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东汉末年的白骨散落
“既然是要写史的人,那么……”
赵直一边说,一边用右手的食中二指凭空拈起一块书简,需要说明的是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习惯了这个动作——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倏忽而又自然地出现在他手上。简上几个清晰的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季汉书·昭烈皇帝纪》。
“这是我从未示人的史稿。”我抑制不住惊讶。
赵直挥手制止了我的疑问:“时间是很宝贵的,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因此,希望你尽量不要把时光浪费在对我所做事情的惊叹与疑惑中。”他矜持而寂寞地一笑,“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你只要相信,我所让你看到的,是确曾存在过的‘真实’。”
我当然不信,没有正常人会一开始就对此深信不疑。
“写史的人……”赵直再度用咏唱般的语调念出这几个字,我沉浸在这个名词背后的沧桑感中,一时没有意识到这是对我的新称呼。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使我无法无动于衷:“目前你还不大适合写史。”无视我的愤慨,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季汉书》么?其余的两个国家呢?”
谈及历史,我立刻忘了适才的奇诡之事,认真地和他辩论:“魏和吴的事情当然也要写,不过国家可以有许多,正统的朝代却只有一个。”
“这就是我说你还不大适合写史的原因。”赵直开心地笑道,“好吧,我忽然想到应该先带你去看点什么了。”
“闭上眼。”……“可以了。”
张开眼睛的时候,我见到的是战场。
我面前至少有十五万大军,其装束与我在成都见到的汉军完全一样,只是我可以明显感到同样的绛红军服包覆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军魂。
成都的每一名汉军都充满了热情与骄傲,他们坚信自己是汉王朝最后的拯救者与保护者,这种荣誉感压倒了对功勋的渴望与对死亡的畏惧;而眼前这支军队却散发出不受控制的狂乱气氛:对鲜血和杀戮的渴求,对功业的欲望,以及发自内心的、对敌人的厌恶与畏惧……如果说成都的汉军是火红色,那么这支军队便是血红色。
赵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身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不久之后他证实,只要他愿意,确实能洞察我每一转瞬的心念。他说:“不用怀疑,这是货真价实的汉军,回过头看看你,就明白了。”接着他补充:“别担心,我们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对他们来说,你只是战场上扬起的一片尘沙。”
回过头去,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对面军队,不,那并不能算做是一支军队,那是大约五万名男女老幼杂乱无章地聚集着,手里拿着棍棒锹铲,只有极少精壮男子持有刀枪。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额上的一抹黄巾。
看到这个湮没近百年的标志,我震骇地向赵直望去:“黄巾?!”
“没错,‘现在’是中平元年(公元184年),‘这里’是曲阳。”他似笑非笑道,“照‘大汉’的说法,你该称呼他们‘蛾贼’才对不是么?”
我专着于这传说里的场景,无暇理会他话里的嘲讽。
面对杀气腾腾的刀山戟海,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黄巾军非但没有半点畏缩,人人脸上还带了一丝傲意。汉军若干传令兵在大喊:“皇甫将军钧令,贼首张梁已诛,降者免死!”没有一个人回答,汉军中军传来一声深沉的叹息,鼓角声起,十数万精锐迫向五万残兵。
这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最后数万人被逼退到曲水北岸时,汉军放缓了攻势。这一次,还没等到招降的声音发出,黄巾残卒中忽然响起一腔子苍老高亢的歌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剩下的黄巾军不顾饥饿、疲劳与伤痛,一起应和着。于是迎着晨曦,伴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呼喊,在无数汉军惊愕的眼光中,幸存的黄巾将士,不,是为了自由而战的百姓们义无返顾地投入曲水的滔滔洪流之中。
接下来我只是呆呆看着汉军打扫战场,他们如同食腐的鬣狗一样在黄巾军与自己同袍的尸体上摸索,将财物搜刮一空。当赤裸的尸体越堆越高、以至完全遮住了我头上的阳光时,赵直开口了:“写史的人,你明白我想说什么了么?”
在我听来,“写史的人”这四个字从未如此沉重。我定定地看着对面的赵直,感觉到他没有使用任何异术,而是像个普通人一样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想你是对的。从黄巾军、不,大汉的百姓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不惜舍命反抗的那一刻起,汉朝实质上已经灭亡了。我们的国家,只是这具腐尸上生出的新苗……之一。”这是我痛苦地拷问了内心后得出的结论。
赵直笑了,这一刻他的笑容不再是洞透世情的讥笑,而是灿烂的微笑,灿烂到极衬他这样容貌的年轻人(?)。“陈寿,看来你果真可以写史呢。”他说。
这正是我所期待的最高赞许。
谯先生亦多次与我谈讲同样的寄望,用我的双手接受与雕塑历史,把它一代代传给后人。
不过此时我毫无欢愉之心:“那么我们汉国的百姓,是一直都活在谎言中么?我们是在为兴复这样一个残暴而腐朽的王朝而拼命么?”
“不不不。”赵直摇摇手,神色与语气恢复了先前的玩世不恭,“用不着走到另一个极端。汉朝曾经强大富庶,它治下的百姓曾经过着愉快而平静的生活——以后有机会,我会带你去看看。你们想兴复,不,应该说创造的是这样的王朝。不过,这对于你,写史的人来说却不是重点。”说到这,他话锋一转:“你听说过诸葛丞相病死在五丈原时上天的异象吧?”
当然,每个汉国人都听说过,丞相去世时有赤色大星落入汉营,三投再起。这种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因此我也只是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不妨把黄巾之乱看作汉朝日落,之后神州便为黑夜笼罩。正是这无日无月的夜空给了群星闪耀的机会,无数星宿都在竭力自我燃烧,试图照亮黑夜。你们的汉国何其不幸……又何其幸运,照耀它和它的人民的,是百年来最亮也是最后的一颗。”我相当怀疑在这个瞬间见着了赵直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可他并没有给我去定格、捕捉它的机会。赵直用淡淡的声音继续,“还没到把‘他’交给你的时候。很多时候,一个过于伟大的人能完全主导你们的思想和视野,以至巨星殒落后,再没有足够闪亮的轨迹来指引生者的人生,人们只有凭着记忆中的余光在惨淡黑夜中摸索。问题是,”他眸光一瞬,指住我说:“对一个写史的人来说,只有这种视野是不行的。你要看到整个星空。”
我忽然想起很久前与谯先生的对话。
“先生,您既然认为我适合给诸葛丞相立传,可为什么从不和我谈起丞相?何况,您与丞相常年共事,不是更适合为他立传么?”
