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助燕复仇,苏秦入齐设下连环计 苏秦的死间计

按照秦国和齐国双方的约定,秦国是以放弃对宋国的支持为条件,来获得对韩、魏两国行动的自由的。

换句话说,当秦国进攻韩、魏的时候,齐国应该对宋国采取行动,这笔交易才划算。

齐闵王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倒是宋王偃主动出击,于公元前294年趁着田甲劫王的短暂动荡时期,发兵进攻齐国,一举夺得城池五座。这简直是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偏偏齐闵王就忍住了,一声不吭地当起了缩头乌龟,连强烈抗议都没表示一下。

他为什么脾气这么好?原因有三。

第一,宋国虽小,却不是软柿子。从外部来看,五千乘的兵力不可小觑;从内部来看,宋王偃的统治其实相当稳固。当时赵国的相国李兑就曾经说过:“宋置太子为王,下亲其上而守坚。”也就是说,宋王偃将王位传给太子,自己退居幕后操纵,老百姓对这种二元体制还是相当认可,宋国上下是团结一致的。

第二,秦国虽然放弃宋国,赵国仍然在背后支持宋国。而且赵国自胡服骑射后,军力大增,已经跃居齐、楚之上,仅次于秦国。齐国要对宋国动武,必须充分考虑赵国干涉的风险。

第三,宋国在齐国的东南方,齐军大举南下攻宋的话,北方必然空虚。当年燕国发生子之之乱,齐国落井下石,几乎灭亡燕国。这段历史,成为了全体燕国人心头永远的痛。燕昭王即位后,韬光养晦,奋发图强,为的就是向齐国报仇。一晃二十年过去,以燕国目前的实力,虽然还不能向齐国叫板,但是如果在齐国进攻宋国的时候背后插一刀,还是很有杀伤力的。

因为上述原因,齐闵王对宋国保持冷静,既是持重之举,也是无奈的选择。

正当齐闵王思前顾后的时候,有人从燕国给他寄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下臣客居齐国,受先王及大王恩惠多年,一直无以为报。今奉燕王之命,率车一百五十乘前来,只为结齐、燕两国之好。大王乃当世雄主,虽当年齐桓公亦不能及。下臣不才,敢以管仲自居。大王如若体会下臣的一片苦心,则请以诸侯之礼对待下臣。否则,下臣将自减车骑,只率车五十乘前来。”

落款人是燕相国、武安君苏秦。

齐闵王读完这封信,陷入了沉思。

首先,苏秦客居齐国多年,为何突然去到了燕国,而且当上了相国并被封为武安君?

其次,一百五十乘车辆的使团,可谓史无前例的高规格,燕国一向以齐国为仇,为什么突然态度发生如此重大的改变?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里面莫非有什么阴谋?

最后,苏秦原来不过是一介平民,即便燕国给他封了什么官爵,那也只是卿大夫级别,竟然向他要求以诸侯之礼相待,不是太过分了吗?

齐闵王捏着下巴,思考了半天,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请以诸侯之礼对待下臣”这句话。突然间,一线灵光闪过,齐闵王不禁莞尔一笑,想明白了一件事。

苏秦在讨好!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封信背后的信息应该是这样的——我苏秦为报答先王和大王的恩惠,说服燕王主动向大王示好,并率领一百五十乘车的庞大使团前来访问。对于齐国来说,这个时候获得燕国的友情,意义重大。我为齐国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大王怎么也得有所表示吧?大王如果看得起我,就把我当作诸侯来对待。当然,看不起我也没关系,我就降低使团规格,至于能不能达到两国友好的目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齐闵王心想,这个苏秦,到底是不甘寂寞啊!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件事做得确实漂亮。他究竟是怎么说服燕昭王的呢?恐怕费了不少口舌。管他呢,人生最惬意的事,不就是你想睡觉的时候,有人给你送来一个又松又软的枕头吗?

齐闵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答应了苏秦的请求。

他压根没有想到,在这封信的背后,隐藏了一个天大的阴谋。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有史以来构思最为大胆、设计最为精巧、格局最为庞大的一个阴谋。在它面前,什么苦肉计、美人计统统不过是小儿科。

同时它也是苏秦的收山之作,或者说绝笔。

事情是这样的。客居齐国的苏秦有一天早上醒来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很老了。他回首往事,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作为鬼谷子的关门弟子和合纵运动的第一任旗手,他觉得自己的成就不能与张仪相比,甚至也不能与公孙衍和孟尝君相比。

诚然,他现在过得也还不错。在国际上拉拉皮条,做做说客,替人做点排忧解难、牵线搭桥的事,就有大笔进账,而且出入诸侯的宫廷,受到尊重。但是,掮客做得再成功也不过是掮客,和纵横家是两码事。这就好比张艺谋不拍电影了,改行去开婚庆公司,就算生意再好,钱赚得再轻松,握过手的领导再多,你觉得他心里能好受吗?

人年轻的时候为了生计奔波,年老的时候则会思考人生的意义,不想自己这辈子就这么白过了。在思考了三天三夜之后,苏秦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当他的人生日薄西山之际,他必须导演一场大戏,作为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致意。

他希望后人在他的墓碑上刻上“最伟大的纵横家”,而不是“最成功的掮客”。

怀着这样的想法,苏秦偷偷离开了齐国,前往蓟城去求见燕昭王。

他见到燕昭王便问:“您还想报齐国之仇吗?”

燕昭王回答:“当然想,自从寡人即位以来,没有一天不想着报仇的事。”

苏秦说:“以燕国的力量,能够自保已经不错了,您拿什么向齐国报仇呢?”

