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烈烈战火成就的功名
……国家、亡了。
“带你四处逛逛吧。”
赵直这么说的意思是:坐行千里万里,俯瞰云卷云舒。我将承受的不是旅途的疲倦,而是无法负荷的心的悲烈。后主自缚城北之举,宣告了汉国的正式沦亡,而此时巴蜀境内,姜维、廖化、张翼、董厥等各路人马还在抵挡曹魏进犯的敌军。真荒诞啊……做臣子的在外围苦苦支撑之时,身处京师的帝王已经俯首归降!好像一颗腐烂了心脏的果子,从内部一点点烂到表皮去,拼上性命想要挽救国家的人们,于此只好流下泣血的泪,发出肝胆皆裂的叹息。后主敕令各部放下武器,这是蜀地将士必须服从的来自君王的最后一道旨意。一座又一座城池瞬间死一般冷寂,一位又一位守将泪下沾襟,一把又一把朴刀、一支又一支戈矛被愤愤然往地上一摔,一处又一处门庭洞开像凋谢了苍黄的荼糜——这是春天最后一种花,整个春天……关闭了。我看见那些在烽烟里抗争半生的士兵刹那茫然,仿佛生命失去大部分分量而无可安排;我看见满面尘土的将军狠狠地擦拭着铠甲,把领兵的符印交给敌人时,须发皆张、眼眶迸裂;我看见还有很多甲士不肯放下武器,他们拔出腰刀,无敌可杀,只好把一腔子悲愤发泄到山石上,铿锵的剁石声响彻山谷:锵锵锵、锵锵锵……激得火花飞溅;我看见六十四岁的姜维面无表情,右车骑廖化忧心忡忡,左车骑张翼痛哭流涕,辅国大将军董厥牙关紧咬,而大将军姜维面无表情。我忽然对赵直说:“我一直很不认同姜伯约。”
“哦?”他有点惊讶,“为什么?姜维可是倍受孔明赞赏的人才。”
的确,在给长史张裔、蒋琬的信里,丞相曾用“忠勤时事,思虑精密”评价姜维,说他是“凉州上士”(凉州的上等人物),才略胜过李邵、马良等人。又说他富于军事才干,有胆有义,对他寄予厚望。
“难道姜维未曾辜负丞相的期许吗?”我反问,“他岁岁出征,穷兵黩武,难道不是在滥用权力?”
“这与孔明北伐的区别是?”
“战争耗费巨大,是国家的命脉。把是否展开军事行动的决定权交给一位对国计民生知之甚少的将军,很不恰当。丞相了解汉国能负担多少,而姜维——”我不客气道,“不了解。”
赵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无论怎样你对姜维的要求太苛刻了。这不能怪你,大多数人把他视为孔明的接班人,进而用孔明的水准去衡量他,这就像命令一只羚羊跑得像豹子一样快,有点强人所难。”难得他有这么体谅的心态。“你看那个人的眼睛——”他指向姜维,“仿佛空无一物,实则包含最坚韧的决心。那是牺牲者的眼睛,内心有坚强的信念与浓郁的怀念,接下来他可能做任何事,我是说,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吃惊。”
“他还能做什么?”我黯然想。
“否可复通,逝可复还。”赵直用多年前丞相写给李严之子李丰信里的八个字来回答我,意思是变不利为顺利,把失去的一切重新修复,把倒塌的建筑再度扶起。
我心下一个激灵!转机吗?时局还有转机?!我执拗而兴奋地盯住赵直,他却耸耸肩,露出莫可奈何的表情。
“有些事注定不会成功,正人君子却一定会去做,这便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还有人怀着侥幸的、说是真诚、热烈的心也好,认为万事皆有可能,他们为一件艰巨的事付出一生辛劳乃至惨痛的死亡,这些人,依我之见,也同样有勇气、有智慧。我不能也暂时没法告诉你姜维打算做什么以及他的计划能否成功,可陈寿呀,”他淡淡一笑,“你请居高临下地想一想,先把故国之思、故土眷恋撇在一旁,汉国还有中兴的可能吗?”
我一时哑然。
末世的情调岂不早早就笼罩着这个王国了吗?在邓艾偷渡阴平之前,在钟会领兵西进之前!在陈祗与黄皓里外勾结之时。在后主亲小人、远贤臣之时。在蒋公琰、费文伟撒手而去之时。在姜维为躲避谗言去国屯田之时。
“这……未必全无可能。”我不肯说出太绝望的判断。
赵直微微一笑:“没错,倘若再应运而出一个诸葛孔明,也许能一手挽起这将倾的广厦。不过,”嘲讽的意味更显着,“我有些同行把历史视为英雄的舞台,说没有英雄便没有历史,可倘使整个国度都把希望寄寓在某一个人物身上,其他人借此松一口气,暗暗卸去双肩的重担,转为一个个袖手旁观者,等待被挽救,那么这个国家……纵然苟延残喘,亦是虽生犹死。”
我沉默了好一阵子。
“之前五十年,蜀汉与东吴都面临过倾覆的危机,又都在滔天巨浪中巍然屹立,这固然得益于某些特殊人物——他们被称为‘中流砥柱’——的惊人才华,也与举国上下积极的进取心与意志力密不可分。好啦,陈寿,别苦着脸。”赵直扬了扬随手折的一枝梅,“时间宝贵,随我去看看往日的惊涛骇浪!走,我们去麦城。”
这一次,用不着赵直说明我也知道我们抵达的时间:麦城像五丈原一样特别,只凭借一件事便能流传千古。假若说五丈原是属于八月深秋的,麦城便属于飞雪漫漫的冬季。太残酷了……让负荷亡国之痛的我来到麦城,简直像在伤口上洒了一把盐:汉国命运的大转折——从前景一片大好至中道挫跌、断落胳臂……便与麦城息息相关。
这是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的一代名将关羽,即将走入他人生的终点。
漫天风雪使我刹那感到身处炎兴年间的成都而非建安年间的麦城。再一看,成都毕竟比这里繁华、恢弘。身为京师重地,它像个迟暮的贵妇,虽然风华不再,仍勉强维持端庄的姿态。麦城则是蜷缩在小巷里的乞婆,手爪是枯枝般的干瘦,衣衫褴褛、发如飞蓬。我与赵直一路信步行来,小城里有不少干瘪的老人与同样奄奄一息的孩童。严寒使他们瑟瑟发抖,多数物资——粮食、布匹、木材、铁器……都被用做军需,留给百姓的只有无穷的忍耐与忍耐之后的死亡。“为什么不各自逃离?”我禁不住问。赵直淡淡道:“麦城被敌军团团围住,你从天而降,所以不知道。”“可以帮帮他们吗?”我又问。赵直摇摇头:“这不是你凭一己之力能做的。最要命的不在于衣食的匮乏。”
“那是?”难道还有更可怕的外力压迫?
“瘟疫。”赵直叹了口气,“记下来吧,写史的人。今岁荆州大疫,麦城亦不能幸免。……军营到了。”
今次的话题毫无疑问是关于关羽的。我们从困顿失神的士卒中间穿过,远远见到帐里的关羽,正与儿子关平、主簿廖化商议对策。猛虎被困于樊篱,仍不失气度,关羽将军端坐主位,身材魁梧、面如重枣,丹凤眼炯炯有神,颔下是整整齐齐的长胡须,花白而光洁。
“这是吕子明(蒙)给君侯的信。”廖化掏出个信袋放在案几上。
关羽没有动,问:“元俭(廖化之字)此去南郡,闻见如何?”——趁关羽与曹仁争夺樊城之时,身为盟友的江东单方面撕毁和约,与曹魏秘密交好,偷袭荆州!东吴大将吕蒙身率士卒扮做商贾,白衣(没有绣花的粗衣)渡江,关羽所设沿江数百里烽火台无一戒备,守军卒不及防,被逐一拿下。吴军行至荆州,收降守将糜芳、士仁,一举攻克公安、南郡、江陵,宣告江东对荆州的占有。失去大本营的关羽进不能夺取樊城,退不能据有荆襄,只得率领孤军向西困守麦城,同时频繁派出使者去质问吕蒙的背信弃义,并借此探听、观察荆州的状况。
廖化摇摇头:“策反极难。吕子明很会收买人心。我不但带回来他写给君侯的书笺,还捎带了一大包将士们的家信……”
“哦?”关羽眉间微微一抖。
“是荆州军籍家属写给我军将士报平安的。听说吕子明军纪严明,与民秋毫无犯。”廖化声音渐低,这真是个坏消息,“他有个同乡因为下雨拿了民间的斗笠遮盖铠甲,而被处死……”
“装模做样!”一旁关平呸了一口。
“休得无礼。”关羽斥道,“吕蒙亦是将帅之才。抚恤荆襄,总比他荼毒百姓好得多。饥谨者需要食品,苦寒者需要冬衣,疾病者需要药物,吕蒙做了我未能做到的啊。元俭,”他转面廖化,“你以为接下来该怎么办?”