先生不肯多解释,只说:“就因为你没有真的见过丞相,你才比我更适合做这件事。”
整个……星空吗?广袤无边、绚烂夺目。不仅看见而已,我真的可以把住它,把它从遥远的天际引入竹帛之上吗?面对这浩淼苍茫的责任,我又一次感到自身的渺小,而赵直向我点点头。
我感激地冲他笑了笑。……这一笑,我忽然发现自己竟安安稳稳坐在斗室之内,手提一支未干的狼毫,《季汉书·昭烈皇帝纪》平铺在我面前的几案上,赵直坐在我身旁。这时,门被“笃笃”地敲响,谯吉在外面催促:“陈公子,该吃饭啦!”
“是,马上就来。”我揉揉眼睛,“方才是梦吗?”
“你所见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赵直笑道。
“那么,黄巾军的四句歌是什么意思?”我问。
“啊,这是个很好的话题!”赵直兴奋起来,“很少有人知道‘苍天’的确切含义,他们肤浅地认为这是对汉朝的泛称。早在汉顺帝时,就有道士宫崇献《太平经》,书里说汉朝得火德。按照五行生克说,火生土,取代汉朝的下一个朝代将是土德;而五行里木生火、木克土,因此木兴则汉行,木色为苍,‘苍天’正代表着汉朝的气运,‘苍天已死’是指大汉气运将终……”
“爱卖弄的人。”我嘀咕道,决心打击一下他眉飞色舞的兴致,“好了!收起那些鬼画符的东西吧。实话告诉你,我的史书中没打算写五行志。”
“你……闭上眼。”他有点恼怒。
“我哪儿也不去……”
事实上他说出这三个字时我根本没的选择。
“……可以了”
我看到一位藜杖布袍、黄巾抹额的中年男子点燃了一张符纸,待其燃尽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纸灰收起,小心翼翼地把它溶在一碗水中。这显然是五斗米教中人。汉国要地“汉中”,曾是五斗米教教主张鲁的根据地。为了彻底驱除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的影响,先主昭烈皇帝与诸葛丞相很费了一番功夫。我本想对眼前的一幕表示不屑,可看到那中年男子的信徒接过“符水”时虔诚的姿态时,讽刺的话竟难以出口。
“这就是……”
“你说的鬼画符。”赵直道。
信众饮下符水,气色竟一下子好了许多,赵直继续道:“符没什么特别,水则是对症的药水。问题不在这里,我无意宣扬道法或者医术。陈寿,太平盛世中为一己野心、假托鬼神、煽惑百姓的人是鬼道邪徒,而在民不聊生的末世里,”他指指中年男子——张角,缓慢有力地说,“他给百姓的不是符水,而是希望。”从此我再未指摘过赵直的信仰,也决心真的不写五行志,因为我的确搞不懂。
那段时间我频繁穿梭于无法想象的各个时空,赵直像个好不容易才找到玩伴的顽童,以他突如其来的兴趣为唯一准则——至少我认为是这样,把我跌跌撞撞地拽来拽去,使我一次次错过询问谯先生时局的机会。先生说他要做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我屡屡想与先生比肩去做这件事:哪怕还不知它究竟是什么,而赵直总是自说自话地打断我。
“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他十分自大地指出。
“别想把我当傀儡!”我颇为恼怒。
“是吗?你竟会这样觉得?”他抓抓头。
“没错!还是个完全不必顾及其感受的傀儡!至少,以后你能不能事先告诉我要带我去何时何地!”我抱怨道。
“哦。可是,”他很乐于看到我的窘态,“没心理准备才比较有实感嘛!譬如这样——”
这一次,连“闭上眼”也没说。
哎,等等!这不就是……我认出了面前男子,他正是曲阳之战中的汉代将军:皇甫嵩。我曾认为他是汉末的名将与忠臣,是汉朝最后的柱石,可目睹了汉军与黄巾军酷烈的决战之后,我只想在这个刽子手的脸上用力揍一拳。我全力挥出的一拳穿过皇甫嵩的头颅,不,是头颅的幻象,然后我整个人失了重心向前跌去。身后传来赵直的讥笑:“想实实在在打一架的话,要事先向我申请。否则我们在这个时空里就只是没有实体的幻想。”
“你把我带到这来看这家伙做甚?”
“你要写的史,”赵直淡淡道,“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个‘人’,而人并不是单纯的善恶符号。”他道出我的心事,“其实你不必有心理落差。皇甫嵩的确又是柱石又是刽子手。你听过这歌谣没?‘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镇压黄巾军后,皇甫嵩担任冀州长官,他为官清正,守土爱民,老百姓因此编出歌来颂扬他。”
“人人都会干一些矛盾的事。”赵直蹙起眉,“可做出如此反向矛盾之事的人,内心多少会有挣扎,比如你的老师谯允南。然而这个皇甫……这个人的生命却是纯白而无垢的,他的内心也堂皇得令人吃惊。我从没见过类似的人,也无法完全理解这类人的存在。你呢?你能试着解释一下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先前我所知的是,黄巾贼是一群有意谋逆的暴徒,皇甫将军镇压他们,是在维护汉朝安全,可最早我敬佩他,不只是因为这个。”
“哦?”
“有人曾经劝他造反。”
“是嘛?”赵直被勾起兴趣。
“皇甫嵩涤荡了黄巾之乱后,手握军权、名震海内。当时天下豪杰并起,汉王朝摇摇欲坠。汉阳人阎忠劝取天子而代之。以皇甫的名望实力来说,即便不能掌握整个天下,至少能把中央政权紧紧控制在手里。可他断然拒绝了阎忠,继续做汉朝最后的忠臣,为无望的朝廷东奔西走……”我迟疑了一下,“你不觉得,这有些……像诸葛丞相吗?”
赵直点点头,叹道:“我能明白你为什么对他如此愤恨了。是被信赖、尊敬的人欺骗的感觉吧。”
他又偷窥我的思想了。我懒得多计较,继续说:“我想,汉朝奉行的儒家的核心是‘仁’,也就是‘关怀’;仁的外在是‘礼’,也就是‘秩序’,没有秩序就谈不上关怀,黄巾军不管有多正当的理由,毕竟是在破坏原有秩序,而身处原有秩序中的皇甫有责任维护秩序,所以他能毫不手软地镇压义军,又能毫不犹豫地抛弃个人野心、全力维护王朝。一旦秩序恢复,身为一个真正的英雄,民众的疾苦自然会唤起皇甫内心的仁爱,因而为百姓奔走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像诸葛丞相说过,唔,我听说的,他是否真的说过?‘一夫有死,皆亮之罪。’”
“他说过。”赵直长长舒出一口气,“是吗?一直遵循最基本的正道行事,这才能保持内心的坦荡光明,因而没有任何迷惑。真是个动人的回答。这也是……”他笑了笑,“你能理解而我不能理解的。”
魇师与我,无论多么亲近,本质上还是活在两种世界里。
这时,一位戎装的魁梧将军带着众多随从闯进皇甫嵩的屋里。
“这个黑色的胖子是谁?”不经意间,我用到了赵直的说话方式。
“传说里的董卓。”他漫不经心以至轻蔑地回答。
杀气腾腾的军人们占满了屋子,董卓旁若无人地叉开双腿坐下来,凝视了依然正襟危坐的皇甫嵩一会儿,拍手笑道:“老朋友,如今你可怕了我吗?”
