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天里 果然意气是男儿
当游七出现了鸟人鸟事,长沙随之出现了急人急事。
官府暗中封锁消息,便衣、城管、执法大队倾城四出,全城急搜黄老师。
1904年的农历九月十六,依然是飘着枫叶的晚秋,黄廑午三十岁的生日到了。几个姐姐特意赶过来祝贺,他亲自下厨房做寒菌面招待至亲。
正准备着,突然有敲门声。
打开门,两个人探头探脑,说要找教学标兵黄老师。
黄廑午细细一打量,这两人肥头大耳、目光浑浊,典型的“城管相”。知道事情不妙,遂微微一笑:“我也正要找黄老师,听说在明德学堂,咱们一道去。”
黄廑午坐着轿子,两个便衣在后面跟着。
来到明德学堂大门口,黄廑午说进去叫黄老师出来,趁机从后门逃脱。
左等右等,等不到人,便衣只得将轿夫带回去,轿夫遭了殃,被打得头破血流。
黄廑午来到了同事龙绂瑞家,龙绂瑞是官宦子弟,龙氏家族在长沙也是显赫一时。
黄廑午依然微笑着对龙绂瑞说:“有算命的说我今年运程不好,将有牢狱之灾,兄弟,能帮帮我吗?”
龙绂瑞纳闷了,黄老师,你平时不是不信这个吗?
大家都是聪明人,说穿了就是我想在你这儿躲一躲,现在就看龙绂瑞有没有这个胆子啦。
黄老师交的朋友,会没胆吗?!
龙绂瑞胸脯一拍,先在这儿住下,我爸是退休刑部侍郎,暂时不会有危险。
黄廑午就住在了龙家,他饭量很大,每餐都是三大海碗。吃完了就聊天,谈笑自若;聊完了再吃饭,三大海碗。
龙绂瑞暗暗点了点头:这个朋友没白交。
此时长沙城已是风声鹤唳,城门紧闭,缇骑四出。
一定要抓到黄廑午,巡抚下了死命令。
一定不能让黄廑午被抓到,自从目睹了黄老师的三大海碗的饭量,龙绂瑞就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保护好这个朋友。
黄廑午能不能被抓到,不取决于奇迹,也不取决于运气,而是取决于他那些生死之交的朋友们。
当天深夜,明德学堂的老师曹亚伯正在编写博物课的教案,忽然接到龙府来信,说黄老师在那儿等着有急事。
曹亚伯赶紧锁好门出去,刚出门,又急忙往回赶,钥匙忘丢房间里了,只好翻窗进去取。
街上已是岗哨林立,遍布栅栏,禁止行人通行。
曹亚伯头戴礼帽,穿着西服,没有辫子,低着头,潇洒地一摆手,耸耸肩,来了一句“please open the fence”(请打开栅栏)。
此语一出,石破天惊,刚才凶神恶煞的警官立即满脸堆笑,也回应了一句“please go”(请走),地道标准的长沙腔英语。
一个临时工协警媚笑着奉承警官:“大人,你真是为国露脸,这洋话说得和洋人没两样。”
已是半夜,黑灯瞎火的,巡警们都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打开了栅栏。暗暗叹服说洋话的人看着就是不一样,那地道的耸肩,骨子里都透着一股高贵迷人的洋气。
曹亚伯来到龙家,黄廑午正若无其事地坐那儿看书。两人合计了一番,这儿也不能久待,但怎么出去呢?
什么人没人敢查,不敢惹?
在中国的地盘,当然洋人是老大,可现在真洋人稀缺,那就找假洋人。
曹亚伯是基督教徒,立即赶往圣公会教堂找熟识的黄牧师。还是那句“please open the fence”,耸耸肩,一路通行无阻。
黄牧师叫曹亚伯不要急,自己先在主面前祈祷了一番,忏悔了一番,因为他即将要做一件不诚实的事情。上帝也不要怪我,一切都是为了救人,阿门!
第二天清早,黄牧师坐一顶小轿,垂轿帘,直接进入龙家。
黄牧师会带给黄老师上帝般的温暖吗?