“君侯一身重于泰山,”廖化拱手,“小小麦城,难以据守。请君侯突围,取道水路入蜀。”——奔亡成都,确是唯一的选择。
说话时一名身披甲胄的少女走入营内,她身形细长、面目皎好,瞬间竟叫人感到她是这阴沉小城里的一道阳光。
“凤儿。”关羽这样称呼她。
“给爹爹弄了一坛子酒来。”她语带笑意。
“二小姐就是有能耐。”廖化也暂时舒开紧蹙的眉、放松了愁苦。
这竟是关羽之女!传说荆州之战的开端便是孙权派人来为儿子求娶关凤小姐,却被关羽不客气地大骂:“虎女焉可嫁犬子?!”把使者赶了出去。孙权恼羞成怒,决定袭夺荆州。据说,建安二十四年之后便再无关二小姐的消息,否则她倒有可能被娶为后主的正妃。难道……她随父兄一道遇害了?
“爹。”关凤一边倒酒一边说,“城外刚刚射入好几封信。”
“说的什么?”
“劝爹投降。”
男人们脸上都呈现出被侮辱的愤怒。
少女却道:“爹爹何妨答应?”目光十分澄澈、平静,“那么吴军一定会放松防范,爹再在城楼上立起一些假人、旗帜,麻痹对方,爹伺机突围,成功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
“真是好主意!”关平拍手赞道。
廖化也兴奋起来:“君侯,试试二小姐之计吧!”
惟独关羽沉吟着摇头:“小孩子家的把戏怎么能瞒过老谋深算的狐狸?关某一世纵横,断不为偷生而行此鬼蜮之事。”
“怎么是鬼蜮之事呢。”少女轻轻道,“为了汉中王的期望,也要保住爹爹万金之体。爹爹,让女儿出城去献降书吧。”她没再往下说,意思却很明显,以关凤为人质扣押在吴,对方会更相信关羽投降的诚意。
一时间,我对这少女产生强烈的敬意。
恰此时,赵直衣袖一扬,把我直接拽回成都。
“喂——你也太……”我因为赵直不由分说的举动而恼火。质问的话刚出口,就听到房门被“笃笃”敲响。赵直得意地一笑,仿佛是告诉我他正因为这位来访者而把我带回。“不会领你的情。”我没好气地去开门。从来没什么重要的人光临我的陋居,与其花时间去招待个絮絮叨叨的客人,未若久久沉迷在历史之河里。门外是阴沉的雨雪天气,有个陌生人站在门口,佝偻着背,头面上遮盖厚厚的黑斗篷。“你是……?”同一句疑问被对方同时问出:“你是……陈大人吧?”
是很沙哑、苍老的声音。
“呃……没错,请进吧。”尚未了解访客身份便将之贸然邀入,实在有些冒失,可让一个老者站在风雪之中,内心亦无法泰然。
进屋里后对方摘下斗篷,这才发现是一名老妇。她接受我的好意坐在火炉边烘烤被飞雪润湿的衣,一面问:“听说陈大人有意收集诸葛丞相故事?”
“正是!”情绪陡然兴奋!像她这样年龄,很可能目睹过丞相行事。我本能感到她能带给我特别的收获。
“也在为汉国着史?”
“尽力而为。”我补充说,“材料相当稀缺。”若无赵直帮忙,很多事甚至不知该怎样开头;不过,史家绝不会坦言有位“妖人”在协助修史。这时我注意到,开门前还在屋里的赵直,在妇人进来后,便像融化在空气里似的踪影全无。
“也许我带了些您需要的东西来。”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个叠放整齐的小布包,递给我。解开它时,一枚小印随之滚落,就着烛光一看,我倒抽一口凉气,这印上赫然刻着三个字——“前将军”!我所知的我朝“前将军”只有两位,一是因为渎职造谎被罢免的李严:他的官印早被收回,断无可能流落民间;另一位则是先主还只是汉中王时所任命的大将之首:前将军“关羽”!
小印看上去很有些年头,棱角圆润,沾着擦拭不去的暗红……是血迹吗?巨大的震撼使我恍惚,抬眼去看对面的妇人,她神色平淡,石雕般一动不动。我着急把小包完全摊开,里面有几封古老的信笺,放在最上面的一封,信袋红漆封口上盖的印章,竟是“军师将军”!旁边还有个小小的“葛”字……很少见,对我来说却太熟悉了,是多少次梦里盼望能多见见的标志!“可、可以打、打开么?”不禁口吃道。她点点头,用眼神鼓励了我。信写得很简单,道:“孟起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当与益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
马超!(“孟起”)
张飞!(“益德”)
关羽!(“髯”)
以及,很简单便能辨认的字迹,正是诸葛丞相亲笔!
一封不满五十字的短信,像是能赶上魇师的力强,把远远逝去的时代陡然拉近,近到我触手可及。然则……忽然生出疑问,这么亲密的私信,是通过何种方式获得与留存的?照内容看,它是先帝入主益州,身在成都的诸葛孔明写给留守荆州的关羽的:关将军有意入川与马超一决高下,先询问诸葛丞相——那时他还是军师将军——他与马将军谁高谁低,丞相回答说马孟起文武双全,足与张飞将军媲美,却还你不上关将军您的举世无双——这便能大致推断关将军收到信的时间:不久便上演了轰轰烈烈的樊城之战、水淹七军、白衣渡江、败走麦城……要在这个时间段里保存好这么一封信,真是难以想象!……偶然获得吗?我再度把疑惑的目光转向老妇。
“说起来,家父收到诸葛先生的回信时,真是喜出望外,当即把它遍示宾客,相信活下来的人都能记得信内文辞,诸葛先生总是把话说得很别致。无论境况多恶劣,家父始终不曾丢弃这封信,他……”老妇微微哽咽,“他是绝伦逸群的……这个评价支撑着他,他也当得起……这样的赞誉。”
家父!难道她便是……?我失声问:“二小姐吗?”显然老妇亦多年不曾听闻这个叫法,她怔住了,浑身都紧张起来,好一阵子才渐渐放松,点点头。
原来在那场毁灭性的战役之后,关凤竟活了下来!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又为什么多年来隐姓埋名、与世隔绝?就连共同战斗过的廖化也认为她在战乱里亡故了。我曾拜访过廖化,他是我当时能找到的荆州之战的唯一幸存者,廖将军毫不讳言他为保全有用之身曾短暂地投降江东,投降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母亲也在荆州。不久后廖化诈死,瞒过吴军,携带老母昼夜兼程投奔益州,正巧在秭归遇上先帝征吴的部队。先主见到廖化,既欢喜、又激赏,随即任命他为宜都太守。为什么同样活着的关凤不与汉国有任何往来?我有乱纷纷许多问题想要问她,她却摇摇手,表示不接受。
她很快起身告辞,我一把拉住她衣袖——情急之下,失礼之至,说出这样的请求:“至少谈谈关将军的事!”
“怎样叙述家父,全权在您,”身份显露后,她竟仍用敬词称我,“相信您有良史之才,才把这些东西托付。往事历历,我记不了那么多,您有更合适的人帮忙了解过去的事,不是么?陈大人,”临了妇人露出悲愁之色,“国家对家父恩遇甚厚,可对家父的评价却……太叫人寒心。”说罢,她推门而出。我追出去时,只见外面风雪茫茫,人影莫辨。
寂寥地转回屋里时,赵直正好整以暇地把玩“前将军”印,炉里发出筚拨之声,叫人感到安详、温暖,若没有这方小印、没有这几封书简,我会认为那不期而至的妇人完全出于我的幻想。赵直把印盖在麻纸上,鲜红、明亮……“像还在当年似的。”我叹道。
“物是人非。”赵直简单地说。
“为什么故意回避她?”我问。
赵直扬扬眉:“可记得我说过魇师的法则是不能与过去或未来的自己见面?”这我当然记得,然而来者乃是关凤……“她沾染着我的风尘。”魇师尽量保持着平静的口气,我却能听出他内心跌宕——真少有、少有而古怪。“好吧,把事实告诉你。”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对你这么个普通人用不着过多解释技术性上的事,譬如‘平行宇宙’之类,估计你也听不懂。没错,把这些东西交给你的,确实是关凤;可在你身处的这个世界里,依据它的线性规律,关凤在四十多年前便死了。”原本想反驳他对我理解力的低估,不过听到这里,我确实一头雾水。赵直没在意我,也许他只需要把憋闷良久的秘密说出来:“是我……你也看到了,麦城里十七岁的少女,是怎样的明艳。关羽听取了她一半建议,他假装投降,在城头树立假人,趁夜突围。不过没有把女儿献出去做人质,作为父亲,关羽不肯用女儿的性命为自己赢得逃生的机会。这缺乏诚意的归降被江东识破,敌军沿路设伏。之后的事你也知道。”
十二月时,关羽、关平、都督赵累等被吴将潘璋麾下的司马马忠擒获于章乡,关家父子不屈而死。
“那时坚持追随关羽的只有十几骑,少女直到最后一刻仍在守护父亲,她是被六杆枪从马辈上击落的,他们没有发现她是个女人,直接把她刺穿……白的雪、红的血……我去看过许多次,每一枪扎在什么位置上,少女月亮般的脸怎样痉挛、扭曲,又怎样……放松……我对每个细节烂熟于胸,后来、后来就忍不住出手了。”说到这,赵直“腼腆”(!)地笑了。
“出手?!你……?!”