皇甫嵩的声音淡然:“我怕你不走正道给国家添乱。”
我和赵直相视一笑。我相信与皇甫嵩相比,赵直更能理解董卓的处事,他俩在本质上颇有相通之处。因为拥有不同凡响的力量,所以放纵内心每一种欲望,正义与邪恶的区分在“力”的烘衬之下变得毫无意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西凉军阀董卓都是汉朝的噩梦,他使鲜血在鼎鼐里沸腾,使人头滚动在热汤之中。他放纵士卒糟践煌煌的京师,他像捏揉仔鸡一般捏揉年幼懦弱的皇帝,做了使忠臣志士无法容忍的事——罢黜天子,另立新君!“刘协该感激他还是该憎恨他呢?”赵直玩味地笑了,“倘若没有董卓,恐怕轮不到刘协来终结有汉四百年,这可悲的重任会落在少帝刘辩身上。陈寿,”他没再去理睬董卓与皇甫嵩的对话交锋,他们在他眼里俨然是还魂的死人用不着多瞥一眼,赵直说,“我亲眼目睹刘辩之死,他被从天子座上驱逐下来、降为弘农王,却还躲闪不掉死于非命的结局。我希望你能保有丰满、欢乐些的心,因之暂时不打算叫你亲历死亡场景。董卓亲信李儒把一杯毒酒放到刘辩面前,李儒说:‘喝了它,可以驱邪避秽。’”
赵直的声线异常平直,同时惊心动魄。
“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藩。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赵直道,“少帝临终之时,唱了这样一首歌。那年他十八岁。”
王朝结束在累累白骨之上。
董卓、皇甫嵩亦是白骨堆里零落的一部分。
“他死于亲信王允策划的一场政治谋杀,我是说董卓,”赵直悠然道,“死后被暴尸于长安,人人恨不得吃他一块肉……”
“至少有一人例外。”我忽然插话。
赵直怔了怔,笑了:“没错,不料你连这都知道。”
“太小瞧我了。”我道,“事实上,我有点困扰……”
“什么?”
“该把蔡邕的传附在董卓后呢,还是放在文士传里?”我试图从赵直那里得到一些建议。当人们争先恐后对死去的董卓表示唾弃与憎恶时,大才子蔡邕偏偏抚尸号啕,极尽哀切之能事,他因此被认为是董卓一党而被王允处死。“株连,无端株连!”我叹道。
“文士传的话,你想把蔡伯喈(邕)与谁放在一起?”赵直手一招,凭空握住一壶小酒!这是极稀罕的。汉国多年来处于战争状态,所有资源都被集中起来为统一战争服务,私人用粮食酿酒被严格禁止,而这种限制,对赵直来说,不过是一纸空文。酒香使我舔了舔唇。
我回答:“陈琳,王粲……”
“滑天下之大稽。”赵直扔下酒壶,“你怎么能把粉红与深灰放在一起?”
“你说蔡邕是粉红色?”我感到不可思议,“你不是说我是黛色?”
“哦?”赵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你认为他也是个写史的人?”
他说出这句话时,我竟刹那间置身在我所熟悉的书房里,这使我能轻易从一堆古老的书简里翻出记载。“你看,”我指点着,“这是当时人给他求情时说的话,都说不妨免他死罪,让他象司马迁一样戴罪书写后汉历史……”
“呵,陈寿,你的看法总是来自客观,而我的确常用纯粹的主观来做判断。”赵直微笑,“说说看,你眼里的蔡伯喈是个什么样的人?”
“蔡先生……”我谨慎地选择着词汇,“他是当世公认第一的书法家,音乐家和文学家,第一流的经学、史学家,后汉文人没有比得上他的。他反对董卓的专权残暴,可又深感董卓的知遇之恩,所以这才会做出抚尸而哭那么、那么不合时宜的事来吧。”
“说得不错。”赵直漫不经心,“这和他是个‘粉色’的人并不冲突,你知道,我总会被华丽的生命吸引,蔡邕的才能相当华丽,可他把富丽文采用于交游吹捧、孜孜不倦地为人歌功颂德。董卓招揽他,无非是想要修饰门面。蔡伯喈的一生,只是在装点装点别人、装点装点自己。这种人怎么配执笔记录群星闪耀?而杀他的王允,”赵直的语气转为凝重,这是在谈到他无法俯视的人时的口气,“是个刚毅的男子汉。”
“他把诛杀蔡邕这件事看得很重,他拒绝了无数人的求恳,不惜背负‘刚愎自用’、‘嫉贤妒能’、‘公报私仇’等罪名也要杀掉这当世第一的大名士,把这最显眼的一抹粉色驱逐出乱世,彻底铲除重文章、轻节义的末世浮华,让人们知道该去做些什么,而不是说些什么。对了,”赵直随手丢给我个小酒葫芦,轻松地说,“你可知道蔡邕还有个徒弟?”
“唔?”
“就是后来的东吴丞相顾雍。”
看着我一口酒全喷到前襟上的狼狈样,赵直满意地笑了:“想不到吧?”
那个顾雍?那个沉默寡言,很少与人交往的顾雍?那个滴酒不沾,不喜宴乐的顾雍?那个埋首政务做了十九年丞相的顾雍?被孙权评价为“有这人在座,大伙儿谁也高兴不起来”的古板家伙,会是当世第一大名士的徒弟?的确让人难以想象。
“其实‘顾雍’的‘雍’就是‘蔡邕’的‘邕’,”赵直解释道,“蔡邕认为这个学生最得自己音乐和书法的真传,所以连名字都赐给了他,顾雍的字‘元叹’,也是为了纪念老师的赞叹而取的。蔡邕死后,顾雍弃绝琴书、专一政务,就成了大家所知道的那副样子。”
原来如此。我不得不同意赵直的见解,粉色空洞的蔡邕确实不适合夹在男儿当有为的世界里,不过可惜他的文章了。
“文章?”赵直又一次无礼地接过我的思绪,“他写了什么东西?”
