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沈危
大衡开国百余年,受封侯爵者众,但能让奉宸卫如此恭敬的却只有一个,那便是极受天子信任却被世人称为“阎罗”的定襄侯沈危。
此人少年入仕,在今上登基的次年受到重用,累迁六部要职,后又因在皇长子楚王谋反逼宫之时救驾有功一举封侯,圣谕特命其执掌奉宸卫。
奉宸卫自景宗朝组建以来从来都是皇帝直辖,这是首次归臣下节制,天眷之隆可见一斑。
这位天子近臣长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行事却心狠手辣、不近人情,自领奉宸卫以来死在他手上的皇族显贵不计其数,朝野内外无不闻其名而丧胆,最开始都称他为“玉面阎罗”,后来触目惊心的场面见多了,便只剩下了“阎罗”二字。
蔺夕对朝中事向来不感兴趣,但来公府之后没少听说沈危的事迹和凶名,今日是他抄了某位王公的府,明日是他灭了某位重臣的族,吓得她每回出门哪怕只是听见定襄侯的名号都恨不得一避三尺远。
李令溪当然也知道沈危。
只不过她所知道的那个沈危,是她的授业恩师、前太傅沈鹤迁老先生之孙,以及她的长兄、晋王世子李令泽的挚友,并非如今这位大名鼎鼎的定襄侯。
那时的他与长兄以表字互称,他唤长兄“德润”,长兄唤他“沈弗陵”。
若是在从前,她是应该过去问候一声的,可如今却已然不能。
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奉宸卫,看着他和承恩公卫崇禹攀谈,看着他的目光忽然穿过重重雪幕和人群,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是何人?”
男人询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竟像是浸染了深冬的雪意。
卫崇禹顺着他的目光转身看了一眼,同他道:“是我的外甥女,妻妹遗孤,现下暂居寒舍。”
“原来是表姑娘。”
“正是。”卫崇禹扬声,“小夕,来给沈侯见个礼。”
李令溪:“……”
真不该来看这个热闹。
她有些后悔刚才没早些回屋去了。
奉宸卫要找的逆犯不是她,可她毕竟也是“逆犯”。
她现在这张脸过于肖似曾经,沈危又是皇帝心腹还能调动奉宸卫,万一他起了疑心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毕竟这人从前就不太喜欢她。
可卫崇禹已经发了话不好不理,她只能安慰自己,她还是在沈府读书的时候和沈危一起上过几日课,学业完成后便没怎么见过面了,再说她到底已经“故去”了七年,容貌在他的记忆里定然早就模糊了,他应该认不出来。
就在她电光火石地做好了心理建设,示意碧露过来帮她撑伞准备上前之时,却听沈危道:“不必了。”
李令溪:“……”
沈危的声音平静得仿佛没有一丝情绪:“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卫崇禹知道他的性子,便也没觉得有多意外,颔首道:“我送侯爷。今日实在是慢待了,来日必定登门向侯爷赔罪。”
沈危闻言看向他:“此番是奉宸卫上门相扰,公爷若这般说,便是在怪我驭下无方了。”
卫崇禹连忙道:“侯爷说哪里话。”
“那便请公爷留步,得空再来与公爷相叙。”
卫崇禹只好道:“也罢,我在后山随时恭候。”
说罢吩咐替沈危撑着伞的那位公府家仆送他出门。
家仆应声去了。
他们这一来一去让李令溪有些诧异。
听卫崇禹方才的话音,沈危今日似乎是来公府做客的。
公府如今的境遇不好,卫崇禹身为一家之主不可能完全撒手不管,费心和朝中重臣结交不算稀奇,稀奇的是沈危这位天子心腹竟然愿意搭理。
要知道,卫家是皇帝亲自下旨削的爵,这些走动看似微不足道,但若是被有心之人抓了把柄,往大了一说便是违逆圣意。
可从沈危对卫崇禹的态度不难看出,他半点也不在意这些,甚至和卫家的关系处得很是不错。
这人果然让她看不懂,从前就是这样,现在更是。
卫崇禹还在目送沈危走远,李令溪的兴致却已经全无,径直回了屋。
出了承恩公府的大门,沈危的脚步便是一顿。
送他出来的公府家仆看向他:“侯爷?”