“我救了她。”赵直说,“真疯狂!我从刀枪之下救出她,把她送到凉州。送那么远是因为我不知改变历史会有什么后果,本能觉得让她做个远远的、渺小的人,也便没什么。后来才知道,世界可以有许多个,各种可能性构成平行宇宙……”他忽然刹住话,看来是懒得与我继续“技术性”话题。
“你是说她活在另一个世界?”我努力整理头绪,“那她怎么又能出现在我面前?”
“就像你能出现在陆逊面前一样。”魇师的笑容饱含得意,“她请求异世界的我把她带到你这来,她很欣赏你哩。”
——话说到这,才是真正糊涂了。我立即放弃追问,直接把这归为“妖人”领域里的事,只说:“无论怎样,你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他点点头,转而问我:“有一件事关凤耿耿于怀,就是汉国对关羽的评价,‘心寒’是什么意思?我想这方面的事情你比我更了解。”
“没错。死亡离你太遥远,所以你只关注生前事,较少注意身后名。景耀三年(公元260年)九月,陛下追谥了五位功臣,关将军得到的谥号是,”我提笔写下两个字,“壮缪。”
“这又如何?”果然,谥法不在他注目的范畴之内。
“‘壮’字没有问题,”我解释道,“指的是勇武刚烈,对武将来说是个妥当的美谥。魏国许褚、徐晃、张合、庞德等人,都得到这一谥号。可是‘缪’……”目光集中在这个字上,“是个恶谥。”
“谥法道:‘名与实爽曰缪’,是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沉吟着,“孔武有力、名震一时,却未能成就大功,反而失地陷城、战败身死:这种评价,身为关将军之女,当然不能接受,可必须承认这是事实。有段时间我想,是否以‘缪’通‘穆’?‘穆’是个不错的谥号,有德行、重义气,‘布德执义曰穆’,不过不可能。”我无奈道,“先主皇后便谥为‘穆’,谥号是盖棺定论,何等紧要,断无通假之理。国家对重臣之谥,实在慎而又慎,毁誉之意,大有学问,即便是丞相的谥号,也……”我止了口,暂时不想深谈,对丞相后半生的军事行动:为什么要那么做、到底是怎样做的,我还一知半解,因此尚无资格对“忠武”二字发表过多看法。
赵直没有催促我,反而把话题转回,认真地与我讨论起来:“丢失荆州是叫孔明最痛心的事之一,它使隆中对跨有荆、益的计划全盘失败,使蜀汉失去一臂乃至更多。可当时为什么要留关羽守荆州?这家伙……”愤愤地用上不敬的词,“我第一次见到他,便看出他难以与他人平和相处。对待老百姓与低级士卒固然很好,这种好,完全是居高临下的,他是个需要被仰望的人啊;对足够与他平起平坐的士大夫,态度则往往十分轻慢。你知道吗?刘玄德在任命关羽为前将军的同时,还任命了黄忠为后将军。孔明劝告道:黄忠名望不高,马超、张飞都亲眼看到他的勇猛与军功,对这一任命不会有非议;可关羽远在荆州,他听说这事后必然不快。刘玄德坚持了对黄忠的褒奖,对孔明说:我会亲自向关羽说明。随后,刘备派费诗去荆州交付前将军印绶,听闻后将军是黄忠时,关云长怒不可遏,说:大丈夫怎能与老兵共伍?拒不接受印绶!”
“然后呢?”我兴趣盎然。这么有趣的小插曲,之前确未听说。
“幸亏费诗口才不错,他把汉初萧何、曹参不抱怨班位不及韩信、陈平之事拿来劝说关羽,顺带大拍一通马屁,说关羽与汉中王休戚与共、一体同心云云,这才化干戈为玉帛。”赵直嗤道,“所以说,留下关羽与孙权打交道,孙刘联盟想不破裂都难。为什么不……”
“你是说留下张(飞)将军?”我插话道。
赵直哑然,旋即哈哈大笑:“怎么至于!那一来恐怕更糟。”
关羽善待士卒而骄于士大夫,张飞恰恰相反,他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地位微末之人),刑杀过分,动辄鞭挞士卒,让他去镇守一方的话,十有八九要引动内乱。
“为什么不留赵云?”赵直直接提议。
智勇双全的赵云看起来确实胜过骄矜自大的关羽。我回答:“我想有几方面原因。”——此时我俨然是赵直的指点者。“第一是资历。”执掌一方的领导者必须使人信服,资历至关重要。“关羽跟随先帝最久,官居襄阳太守、荡寇将军,还曾被中央册命为汉寿亭侯,是先帝以下当之无愧的二号人物。而赵云只是留营司马,多年担当先帝直属部队的指挥官,这个亲重却不够尊贵的位置,实在无法与关羽相提并论。留下赵云独挡一面,只怕难以服众。”
“第二呢?”
“经验。”
“哦?”赵直撇撇嘴,“子龙将军戎马倥惚,哪里缺乏经验?”
“不是征战、而是治政的经验。荆州地处要冲,人口众多,物产丰富,光有军事才能还不够。与从未直接干预民政的赵云相比,关羽在治理地方上的经验,要远远胜出。”
“有这两点就够了吧。”赵直嘀咕。
“还有第三点。关羽麾下有一批忠心耿耿的官员,无论军政,都能鼎力支持,使关羽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类事务,这也是赵云无法媲美的。”
“那为什么不同时留下关、赵二人?让赵子龙做关羽副手的话,局面兴许也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此时的赵直,看上去倒像个孜孜于历史的后生。我越发享受起“为人师”的趣味:“那时丞相入川支援先帝,势必要出动先帝在荆州的直属部队,能调动、指挥这支精锐的,只有赵云将军。”
“意思是除了关羽,别无选择?”
“没错。”这种肯定充满了无奈,“与其说先帝、丞相千斟万酌、决定让关羽留守大本营,还不如说是再无第二种选择。”
唯一的可能。
而唯一导致极大的蹉跌。
这不禁使人对历史产生了更沉痛的反思,即是说,就算可以重返往日,历史也无法改变或修正吗?
“孔明不曾高估关羽,”这时赵直开口,淡定的声音预示着他准备掌握话语的主导权,“纵然传来了水淹七军的大胜,孔明亦不能完全放下他的担心。事实证明这种担心不是多余的。他只是犯了两个错误,一是高估孙刘联盟的可靠度;更要命的是,他低估了江东之人。”
“吕蒙吗?”