我一愣。赵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能应声说出,正说明没什么了不起。传世的只是‘蔡邕’这个华丽的符号和一个能文的虚名而已。能承载时代的文字未必华丽,更未必出自文士之手,比如……”
“《出师表》。”我抢着说。这三个字仿佛蕴藏了魔咒的力量,能让汉国百姓全身充满温暖和希望。我并且坚信,这三个字代表的精神将超越王朝的盛衰兴亡,融入整个华夏民族的灵魂。
“《出师表》……”赵直仰起面来,深深吸了口气,“怎么说呢,还没到叙述与讨论它的时候。我必须先把零散在我魂魄之外的东西交给你,确信你能载负我的期望时,再交给你长庚、紫薇、北辰,交给你所有使我不可自拔的光亮,那时你便能真正把握住整个星空的脉动,诞生、飞腾……陨落。”
他少有的迷恋、恍惚之色使我险些忘记我的困惑并未解决:“怎么写蔡邕啊?”我再度问。
“不写他不就完了?反正他死得早,不是你三国史里不可回避的人物,这个问题就交给日后写后汉史的人解决吧。”赵直黠黠眼。
虽然这是很不负责的办法,但我并不介意在这个问题上偷次懒。
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谯先生走入,向我与赵直点点头,他看上去如此疲倦,我暂时把赵直撇在一旁,上前问:“先生已经做完那件事了吗?”他仍无法放松身体地低声说:“不,仅仅开始了而已。”我喃嚅着不知是否能问一问他究竟背负着怎样的沉重、以及我能否帮他分担,赵直却轻轻笑出声。“要我告诉你吗?”他直接问。“不,不用。”我断然拒绝。我感激他把过往的风尘漫漫展现给我看,却抗拒他用奇诡的力参与目下的生活,那会使我越发感到人生的渺小荒诞,仿佛怎样努力,都只是一场无可奈何的游戏。“让赵先生说吧。”出乎我意料的是,谯先生挥挥手,“这也是应该告诉给承祚知道的事,不过,希望你听闻之后,暂时不要问我任何问题,也别提出任何意见,那,”先生长吁一口气,“不是我需要的。”
赵直简直有点“安慰”地拍拍谯先生的肩膀。
他微笑道:“谯允南劝皇帝举国投降。”
投……降?!我呆住了。没错,亡国无法避免,可忠贞不二、继之以死不是先生教我的吗?怎能劝说陛下向敌人弯曲膝盖、低垂头颅,把这片江山、这片由昭烈皇帝与诸葛丞相一道开创、守护的江山,拱手让人?!
“先生!”我激烈地喊道。
“受不了你……”赵直径直把我带离炎兴元年的成都城,我不知道这一次他将把我带到哪里。
时间、人物、地点?
见鬼!
“送我回去!”我挣扎起来。
赵直紧紧握住我的肩,我注意到他眉间浮掠的一丝哀伤。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叹息着说:“你打算做什么?劝谯周改变主意?这毫无意义。他已在庙堂之上当众说出归降的建议,开口前他做好了被屠戮的准备,很庆幸——当然在我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活着回来了。又或者你打算义正词严地斥责他一番?以一个守正不阿的弟子身份来指责道德缺失的先生?陈寿,真正的史家不会在尚不了解一个人之前贸然发表评价,所以太史公史评总是放在传记后面。太激动了,陈寿,激动不好。”
“我——我不愿把先生写成卖国之人!”我吼道。
“你用不着这样写。”赵直手掌的力毫不松懈,以制止我的愤怒,“他只是很不幸。谯允南知道‘灿烂的汉国’是怎么回事,他曾是治世里欣然快意的人之一,现在却要做乱世的哀悼者了。”
“哀悼者”三字,赵直说得极为缓慢。
“放开我……”我道。
“……”
“放开我,”我说,“我好多了。”
“你可以站得更高。”说罢,赵直松了手。
我身躯一松,蹲在地上。“我是个懦夫,”我的声音轻轻的,混着无名的泪水,“居然庆幸在这种时候被你带入另一个时空,以躲闪我本该承担的悲痛与绝望。凭心而论,除了闪耀的传奇记忆以外,汉国没有给我任何惠赐,赵直你知道吗?前两天我甚至想,我并不会拒绝出仕敌国……当然我也盼望国家能有振臂一挥的人,那么我会是应者云集里的一员,兴许我将与众多勇士一起,凭借亡国‘契机’,走入英雄志中。这是否很可笑?”我从未把这些心思告诉第二人。
“捐躯?那是很慷慨的事。”赵直没有笑,“可你让我怎么办?我已没有耐心再寻找第二人,带他穿行于仆仆的风尘。所以,哪怕为了我,”他柔和地说,“也活下去吧。我所知的死亡已经太多、太频密、太可恨。唉,长生其实很无奈,‘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他吟出了王粲的《七哀》。我忽然记起他说王粲是灰色的。
“灰色是阴沉而悲哀的颜色。”大概是想快些把我从有关谯先生的事里拖出来,赵直忙不迭就我一刹那的念头展开叙述,“王粲也是乱世的哀悼者之一。可并非所有哀悼者都是同样颜色,就像不是所有的史家都是黛色,我一直认为司马迁是孔雀蓝……把你带到这里,确实是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看。我保证你不会后悔。那是独一无二的、火红的人生。”
“他是……?”
“你应该能猜到。”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处府邸。
“司空大人可歇下了?”门前有一位古服高冠、仪容清雅的男子问。
门官知道,这位先生连夜求见,一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不敢怠慢,连忙回话:“大人披阅公文至初更,方才用膳。”他一面开门,一面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男子身后两位年轻人。注意到门官的眼色,男子随口解释:“这是新来投奔主公的两位大贤。”
赵直一拉我的衣袖,我俩跟随那三人走进府中。
阔大的厅里没有什么陈设,一个瘦小的身影背对厅门,抱膝危坐在一张旧席上,面前案上横放的酒壶口偶尔滴下一滴液体,显见已是空了。
已然有几分酒意的那人似乎并未感觉他人入内,他自顾发出一阵长啸,声音清越悠长,虽然是在十丈红尘中,却让人感到扑面而来的一股子狂放野逸,忽而,啸声由高转低,无比悲凉沉郁。入内的三人正愕然间,那人左手一挥,将几上的杯盘肴馔拂落地面,右手除下右脚木屐,竟是击案作歌:“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疆。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曲调是汉武帝乐师李延年定制的丧歌之一:前半章《薤露》,歌词却大异于寻常挽歌。我蹙了蹙眉,兀自沉吟,这短短数十字道尽了黄巾以来、朝堂失序、奸佞乱政的末世景象。歌声还在继续,下半章《蒿里》比激奋苍凉的前章多了些豪迈豁达,那人唱道:“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於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真高傲。”我禁不住叹息,“高傲而鄙夷,鄙夷而顿挫。”
“万姓以死亡,”赵直重复,“是毫不掩饰的痛悯之情哩!我始终觉得,他与诸葛孔明有点像,尽管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歌声停歇。
厅中一时静寂如死,可人人耳中还回荡着黄钟大吕般的震响。
在我眼中,面前落拓枯瘦的人形竟似昂扬生长起来,直欲撑破这空旷的厅堂,直至顶天立地。
这时,厅里跟进来的一位年轻人喃喃自语:“真吾主也。”
听闻人声,纵酒放歌的男子回过头,见到三人,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随意踢开另一只脚上的木屐,起身相迎:“荀君辛苦。这两位便是荀攸荀公达与郭嘉郭奉孝吧?敢问,曹某适才为大汉末世所做的挽歌,二位以为如何?”
