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邺城岁月 三、求才令

曹操于建安十四年(209年)十二月到谯县,因为皖西战事未定,他一直留在了那里,到第二年的三月才回到邺县。

这段时间,随同大军出征的曹丕逗留在谯县。二十三年前,曹丕就出生于这里,但他很小便离开了故乡,对谯县的印象已经比较模糊了。

曹丕有一篇题为《感物赋》的文章,记录了这次重回谯县的经历。在这篇文章的序言中曹丕写道:“自从董卓之乱以来,天下各地城池损毁严重(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谯县城内只有原交通部从部长(从太仆)的宅子还完好。南征荆州,回来时到达乡里就住在这里。我在庭院中种了几棵甘蔗(乃种诸蔗于中庭),经过夏秋两季,甘蔗开始茂盛,之后衰败,从中我悟出了兴废的无常,慨然而叹,于是写了这篇赋。”

经过连年战乱,故乡谯县也是满目疮痍,城池荒废了。曹丕住在从太仆的旧宅中,从是姓,太仆是官职相当于交通部长。从姓很少见,在《三国志何夔传》里记录了一个叫从钱的人,有人怀疑他就是曹丕所说的从部长。

看来曹丕心情还不错,除了感叹人生无常之外,还有闲情逸致在庭院里种几株甘蔗。

在“建安七子”之一的刘桢所写的一首诗里,有曹丕等人宴饮的描述。这首诗写道:“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郡,与君共翱翔。四节相推斥,季冬风且凉。众宾会广坐,明镫炎光。清歌制妙声,万舞在中堂。金甘醴,羽觞行无方。长夜忘归来,聊且为太康。四牡向路驰,欢悦诚未央。”

诗中的“丰沛都”即谯县,诗中描写的季节是冬天,与此次驻军谯县时间吻合。虽然是寒冬季节,但一点都不影响大家轻歌曼舞,以至于长夜忘归。

刘桢字公干,大曹丕一岁,此时二十四岁。曹丕、曹植都跟他关系很好,他不仅是“建安七子”之一,在七子中成就也属于比较高的,后世把他与曹丕并列称为“曹刘”。他的母亲出身于名门,从小对他教育严格,以至于刘桢小的时候就被称为神童。后来刘桢被曹操征辟,此时在丞相府担任副处长(丞相掾属)。

大约在此前后,还发生了田畴屡次让封事件。

在北征乌桓之战中田畴立下大功,由于他率部投奔曹操,并给曹军指路,曹军才取得北征乌桓的胜利。当时曹操就曾上表为田畴请封,拟封他为亭侯,食邑五百户。

但是田畴拒绝受封,他认为当初只是为了避难,所以率众逃入山中隐居,立志不问仕禄(志义不立),如果因此而得利,将不是他的本意,所以反复推让。曹操也理解田畴的志向,不再勉强。

后来,田畴把自己的家属以及宗族三百多人都迁到邺县居住,曹操赐给田畴车马谷帛,田畴都分给宗族、朋友。

赤壁之战后,曹操又想起了田畴,有点后悔前面答应田畴让封的事(太祖追念畴功殊美,恨前听畴之让),曹操说:“这虽然成就了一个人的志向,但是于国法而言是不合适的(此为成一人之志,而亏王法大制也)。”于是旧事重提,再次要给田畴封爵。

《先贤行状》记载了曹操为此发布的命令:“(今河北景县)县令田畴,至节高尚,家乡遭遇变乱,隐身于深山,研习处世之道,百姓从之,最终发展成一个都邑。袁绍强盛时,请他出来被他拒绝,他慷慨守志,以待明主。等到我奉诏征定河北,田畴欣然受命,陈述攻破胡虏的计策,率令所部山民开山引路,提供后勤保障,出其不意斩杀蹋顿于白狼山,直捣柳城,田畴立下了大功。大军回师,根据他的功绩,表封他为亭侯,食邑五百户,但田畴恳切推辞,前后多次。如今三年过去了,每次赏赐他都推辞,此事固然成就了一个人的高洁,但却与国家法度不符。应该按照前面所封,不要再推辞下去了(宜从表封,无久留吾过)。”

命令下达,田畴继续上疏陈述心志,表示拒绝,甚至以死自誓。曹操不听,甚至想强迫田畴来接受封赏(欲引拜之),但是尝试了四次,都没有成功(至于数四,终不受)。

如此一来事情就变了质,面对荣誉推辞是一种美德,但到了这种情形仍要拒绝,似乎就变成了一种固执。有关部门认为田畴的做法很有问题,属于以自己的小名节来对抗公理(狷介违道,苟立小节),建议免除田畴的一切职务,追究其刑事责任(宜免官加刑)。

曹操对这件事很重视,如何处理迟迟不能决定,于是交给曹丕,让他与大臣们讨论。曹丕认为田畴的举动跟当初子文辞禄、申胥逃赏相同,应该予以鼓励而不是强夺他的志愿。曹丕的观点得到了尚书令荀、司隶校尉钟繇的支持。

子文是春秋时期楚国的大臣,他曾担任令尹,为了减轻民众负担坚持不接受俸禄;申胥即申包胥,他也是楚国的大臣,曾经立下大功,楚王要奖赏他,他干脆逃跑了之。

事已至此,也就拉倒了。可一向开通的曹操偏偏在这件事上也固执起来,他仍然要给田畴封侯(太祖犹欲侯之)。

曹操心里其实已经有些不快了,这不仅是面子问题,而是担心田畴的举动将在社会上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实在难以预料。