“以及陆议。”稳稳地说出这个名字。
致命伤时常发生在人们意料不到之处,意料不到是因为轻忽大意。倘若只有吕蒙一个对手,关羽仍有不失败的可能;可当对手变为两个而他尚不知时,沦亡变得无法避免。关羽从未轻视吕蒙,即便在对方告病请辞之时,他亦保持着必要的警惕;不过关羽也从未听说“陆议”其人,他是被隐藏在沙砾里的金子,人们把他发掘出来时,会发现这足金主动给自己蒙上一层层灰沙。对我来说,与赵直谈论陆逊,十分困难。尽管我与他都对江东怀有愤懑与不屑:无论怎么说,背盟是违背道义之事,倘若连最基本的对盟友的支持与协助都做不到,反而暗施诡计,背后偷袭,这多么叫人鄙夷!另一方面,显然赵直对陆逊怀有特别的好感,他绝无可能谴责他,也尽可能地制止我这么做。“好吧,好吧,为什么孜孜于道义?”赵直适时摆出一副超脱姿态,“成败得失都过去很久了,走,去看看陆议。”
“你一个人去吧。”
“这可不是良史的态度。”赵直忍着笑指责我,“伯言也好,孔明也罢,对你来说是完全平等的生命存在吧。厚此薄彼到这个程度,便连史迁也要嘲笑你。喏,”声音转为严肃,“《三国志》、《三国志》,凌越在这个时代之上。写史的人啊,你这部史书,凌越于国别之上。”
“我是汉国人。”一字字表白。
“已经不是了。”他唇边掠起一抹残酷微笑,“汉并于魏,你是魏国人。陈寿,我无意挫伤你,接受这一句提醒吧!你可以、也应该走得更高,那才能看得更远。往前看。时时带你回去过去,正是为了让你走入未来。”
他衣袂轻扬,我叹息着闭上眼。
“……可以了。”这时赵直递给我一个酒葫芦,算是对我合作态度的嘉奖。有酒喝、有戏看,对无甚追求的我来说,生活若能一直如此,也很不错。
这屋里弥漫了一股子药味。
两个年龄相差不远的男子面对面正襟危坐,其中一个显得疲倦、病恹恹的,好像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所关注的仅仅是身旁烹煮着的草药,另一个稍年轻些的天生一双温和的眼眸,正迫切望着对方,想把他里里外外看个清楚。
“吕将军……”
“伯言啊……”
同时互相招呼道,含有截然不同的情味。
“这是建安二十四年。”赵直解释道,“吕蒙声称病笃,孙权召他回建业养病,路过陆议屯扎的芜湖。陆议主动登门拜访。”
随后两人同时向对方拱手,表示逊让,终是吕蒙官职高于陆议,于是边咳嗽边开口:“伯言亲自探望,蒙实不敢当。”这是一句毫无营养的寒暄,陆议并未以同样的客套话作为回应。
“荆州与江东接壤,有关羽虎视眈眈,将军此时离开陆口,远下建业,难道能完全放心?”陆议开门见山。
赵直笑笑地补充:“吕蒙有密表给孙权,说他借口养病离开前线,是为了使关羽松懈大意,以便制造战机,当然……”他望着陆议,表情十分满足,“伯言不知道孙权与吕蒙是在做戏。”
“被蒙在鼓里的愚蠢吗?”我哼道。
赵直没反驳。
“话是没错。”吕蒙仍旧无精打采的,“可是,唔……咳咳!我病得很厉害。”咳嗽装得颇为蹩脚,然而迟钝的陆议似乎没看出来,还保持着积极、热切的姿态,微微提高声调:“关羽目中无人、行事傲慢,刚刚水淹七军、建立大功,他必然骄傲自满、意气松懈,一心一意与曹军抗衡,不把我江东放在眼里。听说吕将军生病的消息后,关羽定会放松防备。如今趁其不备、出其不意,发动突袭,一战——”眼里闪烁熠熠兴奋的光,“必能擒住关羽、据有荆州!将军,”语调转为平和、诚恳,像飞鸟收敛羽翼,停歇了,“您去建业与至尊晤面,还望好好商量此事。”
吕蒙只把眼皮掀了掀:“哦。”这就算回答。
“将军?”
小炉里的药咕嘟咕嘟地沸了。
吕蒙挥挥手道:“关羽啊。谁不知他勇猛善战,天下没几人是他的对手。他占有荆州的时间也不短了,恩威并施,百姓乐于为之效命。再加上最近建下威震华夏的功业……啧啧,军中士气高涨。战争拼得是什么,不就拼胆气吗?这时与关羽交锋而想取胜么……哎,咳、咳咳咳……难得很。”完全是重病之人的颓丧腔调,倘若不知后事,我也要相信吕蒙全无战心。
“真够狡猾。”我转面赵直,“这吕蒙!对同僚也没一句真话。”
“战争本是诡谲竞逐之道。”赵直悠然回答。
“丞相便是光明正大的!”
“没错,这正是孔明的不足之处。”
“你——!”
我恼将起来时陆议像是也被激怒了,极忍耐地吐出一句:“陆口要地,干系不小,至尊把重责交给足下,足下千万慎重为好。”起身告辞。
吕蒙望着他的背影,端起汤药,掩在热气腾腾之后的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老狐狸……”正嘀咕着,眼一眨,我已坐回斗室。
“觉得陆议怎样?”赵直问。
“很普通。”我不客气地说,“几乎被吕蒙玩弄于股掌之间嘛。足见他对同僚及君主都缺乏足够的了解与信任。贸贸然跑去拜望,虽说怀有强烈的、对江东的责任心,却不异于自取其辱。”我用上了较严重的词,奇怪的是赵直笑吟吟的一直不曾打断我。末了他点点头,居然道:“很对。”
“哦?”我大感意外。
“平平无奇,是吧?我也认为他平平无奇,与吕蒙会面时,他颇为笨拙。”赵直微笑道,“所幸吕蒙没有被这种‘笨拙’羁绊住,而忽略了陆议意味深长的一面,所以一见到孙权,便举荐陆议代替他镇守陆口。”
“还是不大相信,哪怕事实确凿……就是那家伙,被派到陆口去与关羽将军正面交锋?关将军不是粗心之人,就是那家伙使关将军大意失荆?”我蹙起眉,“还不止如此。”关羽败亡后,陆议收降了诸多城池属官和蛮夷首领,协助吕蒙在最短时间内安定整个荆州。
“奇怪就对了。喏。”魇师指指几案,关凤交给我的小包裹自动掀开,有两个信袋轻飘飘浮起,径直落入我手,定睛一看,被拆开的红蜡封印标志着一个“陆”字。两封书信,都是陆议写给关羽的。
“连这个也保存了……”不由赞叹。
赵直笑了笑:“是把恼恨与耻辱一并保存下来。关羽兴许想以此作为后事的警醒,只可惜人生嘎然而止,再无继续或者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抽出信笺,轻快的阅读后,陷入长久怔忪。信不长,没有生僻字,辞藻也谈不上华丽,里中激荡着热烈而真挚的感情,不但不使人产生丝毫怀疑,还叫人感到心里暖洋洋地快意——直到、直到我尽知后事,仍能感到快意。其中一封是这样的:“前承观衅而动,以律行师,小举大克,一何巍巍!敌国败绩,利在同盟,闻庆拊节,想遂席卷,共奖王纲。近以不敏,受任来西,延慕光尘,思禀良规。”(“前段日子您把握时机,整肃军队,征讨敌军,一举大胜,功业何等辉煌!敌人受挫,作为盟友,我方受益匪浅。听闻大捷,我不禁击节赞叹。想与您一道努力,辅助汉室。我才能低下,近奉主公之命来西部镇守,心下对您十分仰慕。希望能时时得到您的教诲。”)
另一封篇幅稍长,是:“于禁等见获,遐迩欣叹,以为将军之勋足以长世,虽昔晋文城濮之师,淮阴拔赵之略,蔑以尚兹。闻徐晃等少骑驻旌,窥望麾葆。操猾虏也,忿不思难,恐潜增众,以逞其心。虽云师老,犹有骁悍。且战捷之后,常苦轻敌,古人杖术,军胜弥警,愿将军广为方计,以全独克。仆书生疏迟,忝所不堪,喜邻威德,乐自倾尽,虽未合策,犹可怀也。傥明注仰,有以察之。”("听说于禁等人被您俘获,我会心赞叹,将军的功业真是举世无双。纵然当年晋文公城濮之战,淮阴侯灭赵之功,也无法与您媲美。听说徐晃还带了少数部众窥望动向,伺机反仆。曹操是奸诈之徒,不自量力要与您为敌。我担心他会暗中调拨人马来助战。虽然敌方已被重创,可他们还是强悍之师。再说,告捷的一方往往轻视敌人,所以古代名将用兵,越是胜利、越是警觉。还望将军周密地制订战略,彻底击溃敌人。我是个不堪大用的书生,占据着力不能胜的职位,很庆幸能与您为邻。倘若我的话与您的谋略有不合之处,也请多多体谅。我对您的仰慕之心,惟乞明察。)
最快的剑,看似全无锋芒。
最猛的毒,入口分外甜美。
我把两封书信慢慢放回,压在手掌下,心内情不自禁地浮上了陆议的面目:温文尔雅的五官,吴侬软语的谈吐,正像是写出这样谦卑书信的人;面对吕蒙时的意气与激切,也与书信里颂词的热度有曲异同工之处;毫无疑问这两封信都是陆议的“杰作”:从麻痹关羽、使之洋洋得意、再无挂怀荆州这个角度看,真是……致命的“杰作”!