我豁然明白了:这人——竟是曹操!
“曹操”,一个震慑了汉朝大地数十年的邪恶名字。
在汉国百姓从小所受的教育中,曹操与董卓一样,是汉末一切灾难的根源。他强大、暴虐、冷酷、狡诈、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屠杀反抗者,压榨顺从者,征伐敌对者,使皇帝在他的权威笼罩下瑟瑟发抖,命人揪着皇后的头发把她从藏身的夹壁里拽出来杀害,他在实质上完全取代了徒有虚名的汉天子,却又假惺惺不肯做皇帝。
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到“曹操”——昭烈皇帝平生大敌——之前不为人知、至少是不为我知的一面,我不由呆立当堂,半晌才喃喃道:“这首歌……真好……”细细咀嚼方才的歌词,我忽然起了一种冲动,一种回到陋室将我所有文稿付之一炬的冲动!我絮絮叨叨数十年来沧桑变迁的万言文章,竟不及眼前人酒后的百字哀歌!
他,居然是曹操。
“妄自菲薄。”魇师扑哧笑道,“你们的文字各有不同的意义,相互无法替代。”
作为历史的记录者,我比赵直更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可身为文人的败北感仍然不断地冲击着我。
“是了,”赵直指指曹操,“几乎所有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平生所见,只有两个人能这样博涉百艺。在他们面前,几乎所有人都会发现,自己的长才还比不上对方的爱好。不同的是,你我较为熟悉的那个人,他的才能给人不可思议的安全感。而这个人……则给人太强大的压迫感。”他皱皱眉,“就象是火。”
“火?”
“对,火……张扬自由。一方面,它的破坏力与侵略性,多么叫人畏惧;另一方面,它带来的光明和温暖,对寒夜里的跋涉者又有无比的吸引力。于是大家聚拢来,试图把火点得更旺。而有的人,”赵直冲刚才进来的三个人抬抬下巴,此时他们已结束了和曹操的交谈,荀攸与郭嘉的脸上都露出了满意坚定的神色,“甚至将自身也投入火中,成为它的燃料。”
“燃料”是个很奇怪的比喻,可想想面前几个人的人生,我又感到无法反驳。我问:“那么‘火’本身呢?除了对其他存在产生莫大影响之外,‘火’本身又是如何?”
赵直脸上第一次出现“敬畏”之色,他慢慢道:“我根本看不透他。”
“看不透”,我无法相信这三个字出自赵直之口。
“是啊,他正是一团火,在肆烈张狂地燃烧着人生。你可以想象吗?他能不畏惧死亡的威胁在都城杖杀宦官的叔父,能在逃亡时仅仅因为‘怀疑’残杀故人满门;一面求贤若渴、一饭三吐脯、一沐三握发,一面又挖空心思地找借口杀害智谋之士;他剿灭了袁绍满门,可他去哭奠袁本初这位故友时,没人能说他不够真诚;他一面说国家无我,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一面坚定不移地登上王位,以至为此把多年的至交荀文若逼入幽冥;而方才那首歌……歌里有道不尽的悲悯情怀,这并不阻碍他屠戮一座又一座阻拦他前行的城池。我知道——”我想插话,赵直却毫不客气地拦住了我,他继续道,“一直以来,在世人眼里,或者这正是他虚伪、残忍的表现,所以人们认为‘奸雄’这个词,足够拿来为他定性。然而在我看来,他在做所有这些事时,‘心’都异常真率,是内心的真情推动他完成每一件事,而不存在什么目的性,也许,他整个儿的人生都不存在‘目的’,就像是……”
“什么?”
赵直费了很大力气,吐出两个字:“天意。”
“天意。”他长出一口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阳不会因为尧舜便格外明亮,也不会因为纣桀而变得晦暗。人们只能徒劳地敬畏它、追随它、推演它、诅咒它,却不能无视或把握住它。”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赵直的神色越发迷惘:“在这注定要成为传奇的时代里,我能看到无数闪耀生命的轨迹与走向。关羽将军会成为守护百姓的神明,诸葛丞相会成为士人千年的偶像……而这个人的生前身后,始终是一个无法剖解的谜团。”
“这倒不是难事。”我沉思了一会儿,道,“对这个谜团,写史的人有史家的解决办法,那就是做史家最基本的工作,把他的一生全面而客观、尽量客观地纪录下来,也尽量避免去做任何评判。且把解读这个‘非常之人’的任务与权利交给后人,他们一定会热衷于此,不是么?”
“我估计他们会热衷读解你书写的一切,你若能听到他们的种种解释,不免哑然失笑。”赵直换上嘲弄的神情。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一问你。”我正色道,“你为什么选择跟随诸葛丞相而不是曹操?我以为你只会追随最强大的力。”
赵直摇摇头:“我没有说‘火’是最强大的,我也并非如你所说,把‘力量’作为裁定行为方向的唯一标准。”
“那你更重要的标准是?”