在不远处那辆高大马车旁静候的侯府亲卫南霄已经迎了上来,见沈危盯着伞外的落雪看,也疑惑道:“公子怎么了?”
沈危收回目光,淡声道:“无事。”
南霄这才接过家仆手里的伞,道谢之后引着沈危走向马车。
走出一段距离后,南霄上前一步,一边替沈危拂去肩头的碎雪一边低声禀道:“公子,方才周公公派人来报,说是吴王通过刑部递了道折子到御前。”
“还是喊冤?”
“是。”
“随他去。告诉周其正,只要是刑部帮忙递的都不必管,我自有安排。”
“属下明白。”
将沈危送上马车,南霄收了伞关好车门,单独骑了一匹马朝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夫请示:“公子可要回府?”
沈危道:“先去趟倾怀酒肆。”
车夫应声,马车随后起行,车轮滚动,在雪地里留下了两道深长的车辙印。
随着奉宸卫和沈危的相继离开,承恩公府重新恢复了平静,然而此时的定襄侯府中却有一人坐立难安——
卢进自从刚才在承恩公府见到了沈危之后心神就没定过,一离开公府就直奔侯府来了,在沈危的书房一直等到天色渐暮,终于等到了他回府的消息。
听见书房外的仆从们行礼的声音,卢进立马起身直接朝着门口拜了下去:“侯爷!”
“卢指挥使好端端的怎么行此大礼?”沈危看都没看他一眼,径自走到他方才坐的位置落座,“起来吧,不然让人看见还以为我苛待下属给你什么委屈受了,传出去可不好听,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最在意名声。”
卢进连忙道:“卑职不敢!卑职是特来向侯爷请罪的!”
“请罪?”沈危四下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了旁边的案上。
那里放着的,是卢进刚刚卸下的鸣雀刀。
将那刀拿起来掂了掂,他淡声问:“你何罪之有?”
卢进道:“方才在承恩公府,卑职确实不知道侯爷在,一时怠慢,还望侯爷恕罪!”
他声音都有些颤,沈危倒是听得轻笑了一声:“真看不出来,卢指挥使还挺拿我当回事的。”
“侯爷折煞卑职了!”卢进当即俯身,“卑职能有今日都是侯爷一手提携,卑职不敬谁也不敢不敬侯爷!”
“是吗?”沈危还在掂量那把刀,“那么我说过的话,指挥使大人你,怎么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呢?”
卢进颤巍巍地抬起头:“卑职愚钝,不知侯爷您指的是……?”
沈危将刀往案上一拍,冷声道:“我警告过你,你在京中横着走我都不管,但是不要去找卫家的麻烦,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卢进愣了一下,想起来了。
这还是六年前他刚受沈危举荐升任奉宸卫指挥使之时沈危的告诫,只是那时他沐着春风正得意,沈危也还不是他的直属上级,他确实没太将这话放在心上,何况承恩公府早就被陛下厌弃谁都可以踩上一脚,他哪能想到自己去跟着踩会踩出问题?
怪不得刚才在公府沈危的眼神那么可怕,他还真以为是自己有失礼数的缘故。
卢进后背冷汗直冒,一想到这事并不是他自己想干的,他当即决定把指使他的那位搬出来当挡箭牌:“侯爷容禀,并非卑职刻意针对承恩公府,此番卑职只是奉命行事!是……”
他话还没说完便忽然听见“唰”的一声,那把雪亮的鸣雀刀在沈危手中幡然出鞘,刀光一闪寒意便落在了他的颈间,他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
沈危握着刀柄,用森寒的刀刃抬起他的下巴,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卢进气都快要喘不上来了。
对上沈危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睛,他只觉得浑身都在哆嗦,颤声道:“卑职说,卑职只是奉……”
冰凉的刀刃从他的喉间咬过。
刀过血洒,卢进未说完的话和他最后一口气一起绝在了喉咙口。
直到轰然倒下的那一刻他的眼中还满是不可置信。
沈危收刀回鞘往他身旁一扔,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开口的声音里却满满的都是寒意:“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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