“陆口迄今还有不少红头青蛙。”赵直像是开始了另一个的话题,其实关系紧密,“据说关羽收到这两封信后还未完全放松戒备,他命关平携带回信与礼物去探一探陆口陆议的虚实。关平在水池边见到了陆议,那里蓄了一池青蛙,陆议手提朱笔,每有青蛙跃出水面,他便就势在它额上点一下,点不中就神情沮丧,点中了就哈哈大笑。他说:真快乐。人生苦短,秉烛夜游尚嫌不够。真快乐呀!关平就这样回复了关羽。当然,”赵直唇边掠起一抹嘲弄,“关羽也哈哈大笑。”
于是不以陆议为念。
“像两个人似的……”我喃喃。
赵直耳朵却尖,立即问:“两个人?你是这么说的吗?”
“难道不是?”我试图廓清遮蔽在陆逊身上的层层烟瘴,他既像容不下任何秘密的湖水,又像包含千万变数的流云,“有时单纯率直,有时诡猾阴险,有时热烈至诚,有时冷静残酷。我还记得他手捧黍米时问我们是否需要时那柔和的脸,赵直,那时我甚至认为他是像丞相一样爱养百姓、心怀慈悲之人;可看看这信笺吧!欺骗——彻头彻尾的欺骗!这样下作的背盟毁约,利用盟友的信任劫夺地盘、翻云覆雨!赵直,你曾说江东是盗匪之国,我本以为你的话失之偏激,现在却明白,真正恰如其分。就算盗贼与土匪亦不会这么背仁弃义……”发现情绪过分激动时,我停住了。赵直抱臂一旁,毫无插话的意思。我只好稍微整理思绪,尽量平和地继续道,“我想,已经不能用‘性格的多个侧面’来描述我所知的‘各种各样’的陆议了,相互间差别太大,超过了生命的张力与容量。要我接纳他方方面面的迥异表现,还未若让我把他视为……两个人吧。”
“啪啪啪”地,赵直鼓起掌来。
“干脆加入魇师的行列吧?”他笑道,“精彩的直觉。陈寿,你相信‘怪力乱神’果真存在吧?我也曾做过驱魔除妖的事,有一次对象是个少年,寻常性格怯懦,可一旦入夜,便暴躁凶悍,是被妖魔侵占了一部分意志……”
“难道陆逊也……?”
“啊,不不不,”他忙不迭地摇手,“当然不是。然而有时我想,从本质上看,也差不太多。在某些时候、某些方面,伯言真是个极为普通、普通到平庸的人,若与我擦身而过,我绝不会多看他一眼;可在另一些舞台上,”他耸耸肩,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是当之无愧的主角,他有强大、动人的力,迫使你把全部关心集中在他身上,同时与他据有同样立场:为他的欢乐而欢乐,为他的悲愁而悲愁,去关注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一次展颜、一次沉吟,并能感到无论他做什么,都别有风情、闪耀辉煌。”
“所谓的舞台,是指?”
“你没能看出来?”他反问我。
“你尚未带我去看。”我沉吟片刻,道,“估计又要被赞‘精彩的直觉’了。”真不知对史家而言这是赞美还是揶揄,“……战场吗?”
“精彩的直觉!”他哈哈大笑,打了个响指,没有任何预告地把我拽入一座阴沉的宫殿。
“好冷。”不禁打个寒战。
赵直白了我一眼:“知道这是哪里你就不会抱怨了。”
“是哪里?”
他没回答我,指指不远处低矮的几案,几案旁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沉睡。我上前去看到几面上放了张刚刚草就的信笺,是:“贼今已在江陵,吾将复东,将军谓其能然不?”一时看不出这是谁写给谁的,兀自思索时,赵直轻轻解秘道:“昭烈皇帝。”我浑身一震,几乎条件反射地想到:永安宫!这么说这里是……永安宫!?不及细看,赵直手一扬,离开恰似来到一样突然。“白帝城与永安宫,目前还不是重点。”抢在我抗议之前,赵直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上上下下打量我,“话说陈寿不觉得自己太瘦了吗?”
“可恶。”我恼道,“那可是永安宫!丞相呢?那时丞相在吗?”
“呼……”显出一副“真真无可救药”的表情,赵直回答,“还没到。方才那封信,是昭烈写给伯言的。那时曹魏举大众进屯江陵,虎视江东,新败的刘玄德致信陆议,半是威胁、半是幸灾乐祸地问,汉国趁势来攻,陆议能否抵挡。”
新败……是指彝陵之战吧。明白“目前的重点”是什么了。倘若没有失荆州、死关羽,便不会有先帝征吴,没有征吴,便没有惨败的彝陵,没有彝陵,便没有汉国元气大伤,也没有白帝驾崩、永安托孤,历史便不会像我所知道、所立足的这个样子发生、发展;看上去随随便便、不时心血来潮的魇师在引导我走入往昔这件事上,实则十分谨慎,把前因后果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接下来的话题,应该是彝陵。
“伯言这样回复了昭烈,”赵直把简短的回信背诵出来:“但恐军新破,创痍未复,始求通亲,且当自补,未暇穷兵耳。若不惟算,欲复以倾覆之余,远送以来者,无所逃命。”(“只怕您新遭大败,创伤还未痊愈,此时正该耐心养伤,与我方搞好关系,尚无精力重举刀兵。倘若您不好好掂量利弊,想要重蹈覆辙,送上门来,想再逃生可就难了。”)
好狂妄。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狂妄而风流。”洞察我心的赵直微笑着补充,“这是有信心、有力量掌控全盘的风流姿态。不料昭烈落井下石的一封信,得到的却是这么铿锵有力的回答。写史的人,不觉得此时的伯言有点像孔明吗?”
无论多不愿意还是要承认多少有点相像,估计这便是强者的类似之处:内心生长着骄傲的信心,能够准确地认知自我、把握与运用其强力,事实是这封回信所塑造的陆逊,比我熟知的诸葛丞相更加锋芒毕露,尽管细细咂摸,还是能咂摸出锐利之后的温和:整齐的句式、平静的口吻。
反思一场失败的战争时人们总乐于把责任推加到某一个人身上,哪怕他贵为九五至尊,亦好过承认整个国家做出了一次错误判断。所以在我接触到的议论里,多数人声称昭烈皇帝是在盛怒之下发动对吴作战的。《孙子兵法》写道:“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人们说先帝与关羽将军情同手足,他的心智被关将军的死讯搅乱了,就算诸葛丞相与赵云将军也没法劝说他改变主意,于是赵云被撇除在主力军以外,而丞相在目送大军浩浩荡荡出征时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以及——战败之后,他仰面悲道:“倘若法孝直在,一定能阻止主上东征,就算出兵,亦不会遭遇如此败绩。”这种说法,在抢救与维护了两个人:诸葛丞相与赵子龙的睿智之时,也证实着国家始终知性的一面,对汉国人来说,较为容易接受。身为史家的我却需要努力注意历史更客观、往往也更冷酷的一面,虽然探究的起点时常是臆测,却不能把臆测:尤其是一厢情愿的臆测作为根据,留入汗青,我得忍痛擦去淋漓的血色,收拾尸身,发现其本来面目,为死亡立起一座座墓碑。
“出征”的决定不是冒冒失失在缺乏理性参与的情况下做出的,要知道那时距荆州之失、关羽之死已过去了一年多。这一年里发生了许多更紧要的事:曹丕代汉、先帝建国……我相信在经历这些事时,无论执政者之前的私人情感是怎样悲痛,他都有充分的时间从私情里跃然而出,做一个较客观的判断。尽管直至大军发动的那一刻,朝里仍流传着窃窃反对的声音,可“出征”毕竟是大多数人达成的共识。“赵将军的反对态度十分坚定,这我知道。”赵云在朝议时当众指出国贼是曹丕而不是孙权,倘若讨伐曹丕,天下都会响应,可与江东开战,政治上没有光明正大的旗号,战争之轮一旦转动便难以片刻停息,是以不该舍曹魏而向东吴,不该把大量人力物力投入一场不占政治优势的客场作战。我转而问赵直,“可是,丞相呢?丞相在战前说了什么话没有?”
“没有。”不料他回答得这般干脆。
“……怎么会?”
“怎么不会?”赵直笑道,“莫忘记孔明不是诸葛家的独子。”提醒虽然有点迂回,我毕竟还是惊觉般想到:诸葛瑾!丞相嫡亲的兄长诸葛瑾正在江东为官,他曾参与荆州之战,因功被封为宣城侯。战后不久,吕蒙亡故,绥南将军诸葛瑾代替其职,领南郡太守,屯扎公安!
