上,正捏着昨日的草蝈蝈,无声地玩着哄自己。

这一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她心里牵挂最久的亲人,她得用命守着。

外边传来几声模糊的说话声,秦巧起身,刚穿好衣裳,就见屋中光线一暗,抬头看去,秦禾生又是昨日在饭桌上时的疯癫嗨态,身侧跟着一个穿深色衣衫的男人,眼神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打量。

她将褙子往两侧掖了掖,顺势将裙门扭正挡住细瘦的腰。

“爹,有事吗?”

秦禾生反应下才道:“这是蔡爷,是爹修道时的入门师兄。你跟着他走一遭,要么就在这屋中也行,与他好好说说话。”

“我无心修炼,也不用那劳什子神仙膏,与他没话说。烦请他哪里来哪里去。”秦巧冷言。

秦禾生晕乎飘着,这几句话听了,好一会儿还在反应。

他身侧的蔡爷可没有等他的耐心,一把搡开人,就要迈步进门,秦巧眼快手快,从床下提了长竹子甩力抽过去,将将好拦住他下脚。

蔡爷踉跄一下,好险没躲开,却不生恼。

他一贯就爱些性子烈的,这院子阮氏头一回也烈性,到了,不也被他弄上了嘛。万事开头难,女人失了第一次,再后来也就心甘情愿了。

他好言好声:“二娘,你不必着恼。怪你爹上头,没将话说清楚。我呀,其实既是你爹的道兄,更是许给他银钱的债主。”

“你说,世上哪有白吃人东西的好事呢。他没银子,我没得法,总不能将人弄死不是?有句话说的好,父债子偿,你是你爹的亲生闺女,总不好坐视不理吧。”

他一招手,身侧的阮氏被膏馆手下一推,畏畏缩缩地站到人前。

蔡爷玩味地笑了笑,“隔着血亲的嫂子替你这亲生闺女孝敬这么多年,也够意思了。你哥哥是傻子,我总不能捉去,让他伺候吧?”

秦丰收倒像是认识他一般,抬头竟冲着门外露出个笑来。

秦巧没有动,不指望秦禾生还当个人,只问:“我爹欠你们多少?”

这倒是出人意料了。

蔡爷抿抿嘴,鬼主意一转:“不多,以前的账,我要的勤,你嫂子也上心,便算是清了。如今你爹欠的不多,不过区区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哪里是区区。

满井村的田亩是两季稻子,一亩地一年收成,刨去农具肥料种子,能在米商户处卖个三百铜子的净钱。

五两银子,可就是十几亩地一年的润利。

阮氏忍不住抬头去看屋中的人。

这钱,今日必然是要掏出来的。

秦巧看蔡爷身后堵着的那一群气势汹汹的男人,对上阮氏莫测不明的眼神,只道一声‘等着’,把门关上。

呦呵,这是个有钱的主呀。

蔡爷吃了个闭门羹,眼明心亮,他思忖一下,往后退到阮氏跟前,“你藏着东西,没跟蔡爷我说?”

阮氏真是怕极了他,一听这话,连忙摇头:“没有,我没藏着。二娘她从外乡回来,手里有没有钱,公爹比我更清楚,他进这屋子翻过的。”

翻过,如今还赊账,那便是没找到。

蔡爷抬手掐了掐她脸蛋,轻笑一声:“那老东西吸上瘾,能找到什么?你是跟过爷的人,心要跟爷站在一边,记着了?”

阮氏忙不迭点头。

“这一回走,她屋子里有什么细软,探清楚,下一次我再来,可不能再是白跑一趟了。”

蔡爷听着屋里渐近的脚步声,警告道。

咯吱一声木门响,秦巧从屋中走出,她将手中的银子往蔡爷身上一抛,看他伸手一揽接过,道一声没有下回:“我是外来归乡,户籍还没落在这村子里。你便是要债,也要不到我头上。大不了,我当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包裹一卷,大路四面开,哪里都能安窝。”

蔡爷果然神情一变,笑模样没了,阴森地瞪着秦巧。

“今日把话说明白,我爹再去,有银子便罢了。若是没银子,你赊给他还记账,便与我秦家无关。你上门用人抵债,我就敢去县里敲鼓求衙门老爷做主。”

如意膏,名字倒是顺耳。

但光能让人上瘾,便由不得人浮想联翩。

她记得曾在东京主家时,有主家郎君寻道人配了什么前时晋朝五石散,结果遭人检发,挨了府衙板子的。

蔡爷阴着脸离开,临走时,还不忘警告地盯了阮氏一眼。

阮氏生怕被秦巧看到,急忙扭头避开,一直到这院子安生下来,才长出一口气。

害怕刚散,局促与尴尬顿时弥漫在小院子里。

秦禾生早就回了自己屋中憨头大睡,姑嫂两个都不看彼此,沉默地对站着。

还是大门处传来的敲门声打破这诡异,秦巧悄然舒口气,上前应门。

待得看清是人,连忙称歉:“昨日太晚,看您屋子都落灯,便没上去叨扰。劳您等下,我这就去拿。”

阮氏顺着半扇门往外看,只见门外站着白发鹤皮一老者,这人面容老得很深刻,眼皮子什么时候都是半耷拉着没精神,但乍然抬眼看过来,内里精光如针一眼能看到人心深处似的。

是邻家做死人生意的那个。

姓胡,因着年近天命,村里人都唤一声‘胡老’。

这老头甚少与村里人走得近。

一则是他总是挨碰些死人物件,怪不吉利的。

二嘛,这老头孤零一个性情也怪,媳妇和子女撒手走得早,便有算命的说他命硬,寻常不要与他交道,免得被方死。

阮氏记得自己也曾因为家中无粮,求到对方门上,可惜却被冷脸拒绝。

听方才话语,怎么就肯借给秦巧铁斧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