燕昭王无言以对。

苏秦接着说:“据我所知,齐国正在准备攻打宋国。如果灭了宋国,就能轻而易举地占领楚国的淮北之地,再灭掉鲁国和卫国也不是难事,这就等于将齐国的领土扩大了两倍。到那时,齐国再来攻打燕国,不费吹灰之力。”

燕昭王眉头紧锁,他知道苏秦所言不虚。

苏秦又说:“可是,您知道齐国为什么迟迟未对宋国动手吗?主要就是担心燕国从背后插它一刀,趁机袭击临淄啊!”

燕昭王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咱们应该趁着齐国进攻宋国的时候出兵,搞它一下?”

苏秦说:“当然不是。如果是那种雕虫小技,哪里用得着我苏秦不远千里跑过来献计?我给您一个建议,齐国如果进攻宋国,燕国不但不要干涉,反而要想办法满足齐国的欲望,甚至出兵帮它攻下宋国。”

燕昭王被搞糊涂了:“这是什么意思?”

苏秦高深莫测地一笑:“诱饵,您知道吗?宋国就是一个诱饵。因为宋王狂妄无知,四处树敌,现在各方势力都在打宋国的主意。赵国是宋国的盟国,但是这种同盟并不牢固,而且奉阳君李兑是个极其贪婪的人,早就对宋国的陶地垂涎三尺,只要有机会,赵国随时可能变成宋国的敌人。秦国已经明确表示放弃宋国,但是秦国的相国穰侯魏厓,其实也在觊觎陶地,想将其据为己有。楚国被宋国占去了淮北之地三百里,一直引以为耻,总想着将那片土地抢回来。至于魏国,是离宋国最近的国家,也与宋国有旧仇,齐国如果入侵宋国,魏国不可能让齐国吃独食,肯定会要求分一杯羹。因此,齐国不动宋国,是聪明的做法。只要它一动,就会牵动各方利益,如果燕国再从中推波助澜,因势利导,便可将矛盾的焦点引向齐国,到那时再趁乱取势,报仇不是难事。”

苏秦还向燕昭王透露了一个情报:“孟尝君已经悄然离开薛县,应邀前往魏国,不日将出任魏昭王的相国。孟尝君是带着对齐王的愤恨离开齐国的。魏国有孟尝君主政,势必处处与齐国为敌。对燕国的报仇大计来说,这无疑又是一个好消息。”

燕昭王听着,渐渐明白了苏秦的用心。燕国要对付齐国,单凭自己的力量肯定不够,必须将诸侯都发动起来,建立一个反齐同盟。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是他和他的臣下想都不曾想过的。虽然他目前还不知道苏秦具体要如何实施这个计划,但是从苏秦胸有成竹的神态中,已经能够看到这个计划所带来的震撼性后果。问题是,苏秦为什么要帮他这个忙?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苏秦这些年来游走各国,凭着一张嘴吃遍天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为什么要来帮助燕国?是不是至少应该开个价?

燕昭王把他的疑问对苏秦说了,得到的回答是:我欠燕国一个人情。

想当年,我苏秦不是过雒邑城内一介书生,因为先君燕文公的赏识,才得以闻名于诸侯,首举合纵运动大旗。后来合纵运动遭受张仪打击,又是燕国收留了我,让我继续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虽然我也曾为燕国做过一些贡献,但是燕国给我的回报更多。先君燕易公时期,因为某些原因,我离开了燕国。后来燕国发生子之之乱,遭到齐国侵略,我却束手无策,不能为燕国排忧解难——这件事在我心里像一块石头,已经搁了二十年,现在是时候把它放下了。您如果问我要什么报酬,我跟您要半个燕国,您给不给?呵呵,那是开玩笑,就算您肯给,我也无福消受,因为这一次,我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报答先君的知遇之恩。

苏秦要燕昭王命令左右都退下,这才说道:“我愿意作为燕国的死间前往齐国,非如此不能完成这项任务。”

听到这句话,燕昭王愣住了。

所谓死间,是指派间谍到外国,通过说诳欺骗,获得信任,出任要职,实施阴谋诡计,使得这个国家失败灭亡。间谍的任务完成之日,往往也是自身暴露之时,立刻会被捕处死,是以有死间之称。

苏秦说:“当年,先君燕易公听信小人谗言,认为我是不义之人,我曾经以曾参、伯夷、尾生的故事来反唇相讥。现在,我还要用这三个人的故事来劝说大王。”

燕昭王神色肃然地洗耳恭听。

苏秦说:“孝顺有如曾参,只不过是奉养双亲罢了;廉洁有如伯夷,不过是洁身自好罢了;信义有如尾生,不过是不欺骗别人罢了。这些都是自我完善之道,却不是有所作为之道。”

燕昭王问:“自我完善还不够吗?”

苏秦冷笑:“自我完善如果够的话,天下就太平了。秦国不会兵出殽山,齐国不会兵出营丘,楚国不会兵出豫章,我这个老头子也扛上锄头回老家种地去了。大王您也就不要再考虑找齐国报仇的事,好好待在蓟城过您的太平日子吧!”

燕昭王打了一个激灵,当即站起,走到苏秦跟前,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说:“燕国的命运,就交给先生了。”

第二天,燕昭王便拜苏秦为相国,封武安君,受命出使齐国。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武安仅仅是个封号,并无封邑。后来秦将白起、赵将李牧都获得过这个封号。

这就是那封信背后的真实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