“避嫌?”
“岂能不避?”
“可是,”我坚持道,“倘若丞相认为征吴是错误的,怎能为了避嫌而置数万士卒性命于不顾?听任先主亲履险地而不顾?!”至少,这种“瞻前顾后”的姿态,不像我所知的诸葛丞相。
“我想……”赵直沉吟,“他不认为东征完全不可行。有一点你说对了,陈寿,那便是孔明实在不希望昭烈皇帝御驾亲征,然而这不是他能阻拦的,尤其在张飞被暗杀、杀戮者又带着他的首级奔亡江东后。再说,放眼蜀汉,一时也找不到比昭烈更合适的能主持这一场大战的将领。写史的人,你想想便知,孔明如何甘心放弃荆州?既然东吴可以将它夺去,蜀汉自然也有望将它夺回。他热望着胜利、热望着捷报,倘若说担心的话……那时孔明最担心的恐怕不是战败,而是昭烈在节节顺利的情况下不知节制、不知何时应该把重心从战争手段转移到外交手段上去:在重新占有荆州的情况下与江东重新结盟,依我之见,孔明把这视为这一战的最终目的。他甚至做好了再一次出使江东的准备。”赵直强调道,“他有在东吴纵横捭阂的信心。”
我长长叹了口气,禁不住想:当失败的消息传到时,或者更早一些,当先帝布下的七百里连营图本传到时,诸葛丞相面上,在刹那惊诧之后,将流露出怎样伤痛的表情。
“居然凭空生出个陆议!”我恨恨然的。
赵直哈哈大笑:“只许蜀汉有诸葛孔明,不许江东有陆伯言吗?陈寿你也忒小家子气。见过那么多轰轰烈烈、威武刚强的将领后,这个时代也该生出个柔软的陆伯言了。柔软这个词,”他解释道,“是有点不恰当。不过,至刚易折,荆州之战、彝陵之战,都是以柔软胜刚强的战役。陆议,是水也似的男子呵。”
水,晶莹温柔,却又摧枯拉朽、奔腾万里。沐浴、灌溉、清洗、戏耍……人们离不了它,也难以感觉到它惊人之威;可一旦山洪爆发、一旦江河泛滥,这养育一切生灵的流水,同样能毁灭一切、覆亡一切……难怪会觉得这个人,“真可怕”哩。因为受不了赵直喜滋滋称美先帝劲敌的模样,我没有附和,只问他:“那丞相是什么也似的男子呢?”
“你以为?”
“……唔。山吧,山峦一般。”
“千仞之高,巍峨不移。”赵直微微笑了,“陈寿,与你在一起,真真轻快。”
“曹丕呢?”
“风。率性而为,全无执念。看上去完全无法把握无法猜测,不知风几时来,也不知它什么时候停止、什么时候转向,实则它有内在的规律性与意愿,人们若能了解这一点,便不会对它的来无影、去无踪感到不可思议了。想要闪避,便能闪避;想要迎接,便可迎接。这倒不是指曹丕对功业与利益全无兴趣,是说他只遵循自己、或他钟情的人的愿望去办事,合理的劝告若是不中听,纵然知道合理,在他这儿也完全行不通。”赵直用彝陵之战时曹丕出人意料的态度作为佐证,“彝陵便是个好例子。三足鼎立,两弱一强,弱小者唇亡齿寒,结为盟好是生存的唯一路途;偏偏弱小的两个集团发生争斗,孙权迫于昭烈的压力……(一则直呼其名,一则呼其谥号,足见魇师尊重先主远远多过孙权,这使我会心微笑)向曹丕称臣,请求庇护,而曹丕居然应承!此时他无论攻击哪一方都可以牟取到诸多好处,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助蜀攻吴,江东一灭,西蜀又怎能长久?哎。”赵直发出一连串轻轻的喟叹,听得出来这叹息里毫无哀惋、可惜之意,反倒充满调侃与纵容,就像母亲放任幼子的荒唐,“他倒严守中立,像在看一场与自己全无瓜葛的白戏,下注让臣僚打赌谁会输、谁会赢,幸灾乐祸地做出看客的评价……陈寿,你知道我之所指吧?”
“备不晓兵,岂有七百里营可以拒敌者乎!‘苞原隰险阻而为军者为敌所禽’,此兵忌也。孙权上事今至矣。”
(“刘备不通军事,哪里有连营七百里而能抵御敌人的?所谓‘在杂草丛生、地形平坦、低洼潮湿、艰险阻塞之地屯扎军队,势必被敌人击败’,这是兵家的大忌啊。孙权胜利的消息马上就会到了。”)
——这便是曹丕得知先主把四十多个营寨蔓延安置了七百里之后,所做出的判断。这话说出才七天,孙权报喜的书表传至洛阳。
“还真是……一味笑昭烈,却不反躬自嘲。若能抓住这个机会,说不定三分就此归于一统。”赵直笑眯眯的。
我忍不住了,大声道:“赵直!我记得你领了汉国十数年的俸禄吧!怎么能说出这样话?!”
他怔了怔,随之啼笑皆非:“十数年俸禄?你要我变出千万金、百万银来交还国库吗?接受俸禄只是为了赢得一个能堂而皇之陪伴诸葛孔明的位置,说来真够荒诞。我堂堂魇师赵直,也曾有个人间的官职,叫‘参军’的哩,哈哈!赵参军,哈哈哈哈!”果然,压根不能奢望这个妖人对汉国怀有一星半点的忠诚。我闷闷地闭上嘴。
“都是过去的事啦。”终究是赵直发话缓和气氛,亡国的事实更使这飘然姿态堂而皇之,“你的汉国,可不都没了吗?走吧!闭上眼,很多古老的新鲜事在等你。”
这是发生在章武二年(公元222年)惊动四海的一战,它就像之前的官渡、赤壁一样将要动荡整个天下,使之呈现另一番面目。不同的是,这算不上“以弱胜强”、“力量悬殊”的一战,“安抚”好曹丕,孙权积极布置了三道防线,前线由陆议率领韩当、徐盛、朱然、潘璋、孙桓等五万人负责,此时陆议的官职为大都督、假节,孙权有意借此帮助资历尚浅的陆议建立威望,事实是众位沙场宿将、宗室公子并未因此减少对陆议的怨望、不满;诸葛瑾率众屯扎公安,这是第二道防线;第三道防线同时亦是总指挥部:由孙权坐镇武昌,就像赤壁战时孙权曾拍着周瑜的背说:倘若战事失利,我便亲统貔貅上阵,与曹贼一决胜负;这一次,有必要的话,孙权也乐衷于与昭烈正面交锋吧。大致推断,江东投入此战的兵力在十万左右。先主的先锋军则为四万,由吴班、冯习率领,后续部众也差不多为四万。战争初始,先主顺江而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面对这咄咄逼人的势头,原本驻军秭归的陆议放弃三峡,退守彝陵,也不发兵救助被困在夷道的公子孙桓,一任先主深入境内五六百里!要怎么面对麾下将军无休止的腹诽、质问与责难?我偶然把自己放置在陆议的位置上时,便感到沉重的压迫,感到人生无法独自负担,偏生又缺少知音、缺少几个能帮忙分担的“伙伴”。他是怎么在七嘴八舌的怀疑声里从正月支撑到七月的?
赵直把我带到五月的彝陵。
他直截了当道:“我们在这里住上两个月吧?”显然这不是建议而是决定,离开他我无法回到四十三年后。
“你带了帐篷与换洗衣裳?”我所能做的,只是用这句话表示不满。
“喏、喏。”他乐呵呵不以为意,“不妨在各营借宿。别抱怨了,能亲眼目睹彝陵之战是何等快事!我并不介意不时把你带去昭烈皇帝那里瞻仰瞻仰先主的音容。”这个“不介意”倒多少对我起到安慰的效用。
随后数十天我像浮尘般漂动在这逝去的世界,陪伴每个人度过“目下”的每一天。虽然成败及成败的手段我都了然于心,然而“经历”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的流转仍使我与古人怀有类似的盼望、焦灼、希冀、疑惑……与之一道忍耐、一道叹息。这些天赵直倒很少与我出入双行,只在我对他有所要求时——譬如:“该去先主营里转转了吧”——应声而出。我于是有了更自由观察与思索的空间。我在江东诸多营寨里穿行,随着天气转热,将军们的脾气也一天天暴躁,士卒一旦犯错,便逃不了一顿严厉的脊杖。他们时时聚在一道埋怨陆议都督的胆怯无能,说若是寄望于他,铁定要把江东葬送,说陆议一看便不是做将军的料,恐怕连个书佐都做不好。他们认为孙权做了完全错误的拔擢,而这次任命是裙带关系使然:陆议既娶了孙策之女,便是孙权的侄女婿。这群性情粗犷的将军毫无忌惮地讽骂陆议及其私事,我知道陆议对此并非一无所知。相反,他也许比我更清楚流传在己方阵营里的喧杂议论。
我又一次向陆议营内快步走去。与此同时,更多人涌向与同一个方向。他们从我身躯里纷沓而过,披挂铠甲撞击有声。我比怒气冲冲的朱然、潘璋、徐盛……晚到片刻,此时一众人等已结束了礼节上与陆都督的寒暄,进入正题:“都督岂能不救孙叔武(桓)?”