他微微笑了,没有回答我。
汉国将灭,这是路人皆知的事实。
讽刺的是,作为一名史官,国家灭亡的那一刻意味着我的人生正式开始。我所不知道的只是,到时候我还能不能象现在这样安坐在笔墨简牍之中,继续工作。因而我分外珍惜这段尴尬的平静,满足于眼看一行行小隶从我心内流上竹帛。我渐渐盼望在书写时有赵直坐在我身边,虽然对他的很多行止我颇为腹诽,可必须承认他是个绝佳的倾听者乃至裁度者,潜意识里感到,一部能使赵直满意的史书,便是一部既不辜负来者、亦不愧对归人的千古之作。
“有空么?听一听好么?”我扬了扬手里的案牍。
他漫不经心地磨着指甲,轻轻一吹。
“是郑玄!盖代经学大师郑玄的履历。”我并不在意他懒散的态度,“很费了些工夫才整理好。”
“越来越罗嗦。”他哼道。
我咳嗽一声,才要开口,赵直已抢在我前面说:"自党锢之祸后,郑玄安贫乐道、潜心学术,屡屡拒绝朝廷征召,最终贯通古文、今文经学,创立‘郑学’,成为汉朝最伟大的学术大师。
中平二年(185)大将军何进命令州郡官员强行解送郑玄进京。郑玄拒绝接受任何官职,布巾儒服,傲然与杀猪大将军何进会面,次日飘然而去。
中平六年(189)董卓征郑玄为赵国相,不受。
建安二年(197),大将军袁绍表郑玄为左中郎将,婉拒。
建安三年(198年),曹操征郑玄为大司农 不就任。……直至建安五年(200),郑玄以七十四岁高龄病逝,前后拒绝各个势力的出仕邀请共十四次。"
“学问,这是学问和人品的力量啊。”我赞叹不已。
赵直嗤之以鼻:“有了自我代入感么?冷静下来想一想,郑玄的人品与学问固然值得尊敬,然而事实上当政者之所以优容他,是因为大家都认可他并不属于这个时代。郑玄代表着乱世前的清高士人,清白而专注,为教化世道人心,不遗余力;乱世需要有这么一位纯粹的君子来提醒士人——那些卷入了战争与杀伐的士人们原本的理想,所以郑玄的遗世独立终于被掌权者容忍了。而真正‘生活’在乱世的学人,比如荆州的宋忠,也只好帮刘琮起草起草给曹操的降表而已。不光他,谯允南不也……”
我怒目而视,赵直旋即腰斩了他的下半句话。
“闭上眼。”
“你个没心没肺的混帐……”
“可以了。”
天地间的异象吸引了我全部注意力,漆黑天穹正中亮起一点黄光,仿佛一头独眼巨兽从沉眠中苏醒。很快,黄光越来越亮,拖出一道长达数十丈的白色彗尾,如同一条凶蛇蜿蜒扭曲地划过天际,消失在地平线上。
“知道刚才那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天文”是“史家”和“妖人”——我气愤地在心中如此称呼赵直——不多的知识交集之一。
“是传说中的蚩尤旗。”我回答。
与黄帝、炎帝并称华夏三始祖的“蚩尤”是上古九黎族的领袖,在与轩辕族的部落战争中败亡。因为传说他善于作战并发明了金属兵器,蚩尤被尊为“军神”。自秦汉以来,出兵作战之前,必定祭祀蚩尤以求胜利。而在星象学中,黄头白尾的巨大彗星被称为“蚩尤旗”,它的出现,标志着天下将要大乱。
“完全正确。”赵直拍手道。
“不过据我所知,蚩尤旗上一次出现是在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之后汉朝开始对匈奴的大征讨,莫非现在是……?”
“不,是初平二年(公元191年)”,赵直仰起头,“一个刀兵的时代。”
一代名士:荆州刺史王睿凝视着属下长沙太守孙坚手中的刀锋,问:“我有什么罪?”孙坚回答:“你的罪在于你不知道时代变了。”手起刀落。
公孙瓒把德高望重的幽州牧刘虞绑到柴堆上,说:“真有天命护佑的话,就让老天下雨来救你吧。”他把火把扔向干柴。
戎装佩剑的司徒王允面对错愕的董卓高呼“有诏讨贼”,身后涌出无数全副武装的士兵。
受缚的吕布喊道:“恭喜明公!有我吕奉先为您效力,天下可定!”曹操淡淡笑了:“难道要我做第二个丁原、董卓吗?”白门楼挂上致命的套索。……一幕幕场景在我眼前掠过,刀兵的时代完全无视人们原有的身份,无论为自保或者为救世,都必须斩倒眼前的敌人。
“真无奈呵。”我不由感慨,“面对气势汹汹的人形虎狼,不持兵相搏就没有生路……”
“往好处想、往好处想,横行一时的虎狼对士人进行了严苛的淘汰,活下来的都是有能力、有资格面对乱世的男儿。他们怀抱着实实在在的理想,我们因此才能看到灿烂的群星。而且……”赵直歪歪头,“不只是被迫改变。士人能嗅到乱世将临的气息,他们放开襟怀,承担并且更积极地去雕塑世界。比如……”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安宁的生活画卷:一个普通的黄昏,两个老人各自抱着孙子雍容地谈话,意境逐渐高远,老人也就任由两个小孙子跑到一边游嬉去了。
“这是必然被载入史册的画面,”赵直插话,“那两个老人是后汉末年以德望着称的荀淑与陈寔。而在那里玩耍的两个孙子——在蚩尤旗下生活的两个孩子,选择了与祖父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他们一个叫荀彧,一个叫陈群。”
荀彧协助曹操统一了中国北方。
陈群创立九品中正制,重建了中国的行政制度。
“难怪在我们的时代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蚩尤旗的记载。”我忽然道,“郑先生果然不属于这里,因为他心里没有蚩尤棋。那预兆着动荡战乱的彗星,在……”我按住胸口,“这里。我想,促使士人将内在修养化为外在功业的,绝不是虚无飘渺的星象或天意,而是身为士人的责任感、使命感,心中飞扬蚩尤旗,心中便先自有了天下。”我顿了顿,口气越发坚决,“赵直,我的史书里也不会记录方才目睹的天象,一部不列五行志的史书用不着孜孜捕捉某一种异动,那不是最重要的。群星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闪耀,把他们的自由意志归结为不负责的天意拨弄,是对人的轻贱与对英灵的亵渎。”
“五丈原的彗星呢?”赵直笑吟吟问。
我略微一怔。星辰恋恋不舍的陨落对应了生命悲壮的沦亡,这简直是太史公笔下的壮烈舞台。可以想象,如此书写的史书,将多么烂漫、瑰丽!可是……我低下头,缓慢而轻声道:“不,即便是五丈原的星光,也不必投映到我写就的历史里。赵直,我们所仰望的,不正是一个无视天命功利、完全遵循着宝贵的‘人’道行事的英雄么?”
“是的。”
“他是……什么颜色?”我禁不住问。
赵直用戏弄的眼瞥瞥我:“是否曹操鲜艳的火红给你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你开始担心孔明生命的色彩不如曹孟德的浓烈、醒目?”真是一语中的。“担心是多余的。”他道,“一方面,不同的人生原本便用不着比较,而比较实在是评判者常常做的一件蠢事;另一方面,陈寿对孔明没有信心吗?哈哈,照我与孔明的交往得知,无论谁为他担忧,他总会一边客客气气表示感谢,一边觉得这毫无必要。写史的人呵,生命之色不像你瞳仁的颜色,并不是一降生便定了型,它需要不断积淀、修炼、搅拌、捏揉……像精心烹饪一道菜肴。与其直接问味道可不可口,不如先去厨房看看它怎么被一步步培植出来。”
“带我去厨房看看吧。”我笑道。
“闭上眼。”……
赵直带我见到目前我最想见的人物之一,也是我近期碰上的大难题之一。我无法在史书里回避这个人:昭烈皇帝与诸葛丞相都曾寄寓其下,汉国对其人的记载却少得可怜。他便是荆州牧“刘表”。
面前,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是典型的“信马游缰”姿态,他双手捧书,专注地阅读,任由坐骑沿着官道缓缓前行。
赵直道:“‘现在’是初平元年(公元190年)三月,刘表正在去荆州赴任的路上。”
“这么悠闲,真是幸运的人呐。”我道。
“幸运?你这么以为么?”