主啊,天佑强哥,阿门!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轿子这么一来一去,黄牧师就变成了黄老师,真正的现场版大变活人。
目送黄廑午的轿子离去,黄牧师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主啊,请宽恕我的不诚实。
来到圣公会,曹亚伯早已等待多时,大家又共同在主的面前默默祈祷。不是感谢上帝,而是感谢热心的黄牧师。
两人暂时躲避在圣公会的小楼上,仅有一床小棉絮,曹亚伯自恃年轻火气旺,将被子让给了黄廑午。
深秋的寒夜,曹亚伯忍不住了,冷得发抖。黄廑午轻轻将被子给他盖上,微微一笑:“每天三海碗,我热量更大。小伙子,记住看谁更强壮,比饭量,不比年纪。”
细心的黄牧师将黄廑午全家老小都接到圣公会,天天祈祷。
住了一个月,黄廑午依然每天谈笑自若,吃饭、看书、聊天、睡觉。
可是教堂太小,装不下一个顶天立地的热血伟丈夫。黄廑午必须要出去,朋友们等着他、马大帅等着他,风雨如晦的江湖更等着他。
黄牧师想了个办法,叫黄廑午剪掉胡子,穿上西服,然后找了个海关朋友,在黄昏城门将关未关之际混出城外。黄廑午一人乘日本轮船去汉口,再转赴上海。
夕阳下,长亭外,古道边,西风使劲吹,不见瘦马影,只有老师和牧师。无需多语,不要凝噎,挥手一笑已倾城。
黄牧师特别叮嘱,到达上海后,拍个平安电报,只写一个字:“兴”。
好人一生平安,你高兴我高兴,大家都高兴;另外也省一笔电报费,当时可是每个字一钱四分银子。
黄廑午一路平安,他的生死之交张溥泉手持双枪,一路千里护送。一到上海,黄廑午直奔电报局,向所有的朋友发了一个字:“兴”。
为了纪念这段特别的岁月和义薄云天的朋友们,黄廑午从此改名黄兴。不过改了名并不一定能改掉霉运,刚到上海,黄兴的磨难又开始了。
自古雄才多磨难,雄才啊雄才,你的磨难让我如此心痛!
黄兴到上海后,暂住在爱国协会,里面都是激进的愤青,其中有一位名叫万福华,更是狂热的暗杀主义者。正巧前巡抚王之春来上海,他在任内勾结沙俄,签订卖国条约,万福华早就想除掉他。
万福华一连几天埋伏在茶楼里,王之春刚露面,他满脸悲愤,大吼一声:“卖国贼,我全权代表爱国协会全体愤青问候你!”随即扣响了扳机。
人愤怒了,子弹却不愤怒,根本没有飞。
再扣,接着扣,连扣了七八下,我扣,我扣,我扣扣扣,子弹还是没有飞,王之春却飞走了。
原来手枪扳机开关根本没打开,再怎么扣也是白扣。
子弹没有飞,拿枪的人当然也飞不了。万福华当场被抓,很快爱国协会的人受牵连,全部进了监狱。
我没有伤害你,却这样被你牵连。黄兴在长沙历经这么多挫折没进去,这次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进去了。
监狱伙食极差,用又脏又锈类似于痰盂的盆子盛稀饭,上面飘着几只还在蠕动的绿苍蝇,看着都想吐,哪吃得下。
黄兴能吃得下,满满的一碗吃下去了。看看狱友,你们怎么不吃?那我继续来,说着又吃了第二碗、第三碗,依旧三大海碗。
狱友破颜为笑:“真可人也。”是不是可人无所谓,饭吃饱了才是王道。关键时刻,革命就是请客吃饭。
狱中的黄兴,依然谈笑自若,安然入眠。
每餐都是稀饭,几粒蚕豆,几片烂菜叶,他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吃嘛嘛香,身体倍棒,您瞅准了,蚕豆加烂叶。
大家纳闷了,只听说过风靡一时的绿豆养生,难道蚕豆也能?这“吃嘛嘛香”的秘诀到底在哪儿呢?
黄兴哈哈大笑:秘诀很简单,蚕豆想成全聚德、菜叶看做猪大肠,保你每顿吃得香。
心情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
黄兴在狱中最为揪心的是马大帅,我的兄弟,自你离开,千里之外,你在他乡还好吗?
马大帅现在一点也不好。
他已在萍乡被抓,因其功夫了得,捕快以刀洞穿肩骨,用铁链锁其肩骨,俗名强盗骨,非常人能忍。可马大帅面不改色,一声不吭。
在刑场,他仰天长啸: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最要紧是活得痛快。忘不了那个风雪之夜,那大快朵颐、肝胆相照的快意。有此一夜,此生足矣,无需来生!
不久,龙绂瑞赶到上海,以身家担保。因查不到实据,且黄兴隐瞒了真实身份,故很快出狱,东渡日本。
临行前,黄兴特意向龙绂瑞致谢:“兄弟,听说官府几次威逼你交出黄某人,你受累了。”
龙绂瑞微微一笑:“龙某人不能卖友!”
龙绂瑞不能卖友、曹亚伯苦练外语、黄牧师仗义相救、张溥泉千里护送、马大帅肝胆相照,黄老师有什么值得他们这么心甘情愿奉献一切的呢?
三个字:纯爷们!
无论什么世道,纯爷们儿都是稀缺品种,能和他相识相知,携手走一程,真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我虽然没这个荣幸,可也是心潮澎湃,纯爷们儿的魅力挡不住啊,特写一首小诗以表衷肠:
独立苍茫自咏诗,江湖侠气有谁知?千金结客浑闲事,一笑相逢在此时。浪把文章震流俗,果然意气是男儿。关山满目斜阳暮,匹马秋风何所之。
我是转引,原创还是黄老师。