“都督如此怯懦,不怕天下人笑话吗?”(好耳熟的话……忽然想到,汉国与曹魏交锋时,是否也有人用类似的言语来质问司马懿?)
“不但不顾同袍之谊,也完全在蔑视至尊呢!”
“倘若叔武不幸,都督怎样向主公交代?!”
我把目光投向几案后的男子,他正将双手按在案面的地理图本上,面对纷纷纭纭的非议,他显得相当平静,毕竟问难不是第一次发生,质问的言辞每一次也都大同小异。兴许是这安之若素的态度激怒了旁人,营里气氛像是随时可能发生内讧。突然,徐盛把剑上前!我这才注意到这些烦躁不安、骄气逼人的将军进入中军,居然都不曾解剑,陆议之被轻蔑,由此亦可见一斑。徐盛高声道:“临阵对敌,束手无策,敢问都督凭什么执掌帅印?”这是明目张胆的对陆议“资格”的怀疑乃至——否定。此言一出,满营哗然!
“哦。”陆议抬起头,他比我最早在海昌见到时疲倦多了,惟眸光依旧温和、坚定,他从唇边掠起一个淡淡的微笑,“诸位迫不及待请求一战吗?好,开战吧,明日出兵攻劫贼营。”
这轻飘飘的、听上去敷衍却又具有实质性权力的决定,使将军们短暂地陷入怔忪。很快朱然提出反对意见:“都督要开战,应该在刘备初来乍到、立足未稳时予他迎头痛击,如今双方对峙数月,敌军守备严密,我们此时去攻击他,怕是讨不到便宜。”其他人也都唯唯称是。
“守不肯守,战不肯战,诸位想要议怎样呢?”陆议仍旧淡定,这更激怒了众将,要把他当成一介毫无主见、不肯担当的腐儒。
“都督至少该说说明日出战的理由与胜算!”潘璋——这位曾领军生擒关羽的名将说,说话时打了个酒嗝:他的好酒贪杯,在行伍之中也算出了名。
陆议蹙蹙眉,叉握双手,支着脸道:“诸位认为刘备是怎样的人?”他自问自答,“他在乱世滚爬多年,屡屡战败,却愈斗愈勇,不但没有覆灭,反而日渐壮大,称霸一方。这个人……也许比诸位、也比议,更有战争经验。他刚刚率军来到彝陵时,必定事事提防、处处小心,我们若那时与之交锋,才真是唐突行事。而这七、八个月一过,无论多警惕的狮豹也会倦怠。我方多日不与他正面冲突,扼守关卡,使之无法攫取更多胜利,依我之见,懒散之心不但在敌军士卒中流行,即便刘备也会懈怠,懒于绸缪计划。这正是我军反攻之时!”他把想法和盘托出,真诚无保留地呈现在同僚面前,这不禁使我再度想到他昔日面对吕蒙时的情景。我莞尔笑了。
这时陆议将手指移上令旗,这标志着主意已经拿定。
将领们面面相觑、私语一阵,怀着“看你说得验与不验”的心思各各散去。这意味着对陆议来说,第二天的劫营是只能赢、不能输的一阵。难道……我心内豁然一动:明天便要决出彝陵的胜负了吗?直觉感到不大像,战争亦像弓弦,弓还未拉满,箭尚未上弦呢。
营中只余陆议一个人,他再度把目光集中在图本上,一面却道:“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话惊得我瞠目结舌!他知道……我在吗?而这灰尘般浮游着的我,若使没有赵直的“妖力”,又怎么 “出来”?正在不知怎样反应之际,耳边响起较为熟悉的“哈哈”的大笑。在陆议身边不过四步处,一个人影逐渐由模糊至清晰,一点点勾勒、浮凸而出,赫然是——赵直!
“喂!”我不满地招呼他。
他却像完全不认识、乃至没见到我般,轻盈跃坐在几面上,笑道:“你怎么发现的?”
“谈不上发现,怀疑而已。”温和地一笑,仿佛旧识。
“你还未回答他们,明日胜算有几成。”赵直说。
陆议摇摇头:“估计到不了三成。”
“哦?”赵直戏谑地挑起眉,“那你要怎样应付他们?”
“都共事近一年了,还会惧怕某一次、某一天吗?”陆议笑道,“赵直,你该知道我无论怎样都能应付到胜利的那一刻。你该知道我的本心。”
“是。你与他们不一样。”赵直会心地轻声道,“他们盼望的是胜仗,你一心想把住的,乃是胜局吧。”
“不只刘备,还有曹丕。”陆议揉着额角。他比任何人想象的更疲倦,也比任何人想象的更周全。是水吗……?这时看上去,他也像磐石、高山般不可动摇、巍巍肩负。一时间,我心内冲涌着强烈的认同感,几乎忘怀他要击败的强敌却是“先主”,认同感之生发,估计在于此时的他……真像“丞相”。
“不妨睡一睡。”赵直这么说。
“虽然困极,却无法入眠。”陆议老实承认。
“我来帮你吧,你需要睡一睡。”赵直口气温柔,“看住我。”
陆议抬头,眸光对接,他身躯缓缓放松,终于安心地闭上眼,唇角是我熟悉的微笑:睡着的陆议像个少年。
“喂,赵直,你这也算是在瞎掺和吧?”我不客气地上前,一把抓向正恋恋观望陆议的魇师,而这一抓!我手指竟从赵直身体里穿过,哦不,更准确的说法是,相比他的实体,我飘渺散落如烟云。眼前这个赵直,亦丝毫不觉我的存在:终于想到,这应该不是无视或伪装,而是压根——看不见!一阵怔忪,我想到了,原来,彝陵之战时,在那个真正真实的章武二年,那一年的赵直,恰恰陪在陆议身边!所以后来才那么偏袒陆议么?在看到对方全部细节之后:他的沉静、他的坚韧、他的无奈、他的担当、他的敏锐、温和、脆弱、苦难……并且切切实实与之共度了其人生最关键的一段时光后,魇师显然无法把陆议视为与他无甚瓜葛的“客观人”。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连日来赵直撇下我行踪不定:是防止与“自己”不期而遇。
次日,吴军果然一败涂地,偏师活着回来的不足四成,即是说这一战便损失数百人。更猛烈的抨击接踵而来,中军帐犹如沸腾的鼎鼐,每个人都在指责统帅“空杀兵耳”(让将士们白白送死),老将韩当甚至当面拔剑,直指几案后的男子:要知道,这一次派去劫营的,正是韩当的部曲;若不是被徐盛及时制止,真不知会发生多么严重的事:而陆议,还是安安静静的,直到人们发现他的安静。人们勉强遏止怒气,要他——“说话”。于是陆议说:“我已知晓破敌之策。”
这句话比不说更糟,它就像在沸沸扬扬的火苗上滴了一勺子油,将军们更有理由斥责这姓陆的小子不学无术、只会夸夸其谈。怨怒之余,很多人当众表态说不再听从陆议的指挥,说他的计策只能把江东引向死路,他们嘲笑道:“既然有破敌之策,都督且去破来我看。”言下之意是要陆议独自上阵,他们则像曹丕般置身事外,直到陆都督以身殉国、或者换了另一位统领时,宿将们才肯重新抖擞精神,去考虑与先主的对阵。我盯住陆议,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感在我全身滚动、游走,像敲打着频密的战鼓,有个声音在我身体内部嗡嗡做响:开始了!开始了!这便是开始!开始之后,只需一夜便能完成久候的胜利。“可怕的人。”我始终不改对陆议的这一评价,另一方面,也要承认在“可怕”以外,我心里暗暗滋生着“可敬”的肯定,乃至不禁想:倘使汉国有陆伯言这般的将才……“那么孔明会轻松很多。”冷不丁赵直插话。突如其来的他,正是“认识”我那一个,“看!看他的手!”怀疑赵直曾经多次重温接下来的这一幕,是以他能在陆议尚未举动时便提醒我关键性的细节。
陆议按住三尺青锋。
“按剑”标志着决心、警觉、凛然,他向同僚而非敌军彰显这一切,要他们承受这般威仪,承认至少在这一刻,他:陆议陆伯言,有权号令三军!“是唯一一次。”赵直咋舌道,“那腰上挂的,是孙权亲赐之剑!”