“难道不是?他可是从中央直接被派到荆州来做最高长官的,而且一做就是二十年。”
“看来这一趟是来对了。”赵直略带嘲弄地说,“咱们往前走走。”
方才官道上的男子正对着一纸诏书发怔:“荆州牧?想不到我也成了董卓的眼中钉。”
赵直解释:“本来刘表在中央做的是禁卫军指挥,叫什么北……”
“北军中候。”官衔的事,我比他更熟悉。
“对!董卓几次拉拢他,可他不大合作,他是宗室又是名士,董卓不敢杀他,正好这时荆州刺史王睿被袁术部将孙坚所杀,董卓就把刘表流放到这个生死难知的险地,让他自生自灭。其实董卓低估了刘表,他将刘表从视界中驱除,却不想给了后者更广阔的舞台。你看——”
赵直指向的景物再度变幻,我看到无数武装的士兵在两个人的率领下来迎接孤身单骑、脸上带了一丝悠然表情的刘表。
“那两个人是荆州大姓蒯越、蒯良兄弟。他们一向敬佩刘表。”赵直说。
“为什么?”
“党锢之祸,你不会连刘表的出身都忘了吧。”
我这才恍然:东汉末年,清流士人坚决对抗专权宦官,又被宦官压制、迫害,因此酿成“党锢之祸”。当时有三十五名士人受到天下的尊重,号称三君(天下宗师)、八俊(人中英杰)、八顾(德高位尊)、八及(导人向善)与八厨(仗义疏财),刘表正是“八顾”之一。他对蒯姓、蔡姓等地方实力派名士的影响是长期投身军旅的董卓无法想象的。
宜城的简陋县衙里,决定日后二十年荆州命运的对话正在继续。
刘表微笑:“你们看到了,我是个没有兵的空头州牧,接下来该怎么办?”
年长的蒯良说:“百姓、豪族之所以不归附,是因为仁义不足,只要您施行仁义,各种势力就会逐渐归附,到时您何愁功业不成?”
年轻些的蒯越扑哧笑了:“太平治世时,躬行仁义自然不错;可身处乱世,只能用权谋清除阻碍。没有实力,谈何仁义?”
“实力和仁义,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么?”刘表笑着嘀咕,同时做了个决定:“子柔(蒯良之字)的见解,利于长治久安;异度(蒯越之字)的看法,利于解决燃眉之急。”他顿了顿:“咱们就分这么两步走。”……于是,在赵直的引领下,我看着荆州牧刘表向大小割据武装发了请贴,言辞极尽谦卑,宣称自己力浅德薄,才不称职,希望大家赴宴共商州事。他用来招待欣然来会的五十五家豪强首脑的盛筵,乃是蒯家的精锐宗兵。盛酒的犀角樽满溢着豪帅的血,放肆横行的强人被一夕涤荡,举州震惊!
我看着在区区一年内,刘表以蒯、蔡两家的实力为后盾,靠着惊人的行动力与组织能力迅速收编当地武装,组建了一支带甲十万、战舰千艘的强大军队,将一盘散沙的荆州捏合成一块铁板,自己也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空壳子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一镇诸侯。
我看着刘表游刃有余地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对荆州的觊觎,他击杀前来攻城略地的孙坚,将袁术逐出南阳,平定曹操煽动的叛乱,先后招揽张绣和昭烈皇帝两个善战的军事集团守卫荆州的北疆……目睹这些事时我情不自禁地热血激荡,我为刘表在淡定之后的运筹感觉“骄傲”,很奇怪——正是“骄傲”,兴许我始终把他视为“书生”,他每一桩胜利,都是我的同类:“书生”的胜利。做完这些事后,刘表缓缓放松了身体,他召来蒯良,点点头说:“到你出场了,放手去干吧。”
随后近二十年,除了自卫平叛,刘表再未发动过任何战争。南接五岭,北据汉水,数千里之地平安适意,不得不说,在动荡颠沛的后汉乱世,平静的荆州是个奇迹。百姓士人纷纷来此避乱,刘表周济安顿流离百姓,设立学官招揽名流,天下纷争发生在荆州以外,兵火最盛的二十年,百万生灵在这里被保全。“好大一个厨房。”赵直赞叹道。是了,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丞相正是这百万生灵里的一员,他就在这些人中成长。
“你觉得,刘表是什么颜色?”轮到赵直问我了。
“……金黄吧,麦穗的金黄:播种、耕作、收获的颜色。”
“哗!这么灿烂吗?”
“他的器量与才能的确有限,”我想了想说,“不是能纵横天下的英雄,不过他在把能力发挥到了极限,牧守了一方平安。这种为政者,恰恰是乱世里百姓最需要的。所以说,荆州与刘表,都是幸运的。”
“是么?而我认为刘表的幸运是:他的智慧刚好使他完成生前事,而不足以让他看到身后事。”说着,赵直把手掌一摊,他掌心升腾起一团黯金色的烟雾,烟雾里有个小小的刘表的影像正哈哈大笑:“三顾才得一见,三顾才得一见……”他一面笑一面咳嗽,显然已经病入膏肓,“这就是与曹孟德并称为天下英雄的刘玄德吗?你经营七年,却连一个小小游士的心都得不到,又能靠什么来夺取我的的荆州,还是老老实实看守北门罢!”
三顾!三顾!