田畴一向跟夏侯关系不错,曹操让夏侯去做田畴的工作(太祖语曰:“且往以情喻之,自从君所言,无告吾意也。”)。夏侯不仅去了,而且找个借口索性住在田畴家里,想跟他来个长谈,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田畴知道夏侯的来意,任凭你怎么说,就是一言不发。

夏侯没招,临走时拍着田畴的背说:“老兄,主公情谊殷切,能不能给点面子呀(田君,主意殷勤,曾不能顾乎)!”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田畴仍然不松口:“为何说得这么过分呢!我田畴只是个负义逃窜的人罢了,幸蒙主公恩典才得以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难道是通过出卖卢龙塞来交换赏禄吗?即使国家照顾我,我也于心中有愧(纵国私畴,畴独不愧於心乎)。将军你是一向了解我的(将军雅知畴者),居然也这样说。实在不行的话,我就求自刎于将军面前吧!”田畴一边说,一边涕泣横流。

夏侯看确实毫无余地,具实报告了曹操。曹操慨叹无语,此事只好作罢。不久之后,曹操以献帝的名义征调田畴任议郎,五年后田畴去世,死时四十六岁。

田畴或许确实是个不慕功名利禄的人,所以一再让封。田畴举动的背后,没有对曹操或者朝廷的不满,相反田畴一再恳切表示,自己对现状已经很满足,对曹操充满了感激之情。

对于田畴的忠诚曹操未必会多想,但是这件事让他有了另外的想法。他想到的是,田畴是一个影响力很大的名士,如果有才能的人都效仿他,干脆连出来做事也不屑一顾,那问题可就大了。

曹操一向认为,人才是决定事业成败的关键,尤其是当前诸雄对峙仍然存在的情况下,人才流动的方向就是霸业的走向。

为了消除田畴事件带来的不利影响,曹操于建安十五年(210年)春天专门发布了一道《求才令》:

“自古以来受命于天或者中兴之君,何尝不想得到贤才君子来一块儿治理天下呢?那时他们得到这些贤才都不用走出闾巷,这难道是有幸相遇吗(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这是上面的人不去主动征求他们呀。如今天下尚未平定,正是求贤若渴之时(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孟公绰作赵氏和魏氏的家臣适合,但当不了滕国、薛国的大夫。’如果一定是高洁之士才能用,那么齐桓公如何能成霸业呢?现在天下真的没有穿着粗布衣服、怀有大才在渭水之滨垂钓的人吗(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或者没有像陈平那样私通嫂子、接受贿赂而无人推荐的人?你们要替我发现那些出身卑微的贤才,只要有才能就加以引荐,以便给予任用(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这条命令很重要,提出了“唯才是举”的著名观点,是曹操人才观的集中体现。为了阐述什么是“唯才是举”,他举了四个古人做例子,他们分别是孟公绰、管仲、吕尚和陈平。

孟公绰是春秋时期鲁国大夫,令文中关于孟公绰的那两句话是孔子说的,原文是“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语出《论语·宪问篇》。孔子的意思是说,以孟公绰的才能,当个家臣可以,当大夫则能力就不够了。

曹操引这两句是反着说的,意思是人各有所长,不要求全。

如果只有高洁之士才能重用,那么齐桓公成就不了霸业,这是因为促成齐桓公成就霸业的关键人物是管仲。管仲这个人很有能力,是个改革家,但他也有缺点,早年他与朋友合伙经商时经常欺骗对方,不诚实,这些事被记录在《史记》中。

吕尚就是姜子牙的原型,以平民之身垂钓于渭水,终于被周文王发现,受到重用,辅佐周文王一举灭掉了商朝建立了周朝。

陈平是刘邦手下的能人,是西汉的开国功臣,担任汉朝的丞相。但是在《史记》和《汉书》等史料中,记载着陈平接受贿赂、与嫂子私通等劣迹。

曹操用他们的故事想说的是,人不能求全,不能求其出身,也不能苛求道德品质的完美,只要他有才能,就可以加以任用,只有这样才能建立不凡的功业。

曹操要求有关部门发现孟公绰、管仲、吕尚和陈平这样的人才时,一定要及时举荐,不要让人才埋没和流失了。

曹操的人才观在那个时代是与时俱进的,是进步的。汉代以来,品评人才时最看重的是名节,即孝与廉、忠与义等,强调的都是思想品质,以至于选拔人才还专门有“孝廉”这样的科目,靠着一般人做不出来的孝行或者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廉洁,很多人不仅获得了声誉,而且走上了仕途。

先不说这样的选拔是否科学,是否给那些沽名钓誉、善于做秀的人提供了机会,就是真正孝与廉的人,未必都是人才,仅思想品质好却没有工作能力、干不出业绩,古往今来都是白搭。

尤其在诸雄争霸中,庸才不仅干不成事,还会误事,这时最需要的是确实有能力的人,才能应该成为选拔人才的首要标准,至于其它方面,能兼有更好,如果不能兼有,则不必求全。

这条命令的发布产生了深远影响,以后曹操又发布了两次类似的求才令,使曹魏在人才争夺战中进一步占据了优势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