陆议,我相信他其实是个温柔的人,生长江东,被徐徐的风、绵绵的水滋养出和顺的品性。然而你若认为他只擅迁就、绵软、退缩……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固然无法像关将军一样于万军之中径取上将首级,却能做得更多、更迅猛、更酷烈、更灿烂,犹如血红火海里的玉树亭亭。
陆议的声音十分清朗:“刘备,是天下知名的英雄,曹操对他尚心怀忌惮。如今刘备深入我境,是江东不可小视的强敌。诸位身受国恩,当上下一心、和睦共进,歼灭敌寇,为至尊解忧,为江东效力。你们却纷纷扰扰,各怀一端,这是为什么呢?我虽是一介书生,没有显赫的军功,主上之所以把这重任托付给我,委屈诸位在我之下、听从将令,全在于我能够忍辱负重,这也算是个微不足道的优长吧。现在,正是将军们奋起抗衡、建功立业之时,诸位怎么能因为对我陆议心怀怨懑,便多方推脱、不可出战?剑、印、军令俱在,违抗者,必军法行事!”
他把满座镇住了,人人像第一次见到他。
人人感到面前是一个陌生的他。
“朱将军、潘将军、韩将军、徐将军……”他一个个招呼麾下,口气相当之流利、稳健,从来指使不动的诸位老将之名,此时听他唤出,却像是从很早以前便被他指挥与引领的,他命令他们各率麾下精兵,人手一束茅草,趁夜潜入敌营,曾经连绵江面使之映照如白昼的赤壁胜景,又将在彝陵上演。
我紧紧握住拳,刹那间简直想跑去先主处,把陆议的计划泄露。赵直却扑哧笑了,他轻声道:“没有用。昭烈像关羽一样不把陆议放在眼里,别说你不可能去提醒他,即便你真这么做、即便劝告者是诸葛孔明,昭烈也无法避免这一次惨败。”赵直说,“成与败,有时看上去是完全偶然的契机,实则正如我之前谈及,没有一件事是绝对偶然的,它不在此刻发生,也会在下一时……”
“不用你开解。”我不礼貌地打断他话,“我可不像你,会忍不住出手救下关凤,当然……我也没有那个本事。”
我安于做一颗尘、一阵风,眼睁睁观望死亡之夜。
这一夜陆议身先士卒,想不到他真会出生入死在第一线。他湖蓝的令旗滚动在深黑的夜里,很快,漆黑被点燃了,静谧的熟睡被生生撕裂开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伤口。惨叫声、燃烧声、刀兵入骨之声、锋刃撞击之声、骏马嘶鸣、江河奔腾……赵直在这各种各样的声音里忙忙碌碌,必须感激他使我尽量多地看到这惊世之战的每个侧面:火势连绵一片,吴军势如破竹。
陆议活像从风浪里翻涌而出的闪耀白珠,收敛微笑,紧绷唇角。
吴将在高声吆喝,哈哈大笑,打马扬鞭。
四十余营土崩瓦解,汉军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汉将张南、冯习及其友军首领胡王沙摩柯都被一刀斩首,首级在火光熊熊里被飞快地传来传去。
四面八方分不清楚何处是生路,好像突然冒出成千上万的敌人把每个角落都堵成死亡之域,“降者免死、降者免死”的喊声不但充斥着外部,也从汉军内部瘟疫般流传开。汉将杜路、刘宁走投无路,下马降敌。
汉将傅肜为全军断后,眼见身旁士卒一个接一个倒下,傅肜不但不惊惧退缩,胆气反而越发壮烈,当劝降之声愈演愈烈、传入他耳内时,傅肜大骂:“吴狗,安有汉将军而降者!”他被数支利箭穿胸而过,死时以枪支地,屹立不倒。
汉从事祭酒程畿顺江撤退,部众纷纷催促:“吴兵很快就要追上,大人解下副船,轻装遁亡吧。”程畿不肯,斥道:“我没学过狼狈逃窜之法!”这,也很快成为程畿的遗言。
夜风里飘荡着血的气息,广袤无垠的天地,使我的喊声显得越发渺小、无力,我高声道:“赵直,先主呢?带我去先主身旁!”明知昭烈皇帝会安全抵达白帝城,仍禁不住要为他担心。这种忧虑甚至压倒了对往日战事的探索欲与好奇心。耳边传来赵直的回答:“昭烈退守马鞍山,陈兵自绕,陆议率大军四面攻山,一时汉军分崩离析,死者万数。”——几乎是直接能用在史书里的话,赵直操着少见的稳重语调,“对不住。无法把你带去看见败退的昭烈皇帝,因为这一夜我正在昭烈身边。太混乱了,当年便担忧刘玄德会随随便便死这一片混噩中,这才半步不离地相随;今日,我当然也不能放心你只身前往火海深处,纵然你有为之不避生死的觉悟,我也不肯让你这宝贵的、写史的人去冒险。对不住。”
风越发猛烈。
火焰吞吐蔓延。
死亡与喧闹一时清晰、一时模糊、一时遥远、一时迫近。想到正有两个赵直活在这个世界里,其中之一保护先主,另一个陪伴着我,我心里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滋味。多么……无力啊。“赵直……”我身体一松,坐在山地上,“能做什么呢?纵然有你这样的力量,也什么都做不了吧。”
“没错。”他点点头承认,“好些年前我认为魇师的力胜过所有的凡人,我为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魇师而洋洋自得。可这一夜……我无能为力,就算有心做点事,也不知怎样下手、从何处下手。必须承认,至少在这一夜,陆议拥有远远超过我的力量。他所破坏的,我无法修复;他所建树的,我无法摇撼。真够挫败的。然而你看他——”他指指远处,那原本望不到的远处忽然被一种力拉到我眼前,我不但见着了陆议,还能清楚看到他脸上每一个细节,老实说,那是缺乏细节的:有精钢般的意志凌驾在每一情绪之上,使之坚毅、平静、心无旁骛。“败给这个人,”赵直轻轻叹道,“也没什么。至少使我知道对虫蚁短暂般的人类生命,有时也应报以敬重。陆议,多平凡的人,在章武二年,却耀眼到使人无法逼视。一开始就怀有明确目标,有自知之明,自省之心,自信之志,这才能不被他人的腹诽与责难左右,得心应手控制每件事:何时收敛、何时忍耐、何时避让、何时出鞘,何时一飞冲天,燃起火光千里……面对瞬息万变之势,居然收放自如,真是天生的帅才。”赵直笑笑,“倘使伯言也是魇师,恐怕才干在我之上。”
“丞相呢?”这念头来得莫明其妙,“丞相若是魇师……”
赵直没对“同为魇师的话,诸葛丞相与陆伯言谁更杰出”这个问题做出判断,他古怪地望着我,反问:“那样一来,天下岂不乱套了?无论对魇师的世界抑或凡人的时空来说,都是件可怕的事。”
想想……还真的是。
天色微明,很快白昼便将全面取代黑夜,为这一场酷烈之战扫尾。对我来说,也意味着彝陵之旅行将告终。我将离开被尸体堵塞至于不流的江河,离开这焦土冷寂、血漂千里;然则另一面我很清楚,这一切都无法离开。一幕幕:不但是战争的画卷,甚或还有生于死的紧迫感、压迫感,都已深深烙入我心,无论《先主传》、《陆逊传》或《吴主传》里有关彝陵的记载,我想我都已有了八、九成的把握。之所以未及十成,全在于旅行尚未结束。硝烟之后,我还盼望能见到收拾残骸之人,盼望能见到把几乎被推倒的宫廷重新扶起的人。奋翅高飞、奋翅高飞……想到数十年前,有这样一群人,为着平生之志、为着承诺意气,凌空而起,直入旁人此前想都无法想象到的绝顶、云霄,我便一面感到血的热烈烈的奔流,一面为肩上负担的重任而警惕、慎重不已。
“带我去看看丞相行么?”我直接提出请求。
“稍事休整为好。”赵直衣袂轻举。
刹那间,我已置身在被冬霜冻结的崎岖蜀道之上。放眼望去,姜维正与一名魏将打扮的中年男子并辔缓行、谈笑风生。
“这……那……是?”我疑惑了。
“是曹魏征蜀主帅之一:镇西将军钟会。”赵直微笑道,“姜维姜伯约,毕竟不曾放弃做‘那件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