我的心急促地敲起鼓点。
赵直在我耳里轻轻放入一段对话:先是一个中年男声的惊叹:“先生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真神人也!景升(刘表之字)竟不能用……”
一个温和、散淡、包含年轻人特有自负的声音回答:“君择臣,臣亦择君。景升公维护的局面将要结束了,接下来,请玄德公尽情驰骋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诸葛丞相的声音。
“喂——喂!还有呢?接着……?之后?别小气,给多点!”我拽住赵直,他居然顺势长辈般摸摸我的头!“讨糖吃么?哈哈!”赵直大笑,“放心,我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你能承担这一切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想到也许有一天,他能带我去见到诸葛丞相,我激动得浑身发抖。
“是这样,”赵直眼眸里闪烁着温柔、盼望的光,“天际有无数星辰在运行,每时每刻都有新的星辰升腾,同时有旧的陨落。把天下比做星空的话,你还要指出陨落与升腾的轨迹。澄清混乱、重建秩序,是乱世每一个真英雄的宿愿,他们怎样用生与死建立起了秩序?你可以告诉我吗?当你把住这种脉络时,我才能进一步与你讨论更集中、更闪耀的人生。”
我把自己关入书房整整七天。对这七天里外面发生的许多事,我充耳不闻。也许应该感激赵直,他给了我一个借口使我暂时从亡国之痛里逃亡,从对谯先生生死命运的关注里逃亡。七天后,世界像被重新制造出来般安宁,无论多么仔细侧耳,也听不到一丝声响。是……大动荡之前的静谧吧。我扶着几案勉强起身,转面铜镜见到里面有一张又疲倦、又兴奋的脸。“不要命的小子。”这时听到一声讥诮。是赵直,最初只是一个淡淡的雾也似的影子,随后逐渐清晰,他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坐在我床边。我上前握住他胳膊,他已是实实在在的了。
“怎么这么爱卖弄。”我道,“明明可以推门而入。”
他嗤笑着从袖里取出一丸药,递给我:“就水服下。”
“做什么的?”我不大敢接受魇师奇怪的食物、当然包括药剂。
“保命的。”赵直皱皱眉,“至少能提提精神。”
“才不要……”
“不要白不要哦。”他笑道。
“呃……”我伸手接过,没打算服用。
他也不强求,望向案头凌乱的文牍问:“到了告诉我答案的时候吗?”
“唔,我想,”我直奔主题,"黄巾以来的乱世大致可以分成这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完全的失序与混乱。董卓进京后,中央政权彻底崩溃,割据时代正式开始,天下都在武装化,不适合战乱的权力者无一例外地被淘汰,这一阶段也是百姓最困苦的时期,活着成为奢望,触目之处,都是死填沟渠。
而在第二阶段,天下逐渐条理化,单单倚靠武力或可纵横一时,然而决不能长久,单纯而残暴的武人:董卓,吕布,公孙瓒,李傕……在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后走下了舞台。百姓也随之轻轻舒出一口气。
至于第三阶段,“我轻快地说,”虽然也充满了血腥与杀戮,可相争的豪杰都切实安定了治下百姓,努力以自身理念导正世间。你知道么?孙伯符(策)兼并江东时,敌人之一是豫章太守华歆。孙策没有动用刀兵,他派人诚恳地对华歆说,您缺乏军事才能,不适合做一方诸侯,为了您辖下的芸芸众生,您能将这片土地交给我吗?华歆当即开城出降,而孙策把他当老师一样尊敬。赵直,你可以想象么?在两个敌人中间存在生死相托的信任,而这种信任是基于对苍生甚至国家前途的共同认识。于是,其中一个把权位、生命乃至梦想交给另一个——给了自己的敌人。这是多么……"我一时想不出赞叹的词汇。
“闪耀。”赵直笑了。
“对,闪耀!相对于邪恶笼罩一切的第一阶段与邪恶被逐一排除的第二阶段,这第三阶段没有正邪之分,或者说大家都是正义的。如果说群雄各有野心的话,其野心也完全符合大众的愿望与时代的要求。赵直,这便是你所说的群星闪耀之时吧!”
我第一次看见赵直像个普通人一样单纯地为了一件事开心起来。“可以了!”他急切地问,“你打算怎么写?”
“我不打算明写。”我说,“史家不会太直接地记载纲领性的认识,那会影响读者自由思考的方向。不过良史能把个人看法隐藏在字里行间,留给后世有心人。就像司马迁,他把他的人格隐藏在《屈原贾谊列传》里交给后世。能读出这些意思来的人,无疑是作者的知己。”
“知己、知己……”赵直把这个词翻来覆去玩味了好一会儿,才举目向我,“魇师与史家原本是驰向两个方向的生物种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格格不入、势同水火。曾经有一个人劝我试着扭转二者的敌意,他说:我将不在国家里设置史官,有劳你暂时肩负起历史的重量,在恰当时候,找到写史的人,把你身上的负担交给他。陈寿,”他的眼闪闪发亮,“你不会使我失望吧?”
“尽量不会。”我说。
显然这个答复无法使他满意。
我只好改口:“应该不会。”
“很没诚意似的。”他挥挥手笑道,“不过估计良史就是这样,从不允诺没有十足把握的事,哪怕随口的允诺能给他带来极大好处。陈寿,我想我们已经可以进入新的秩序。”
“是指……?”
“三分天下。”他一字字道。
我深深一震。
“你需要知道或者有兴趣知道的,我都会给你看到、使你亲历;另一方面,我也有想告诉你的话,有一些……哦,是三个人,我想努力把他们完整地交给你,再由你交给后世。他们分属不同的国度,具有截然迥异的色彩,致力于分道扬镳的事业,我总觉得,他们才是被历史遴选出来的……唔,”赵直吃力地想到一个词,“真龙天子?哈哈。听上去又忤逆又荒诞,却是比较合适的说法。假如你像我一样,把璀璨生命看成胜过一切权位的、最宝贵的财富,你会发现这个词合适极了。写史的人,我相信你一旦把住这三个人,就不但能把住鼎足的历史,还能把住人类漫漫的生涯。”
“他们是?”我简直能听到热血在身躯里煮沸的声响,又简直能听到我身躯里自动发出的沙沙的笔录声。
我好像……快要变成一支笔、史笔了。
“蜀国,哦不……汉国,”赵直迁就着我朝的说法,“的那一位,除了他还能是谁?”——嗯,诸葛丞相,诸葛亮字孔明。
“魏国的呢?”
“呵……朱紫的人生。”
“吴国的呢?”
“唉……哀凉的忠顺。”
“名字,名字!”我突突跃动的写史的魂灵呵。
有一瞬间,真像与赵直践行着一致的脉动。
“叫做……”
“打搅一下。”在这最不应该的时候,外面有谁敲了敲窗。
赵直手一挥,窗户“吱扭”地开了。是谯先生。他扶着窗棂,手指急剧颤抖,勉强想维持平静、镇定的语调却完全失败了。听上去,他的声音竟带了些疲倦的哭腔。先生道:“很……抱歉。可事情,还是应该在第一时间告诉承祚。他回来了。”
“谁?”我问。
“诸葛……”赵直抢先一步,眯着眼道,“瞻。”
诸葛丞相之子诸葛瞻在绵竹战败殉国,敌将邓艾派人将他的尸体以安葬王侯之礼送回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